历朝奏本,皇帝实录、圣训、诏旨都存放在南池子大街南口的皇史宬,如需调用,查阅的,需要事先请旨,到军机处领来牌票,然后才能到皇史宬中的配殿,找寻相应的资料。

    肃顺带着户部随员,园子到了紫禁城的南角,进到皇史宬,找来值日的司官,出示牌票,司官姓周,知道肃顺是皇上面前最得宠信的大臣,又有公事在手,执礼甚恭,“大人,不知道要找那一年的卷宗?小的给您去找?”

    “乾隆四十三年,八月,来自甘肃布政使董浩董大人的奏折。你去给我找找看?”

    “是,是,是。请大人到签押房中稍候片刻,小的马上就去找。来人,还不给大人奉茶?”

    肃顺在签押房中喝茶坐等,周主事带人进到偏殿之中,这里到处都是整面墙高的硕大书柜,每一扇书柜上,都写明了分类、年份、日期。

    翻找了片刻,终于找到了所要的奏折——当然是抄本——《为省内税课不足,奏请开办捐纳,奏请皇帝事折》。取出来交给肃顺,他先展开来看了几眼,页面已经发黄,字迹却清晰如昨,“……查甘肃税课,除牙贴等项外,有商畜二税,内有过税、坐税之分,过税乃系贩往外地货物应纳过路之税,坐税系置买别地货物到店发卖——亦即为落地税。……”

    太多的内容来不及细看,肃顺把奏本交给随从,站了起来,看着周主事为了翻找奏本弄得满头满脸的灰土,倒像个煤店的活计的可笑样子,心中一动:“周大人,此番多多费心了。”他很客气的说:“老兄在这里几年了?”

    “五年半。”

    “那,历俸也该满了吧?”

    主事答说:“一时没有缺可以升转。”

    “外官呢?”

    “这,……”周主事似乎有点不知所答之势,但突然很快的说,“这还要请大人栽培。”

    “好说,好说。”肃顺展颜一笑,“老兄缺份苦楚,皇上早有所知,等过上一段吧,功德圆满了,我替老哥想想法子。”

    周主事自然是喜笑颜开,口中答谢不绝。

    肃顺在皇史宬盘桓了一会儿,起身回府,把奏本交给龙汝霖和黄锡观看,这份折子的内容分为两部分,一方面是将甘肃省内每年税课不足的情况向皇帝做常规的奏报,请求皇帝下旨意,加征商税,以充军用;一方面是奏请开捐纳,所充款项,用于甘陕回乱战事。

    乾隆四十年以后,皇帝的性情变得骄奢阴逸,百姓长居水火之中,各地民变不止,以福康安为首的一干大臣像是救火队员,忙得不可开交,偏偏数次南巡,银子花得如泥沙一般,府库根本支撑不起浩大的战事,因为这样的缘故,董浩上了折子,请旨朝廷开捐纳之门,以填充国家之需。

    折子中的内容从顺治六年,户部为弥补岁费计,遂奏请开监生吏典承差等援纳开始,旁征博引,洋洋洒洒,罗列大观。董浩在折子中说:‘捐纳、捐输之法,本为以官爵封典为赏,以向小民、官吏吸收钱粟,以供岁用,此本汉代纳粟拜爵之遗制,非我朝独有。’

    ‘圣朝开国之初,为网罗民心计概废明季之三饷,并蠲免各地钱粮甚多,然其时正当草创,百事待兴,焉可令国家岁入常有入不敷出之窘?是故,世祖章皇帝……给内外僧道度牒,并准徒杖等罪折赎。怠之康熙十二年后,三藩之乱兴,为用兵筹饷,乃又开捐纳实官之例,至今已有百年矣。’

    在此次就捐纳之事奏请皇帝,并请旨在甘省试行的折子中,董浩说,“臣午夜思维,唯有各省报捐监生一项,若稍稍通融办理,尚可计日得有一百数十万两,以济目前需要,臣差常例,外省报捐监生,系有藩司上兑,先给印收,会咨户部、国子监填照,发至本省换给,辗转之下,每至经年。是以各省捐生,每有托亲友在京报捐者,皆为得照迅速。”

    董浩提出一个办法,就是请饬户部、国子监,先以‘空白部照交发各省藩司,俾捐生可以随捐随领部照,’这样一来的话,则各省皆可以‘酌为就近办理,以为集腋成裘之计’。

    以国家用度之紧张,战事之频密,董浩这样的一片折子本来可以大获帝心,从而推行各省就近办理捐纳之事的,事情坏在他在折子中提请的增加商税一节。

    有清一朝,商税极低这就导致朝廷的财政税收有一个极大的缺失:没有扩张性。不能骤然用之增加临时收入,因而补救的办法只有两条:平时多多储存岁余,或者临时增加推广捐纳。

    苟使一旦所遇的财政困难超出上述两种方法所能补救的范围外,却又没有人能够想得到解决途径

    在董浩的折子中,他提出一个见解,认为历朝历代,于商人的税率太低,而且‘征商一词,含义甚狭’,仅指关市之征而言,他种如盐、铁、茶课还不列于征商制下,所以就出现了河工、盐商‘富可敌国’,而朝廷‘用度吃紧’的怪异景象。

