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肚皮的不合时宜,听到外面沸反盈天的声响,‘砰’的把筷子一放,“吵什么?还懂不懂规矩了?”

    载澧一脚踏入,小小的孩子吓了一跳,赶忙就着门边跪了下来:“儿子给阿玛请安。”

    “看你那副飞扬浮躁的样子?”皇帝冷冷的望着儿子,“上了几天学,识得几个字,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吗?”

    “儿子不敢。”载澧趴在地上,碰了个头,“儿子言语浮躁,行止跳脱,请阿玛责罚。”

    祯妃坐在一边眼神中满是心疼的看着孩子,听他自己认错,给六福使了个眼色,让他过去把孩子扶了起来,“何苦和孩子发火?来,到额娘这里来。”

    皇帝哼了一声,不再说话。祯妃拉着载澧的小手,将他拢到自己身边,“大阿哥,今天在上书房可乖吗?”

    载澧怯生生的望望阿玛冰冷的脸庞,向祯妃怀里躲啊躲的,“儿子,今天很乖的。”

    “今天在上书房学的什么啊?”

    “今天学的对对子。”载澧终究是孩子,看阿玛无暇顾及自己,胆子又大了起来,小小的声音对祯妃说,“儿子可会对对子了。师傅也一再夸奖儿子呢”

    “对的是什么啊?”

    “师傅出‘敬天’,儿子对‘法祖’,师傅出‘大宝箴’,儿子对‘中兴颂’,师傅一再说,儿子很聪明的。”

    “皇上,您听?连师傅都说大阿哥聪明呢。”

    “今天是哪个师傅为你授书啊?”

    听阿玛问话,载澧赶忙站好,“回阿玛的话,是林天龄林师傅。”

    皇帝一皱眉,刚刚转好一点的脸色又变得阴冷下来,“林天龄?林天龄的名字也是你叫得的吗?上学有两月了吧?居然连师道尊严都还没有学会吗?蠢材”

    载澧小嘴一瘪,几乎当场哭出声来,大大的泪珠在眼眶中噙着,可怜巴巴的样子分外惹人怜爱。委委屈屈的再一次跪倒,“是,是儿子糊涂。今后再也不敢了。”

    “算了,你起来吧。”皇帝心中一软,何苦为孩子的一点疏漏之处大加责罚?转而说道,“还没有用过午膳吧?今天就在阿玛这里用,用过了之后,阿玛还要考你,看你在书房学到了什么。”

    祯妃俯下身子,贴近孩子的耳朵说道:“还不赶快谢过阿玛?”

    “儿子谢阿玛。”

    “行了,起来吧,坐到你母妃身边去。”

    载澧开心起来,又碰了个头,这才起身,坐到祯妃身边,几个人收拾心情,高高兴兴的用过一餐。

    祯妃知道,皇帝虽然面带欢容,不过心爱的女子骤然薨逝,要说心中未有怜爱惋惜,那绝对是虚妄之词,故此在进膳的时候,故意说一些轻巧的话题,“大公主每天可乖呢从来也不哭闹,不过大公主性子顽皮,每天都要薅下奶妈子的一大把头发来,现在啊,轮到谁当值伺候,都像是死了老子娘似的,一脸愁容。”

    皇帝眼前闪过女儿娇媚可人的小脸儿,难得的真心展开了笑颜:“嗯,随朕。随朕。朕小的时候,就是同样的顽皮成性。大阿哥也就罢了,二阿哥还小,看不出什么端倪,想不到,倒是在女儿身上,看到朕当年的影子了。”

    兰妃心思灵动,在一旁插话道,“奴才看,大阿哥也大有皇上当年之风呢”

    “唔,”皇帝望着低头夹菜大吃的载澧,更觉得刚才的一顿脾气发得没有来由,“慢点吃,慢点吃。又没有人和你抢。”

    载澧百忙中抬起头,憨憨一笑,又把头埋到了碗里。

    六福脚步轻缓的过来,呈上装有嫔妃绿头牌的紫檀朱漆盘子,皇帝随意的看看,摆手斥退了他,回头继续说道:“妞妞刚刚生产,你们可去看过她吗?”

    “是,奴才前几天刚刚看过佳妹妹,妹妹一举得一子一女,实在是天家子嗣兴旺之兆,而且,这是我大清建国以来,首度有双胞婴儿出世,真的是要恭喜皇上呢。”

    “是啊,她居然能够产下双胞胎,朕也没有想到。”皇帝说,“等一会儿用过了午膳,你们和朕一起,到她房里去看看她,也顺便看看孩子。”

    “是。”

    肃顺碰头而出,回到二宫门外的兵部值房,摘下帽子擦了擦汗水,又端起桌上的凉茶咕咚咕咚了大口喝着,“查大人来了吗?”