    董浩认为,‘中华征商制度,起源甚早,周礼有厘布、紟布之征,汉唐以后,也各有征商之法,虽有简繁之别,但无一朝不征收之,我朝入住中原,大行善政,除圣祖仁皇帝行永不加赋上谕以来,对于一切课税,皆务从轻。可谓于民恩泽厚矣。’

    ‘我皇上御宇四十年来,皇舆境内,征收商人贸易之税不足30万两,与宋代天禧末年,征商岁入800万贯相较,可说是极少。况此数为法定税额,能否收致辞数,仍在未定之天。’

    有鉴于此,董浩认为,应该征收商税,以裕国课。而且,现今所行,‘仅关有征而市无征,致令富商大贾盈利巨万,却不纳赋税,与农人输什一之税比较起来,负担实在过于不均。’因此他提请朝廷,按照‘资本大小,及岁入渔利多寡而课之。’即凡‘有资本银在千两以上者,计其渔利,岁可得银百两,……按什一之制,每年征银课十两,资本多者以此递加。’

    在贴税而言,对于那些有行贴的(行贴就是今日的营业执照)‘即不再征收贴税,以免重复。’最后一种是关于那种‘不用重本而取厚利,或用重本而取微利者,则要按照其岁余盈利多少而征收,不按本银征课。’

    董浩在折子中提出的两个办法大为皇帝欣赏,当下将原折交户部公议,谁知道共商之下,将这份折子中的条陈全数驳了回来,关于征收商税的内容,批驳他‘道德文章,名重一时,口出市井之言,令人大感怪异’。

    这只是对董浩个人的攻击,与条陈无关,在下面又有人说,‘历朝明主,无不以惠民为第一要务,恩惠之术,莫如薄赋敛,圣祖对后世子孙所留祖法,唯永不加赋四字而已。然薄赋敛,不累民之心,早已蕴含其中。后世子孙躬行不悖,万不敢有增加民负之举。’

    至于文中提及的,在省内开捐纳之门的办法,也给这些人驳回了。不过和前者比较起来,这方面的原因就浅薄得多了:开捐之法并非是很多人以为的恶例,一般而言,俊秀及文武生员输赀捐纳贡生、监生职衔,内外官员得捐加级、记录及请封典,又有平人捐职衔者,亦是为请捐封典所用,不过这种捐赀之道,也很是为京中各大小衙门多了一份过手的银资。

    董浩奏请在本省内开捐赀之门,无端的断了这些人的财路,如何能够依从?皇帝交部公议的折子,很快因为‘捐纳之法放于省内,虽可收迅捷之效,然恐过于泛滥,过此则不免成为强弩之末,百姓竭泽而渔,捐纳善法,亦难当大用也。’

    户部给事中将折子中的条陈逐条封驳,乾隆很是不满意,下旨再议,如是者三次,都为他们以大同小异的理由驳了回来,这就逼得皇帝不得不乾纲独断了。

    不过既然交部公议,就不能不考量臣下的意见,最后乾隆皇帝决定,捐纳交给省内办理之议暂时在甘肃省内试行,若日后有了真正的成效,再推广到全国。

    户部的人无端少了一份进项,自然不满,便开始上下活动,董浩只在甘肃试行了一年,就调进京中听用,人去政息之下,这样的一条善政,也就无疾而终了。

    黄锡和龙汝霖两个一面念者折子上的内容,一面给肃顺详加解说,到最后,龙汝霖合上折子,像肃顺拱拱手说道,“既然皇上当日曾有面谕,再参详折子中所言,想来圣心已定,是要重开捐纳之门了。”

    肃顺心头打了个突,摇了摇头,“我想不会。为国课日益减少,用度吃紧之事,前数日军机处叫起的时候,文孔修的奏答给皇上当即驳回,语气之严峻无与伦比,想来不会是为了一改临朝数年来的规制,重开捐纳之门的。”

    黄锡立刻在一边说道,“若不是为捐纳,则一定是为了征商税一事了。”

    龙汝霖大怒从肃顺重复的说话来看,圣意所在,非此即彼,自己所说的话给肃顺反驳了,却又轮到你黄翰仙在大人面前取巧卖弄吗?心中有火,脸色就不是那么好看了。

    肃顺倒没有注意两个人之间的暗战,自顾自的顺着黄锡的话往下说,“翰仙先生说的极是。这件事,就拜托先生大笔写就吧?日后皇上准了条陈,翰仙先生功不可没啊哈哈”

    “大人有名,学生自当效劳。”黄锡当仁不让的接下了这份文墨差事,继续问道,“大人想以何立言为尚?”