    “查大人派人刚才来过,看大人不在,又回去了。”

    “去,传他们来。”

    查大人是圆明园护军营营总查豪,正白旗满洲,五品衔,这一次皇上下旨,要在京中各营中挑选精壮之士,另成一军,名为神机营,而且旨意中写明,成军之后,天子自将。

    所以京内各营,报名非常踊跃,都以为这是和当年乾隆朝时,设立的健锐营一般,一旦入营,即将成为皇上身边的近人,日后升官进衔,不在话下——只是肃顺和额里汗收到的托请的‘八行’,就不知道有多少。

    肃顺近来红得发紫,皇帝命他管理兵部,名义上位在尚书柏葰之下,实际上,柏葰不过是八旗旗主与都统之间的传话筒,满蒙八旗的军政大事交由肃顺,汉营、绿营之事交由曾国藩,他不过是坐纛的挂个名字而已。

    一月之中,肃顺带着兵部的司员、笔贴式会同额里汗在前锋营、护军营、火器营、西山锐健营、丰台大营转了个遍,能够入目的人选少之又少。倒并非无才可选,实在是其中弊端重重,不堪入目。在他想来,这些人因袭而下,早已经成为疲弱之师,身上有着太多的毛病,待到新军建营,带入其中,只恐日久荒怠,又会重现旧貌。所以,还是趁这个机会,好好的管教管教这些丘八才是上策。

    这番意思上奏皇帝,皇帝也大以为然,对他说:“你放手去做,去查,去管,一切有朕给你做主。只要你查到有那等不法情事的,就具名实参,朕无有不准。”

    有了皇帝的话,肃顺更加放手敢为,自从当年为载铨挤迫,好不容易凭山东冒赈一案除掉了这个冤家,却又出了个丧心病狂的侄儿载垕,几乎将自己也拖入深渊之后,他心中看不起那些同宗同族的旗人,待下极苛,这一次身担兵部侍郎,正牌子管着那些旗下的丘八爷的,更加上是奉旨办差,临营之时,还不大肆挑拣?

    肃顺到了南城火器营,先命人把营中的军需司官找来,要过账簿,认真查看——那副样子,不像是来挑拣可能入营的兵士,反而像是来这里查找亏空的了。

    火器营早有太多的弊端,肃顺带着的人知道他秉性尖刻,不敢卖情面与同僚,认真疏爬之下,很快就查出了问题,照例营中将佐、参领有红白之事,除了要有一笔公出的‘优恤银子’之外,还会在各人的府中搭上一座彩牌楼——唯一的变化就是绸缎的颜色分红白两色而已。

    而在火器营中,经常是一座牌楼报两座牌楼的花账——其实不过是把绸缎换过,洗净重新收好,待到下一次重复使用,其他的诸如把非是火器营出身,或者已经犯过开革的兵士又私自登名补用的,更是层见叠出,不一而足。

    肃顺也不客气,拿过名册,一概打了红杠子,预备淘汰。营中有个管庶务的姓靳的都司,也被列入他要奏劾的名单之内。

    靳都司的兄长叫靳祥,是现任兵部尚书柏葰府的管家,听闻弟弟为肃顺所究,靳祥向老爷求恳,请老爷出面,救一救弟弟。

    柏葰为人忠直廉洁,唯一的缺点就是耳根子太软,他知道肃顺为人性情刚愎,这次又是放起身炮,却碍不过靳祥苦苦哀求,就在某一天和肃顺相见的时候,谈及此事,希望他能够看在靳都司‘才情可见’的份上,‘望加青睐’。

    柏葰是兵部尚书,肃顺不能不给面子,含含糊糊的答应了下来。不过肃顺为人气量小,心想靳都司居然敢抬出柏葰的牌子来压人,心中横亘着一股不平之气,待到誊写奏章的时候,突然一拳捣在桌上,“我偏不买账,看你如何”

    于是命龙汝霖继续按照原来的名单出奏,第二天在朝房看到柏葰,只说了一句:“钧命所请,劾疏已发。”作为道歉。

    柏葰迎头碰了个钉子,心中大怒,无奈他现在是皇上的宠臣,自己惹他不起,只好先忍下这口气,容待日后再说。

    火器营兵士把肃顺恨得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只好在言语上糟蹋他,看他身材五短矮胖,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蛤蟆’。口口相传之下,肃蛤蟆的外号很快就叫了开来。

    肃顺自然知道,不以为丑,反以为美,在他看来,这是自己实心办差的铁证,弹章奏上,皇上一概诏准,所有为他弹及的官员,一概就地免职,这也更加助长了肃顺的骄横之气,行事之间,也更加不留余地。

    而在为神机营成军而下的旨意中有的一句:让汉人士兵与旗人兵士同营操练之语,更是引起了八旗兵士的反弹。满清入关已历贰佰年,旗人早已汉化,不过那等不可视汉人为自家子弟的固执仍然保留在心板,这一次新军居然要让汉人和旗人一起训练,一起当兵吃粮,自然引来议论纷纷,其中呼声最高的,就是兵部尚书柏葰。