    肃顺正要说话,龙汝霖在一边搭上了话题,“还能有什么立言之处?翰仙兄大才,这也要东翁大人明言吗?”

    这一下,连黄锡也发觉了龙汝霖的异常,心念电转间,已知大概,不过心中却怡然不惧,脸上带着微笑,语气中丝毫不肯有服软之意,“我当然知道,只不过,奏折封上,只恐皇上又要效法高皇帝遗义,将此事交公议处,届时,折子中有什么言语疏漏之处,耽误了正经事,如何得了?故而才要向大人征询明白,方可下笔。皞臣兄可是有什么高见吗?”

    肃顺赶忙做好做坏的劝解了几句,两个人才没有当场翻脸,然后他又对黄锡说,“翰仙兄,我想,不如就以皇上登基数年来,推行新政,惠及天下万民……嗯,至于后面的话,翰仙兄大才,自然能够料理清楚的。”

    黄锡知道他没有读过很多书,在谈及公事的时候,难免会有词不达意之憾,不过大略的意思是能够听明白的,点头一笑,“学生明白了。明日早间,定当脱稿。”

    “不必,不必这样赶。缓上几日也无妨的。”

    “大人为王事勤劳,学生不敢有偷懒的念头。”

    “无关偷懒,很多事情和卷宗还要我到部视事之后,方得其详。先生再等几天吧。”

    几个人正在堂上说话,门下人来报,“大人,有客到。”

    肃顺每天不知道要见多少人,闻言不当回事的问了一句,“是谁啊?”

    “这个,来人是从天津来的,只说要找大人,小的也不敢多问。”

    自天津而来?肃顺呆了片刻,心中实在想不出自己在天津还有什么朋友,随着下人的带引到了门口,只见一乘后档马车停在府门口,车把式正在将搭脚凳放在车前,从上面下来一个俊俏的后生,容颜极是俊美,不过眉宇之间哀婉一片,看上去很是眼熟,一时间却想不起来了:“您是?”

    来人惨然一笑,伸手把帽子取了下来,露出一头青丝。这一下,肃顺认出来了,竟然是田园的紫云姑娘

    这一惊可真是非同小可,肃顺认真的扫视了几眼,紫云身着一身青蓝色的对襟短袖的褂子,胸前钮扣,扣得严严实实,这身衣裳比她平日所穿的略显小了些,站在自己面前,双手交叉,掩在小腹上,肃顺眼尖,眼看她小腹微微隆起,竟似是有了身孕了?

    紫云下车,看见肃顺目瞪口呆的望着自己,女子惨然一笑,“苏老爷,小女子觍颜而来,还望苏老爷不要责怪我来的鲁莽啊。”

    “啊”肃顺赶忙上前,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的一呲牙,“紫云姑娘这是从何而来?”一句话出口,紧接着给他发觉不对:“哦,外面天气太热,姑娘,快请到厅中说话吧?”

    胡乱的把紫云让到二堂花厅,因为是坤客,身份又过于特殊,肃顺不敢怠慢,命府里听用的丫鬟婆子上前伺候,自己则随便找了个由头,和龙汝霖与黄锡到了外面。

    这两个人误会了,以为这个姑娘是他在天津时惹下的风流罪过,如今有孕在身,进京投奔来了。龙汝霖未语先笑,“大人,学生给您贺喜啊。小公子过继给郑王,这不,又有送子观音给您送血脉来了。”

    黄锡也在一边帮闲开玩笑,“是啊,大人,人家远路来投,大人倒要以礼待之啊。”

    “你们以为这是和我相干的女子吗?”肃顺顾不得和两个人动气,把经过简略的说了一遍,“如今我最怕的不是旁的,紫云出身低贱,每日里生张熟魏,往来不断,若说怀的真是龙种,自然无妨;若说是……”他叹了口气,“这混淆天家血胤之举,可实在是百死莫能偿还的大罪啊”

    龙汝霖和黄锡倒没有想到这其中还有这样的隐情,闻言也大大的楞住了,好一会儿,龙汝霖才问道,“那,大人以为该当如何呢?”

    “先把她安顿下来,明天我去请了旨意再说。”

    龙汝霖刚才为答对之间未能一逞颜色深觉遗憾,这会儿倒给了他另外的机会,“大人,学生看,请旨之事,不妨缓行。”

    “怎么说?”

    “皇上问起紫云姑娘到来的经过,大人要如何奏答?”

    肃顺楞了一下,这也是情理之中,“那,以你所见呢?”

    “大人不妨先将紫云姑娘安置在府中,然后派人详加问询,待到把实情摸清,再上奏也不迟。”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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