    柏葰是蒙古人,和僧格林沁一样,天生对南地的汉人有着不认同,这一次更加是上书皇帝,请求收回旨意中将两族士兵置于一营的文字,并且说,“自世祖章皇帝起(就是顺治),我朝兵士与汉人兵士性情、习俗概不相同,文皇帝有鉴于此,圣意诚恐两族不睦,引发争端,故另成一营,以绿营名之。贰佰年以降,汉营兵士与蒙古、满洲兵士全无搭界之处,各安其身,赤诚报效,实在列祖列宗英明神武之先兆也。”

    以此立言,柏葰说,“望我皇上承继先朝祖训,于神机营中摈除汉族兵士,只以满蒙兵士充盈其间,日后兵士定当勤加训练,上以报皇恩,下以安四海安靖。则是我大清之幸,万民之幸也。”

    皇帝对柏葰这般到了这样的时候还在满口华夷之辨的道学先生恨得无可奈何,他也知道,让汉人与满蒙兵将同营训练有大碍处,所以把他的折子留中了几天,到五月二十在九州清晏叫大起的时候,特别谈及了此事,“真是笑话。立国已经过了贰佰年,居然还说什么满汉之分?看看你的折子中写的?满人以渔猎为生,冲锋陷阵本是所长;汉人以耕种传世,故而务农为其本业。”

    皇帝说,“这就是你多年读书之见吗?汉人只能务农?满人冲锋陷阵?你不知道当年祖宗建国之时,绿营兵士在其中出力多多,连列祖列宗也多有褒奖之词?还说什么满人冲锋陷阵?你担着兵部尚书,到下面去看一看,走一走,现在的满人,不要说冲锋陷阵,能够骑得上马,挥得动刀枪的,就已经百中无一了”

    “皇上,奴才糊涂。”柏葰赶忙碰头答说,“奴才的意思是说,满汉兵士自古无有一营操练的先例,祖制不可轻变,请皇上圣虑体察啊。”

    “先例?你和朕说先例?”皇帝辩才无碍,当庭侃侃而谈,“朕问你,我朝列祖列宗可有朕和皇考生前面临的处境的吗?境内水旱频仍,各省凋敝;境外列夷环伺,衅机而动,朕朝乾夕惕,每每梦回惊心,只恐朝政布施有一个错漏之处,就是泼天的大祸。现在你还和朕说什么祖制?不要说是朕今天在这里,就是起圣祖仁皇帝于地下,知晓后世子孙面对如此狼藉窘境,怕也要和朕一样,一力推行新政,为求国富民强而殚精竭虑了”

    “国势如此,老奴难辞其咎,只是,世局动荡如此,六部公卿又有几位大人尽心辅佐,善为谋政?皇上说,朝乾夕惕,梦回惊心,老奴以为这正是上至军机处、内阁学士,下到朝中百官,未能尽到匡正得失的职责啊。”柏葰重重地碰了个头说道:“请皇上默念列祖列宗教诲,……”

    “不必说了”皇帝龙颜震怒,用力一拍御案,身体随之而起,“柏葰,为兵制之事,你今天在这九州清晏旁拉闲扯,咆哮朕躬,骂尽百官,这就是你忠直敢谏,正颜立朝的书生本色吗?”

    “老奴有罪,老奴有罪,只是,满汉不可同营操练,本是祖宗成法,皇上不可轻动啊”

    皇帝对这样择善固执的老臣子真有点无可奈何了,自己说得口焦舌敝,居然全然不起作用?也不再理他,端起御案上的参茶浅浅的啜着,“曾国藩,你是汉员兵部尚书,柏葰的话,你怎么说?”

    国藩从地上抬起头来,向上望了一眼,大声说道:“臣以为,伯大人所言并非全然无礼,不过,也要考虑到今时今日,与圣祖朝,世宗、高宗朝皆有大不同之处,不可同日而语。”

    “……咸丰元年,英人南来投递公文,臣记得,也是在这九州清晏殿中,前任文华殿大学士杜受田以为,英人此来,居心叵测,天朝不可容之。皇上曾有上谕,”曾国藩真是好记性,把当年皇帝驳斥杜受田的话原原本本的复述了一遍,最后说道:“时至今日,我天朝上下正当同心一气,共谋国是,新建神机营之事,本是我皇上高屋建瓴,使天下有为国荩忠之心者,不论种族,不分畛域,同有展布之所的圣论之法,故而,伯大人所言,臣以为,皇上应取其忠直,恕其不恭。”

    “柏葰,你听见了吗?”皇帝高居御座,居高临下的望着下跪的柏葰,“你可有什么可以辩驳的吗?”

    柏葰有心再说,跪在他身边的倭仁拉了一下他的衣角,示意他不可再在此时益触君父之怒。柏葰不明所以,呆了一下,只听皇帝继续说道:“你既然无话可说,那便甚好。你是兵部尚书,此番新军成立,还要你多多从中出力,先退在一旁,待日后略有成效之后,朕再来和你打这口舌官司。”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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