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达开在热河的行动,随时有人向皇帝奏明,听说他和常大淳在命相馆勾留多时,皇帝无奈的苦笑起来,不问苍生问鬼神,可见这一次北上面君,他的心思也真是凌乱到了极点

    对于石达开的使用,皇帝早有决断。他总是会背负着反贼的名号,一辈子也休想脱身出来,所以,朝堂之上万无其人立足之地,还是等到过上几年,再给他找个‘善地’,远远的把他打发出去吧。

    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情,现在还不用考虑这些。皇帝凝神看着跪在面前的两个人,对石达开说道:“石达开,朕听常大淳说,你在桂省城守营任上练兵得法,每每深得将士拥戴,而且练兵演武之时,总是有百姓驻足观望,可是有的?”

    “是。罪臣于兵制一道,略有所得。这一次蒙皇上,常大人不弃,以重责交托,不敢不将心中所学尽数呈现,以上报朝廷。”

    “嗯,你能够有这份心,自然是极好。只是,朕很好奇,你的这种练兵之法,可是师承有自?”

    “是。这种练兵之法,本是罪臣当年在家中读书的时候,受邪教匪逆洪秀全所传。听他说,这是他当年在广东游历之时,得天父于梦中传授。他知道臣为人喜谈兵事,故而相授。”

    皇帝不置可否的一笑,不再纠缠下去,“常大淳,朕,记得你是嘉庆三年生人吧?”

    “是。皇上所记无误,臣于睿皇帝三年三月十二,生在湖南。”

    “到今年已经是整整六十岁了。”皇帝想了想,“你的寿诞之日快到了吧?这一次朕回銮,你也陪着一起返京吧,到京中,和家人团聚,花甲寿诞,在京中好好的热闹热闹。”

    “皇上关爱老臣,臣感佩无地。只是,臣以为,桂省一地,事物繁重……”

    “不必急在这一会儿,你既然到了热河,就不用那么着急回去,总是要回京和家人相距一番再走。你先起来,”皇帝摆手让他站起来,自己拈起笔,由翁同龢和崇实伺候着,铺开宣旨,用一笔很下过一番功夫的颜体,当场赋诗一首,以为祝贺。

    御制诗是这样写的:“六秩宏开甲午年,嘉予元老璇仔肩,三朝雨露沾恩泽,一德谋猷济巨川。梁栋有征资启沃,丝纶必慎冠班联,长兹寿寓君臣庆,政政在亲贤幸得贤。”

    写过之后,由翁同龢捧给常大淳,后者接在手中,跪倒谢恩:“皇上待臣天高之恩,微臣贱辰之期,又赐诗相贺,这……让臣怎么说呢?”

    “你不用说什么。你是于朝廷有功之人,便不提在桂省任上来回奔波,荡平妖氛,只是这保荐有能如石达开者,更且是劳苦功高。前几天在烟波致爽殿中,朕于你大有封赏,那是你用功劳换回来的。朝廷对用功之人,从来便不能吝于嘉赏,至于今天这赐诗嘛……”皇帝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是朕与你君臣相得,以私情相贺,这一节,你要清楚。”

    常大淳用力碰头,大声答说,“皇上处事公私分明,臣钦佩无地。”

    “你起来说话。”

    “是。”

    皇帝继续说道,“朕于你破格封赏,其中还有一个缘故。朝堂大员,地方督抚,有能力者大有,不过,如你常大淳这般,能够心存善念,关注民生疾苦的,却也不多。”

    他看常大淳略有不解之意,轻笑着问道:“当年,你是不是上过一个折子,向先皇详细分解奏请免除‘佥(音乾)妻发配’之例?”

    佥妻发配实在是清朝刑制之中少见的恶例,也就是除了罪犯之外,他的妻子也要随同发配。这件事的来源是常大淳当年任安徽臬司的时候——。

    安徽一省,民风强悍,尤其以凤阳、颍州为烈。壮汉经常是成群结队的到外乡抢劫。朝廷为了防微杜渐,订下一条只适用于颍州所属州县的律例:团伙作案三人以上的、有持凶器伤人者,不论首、从,一律发边瘴之地充军。这比惩治江洋大盗更加严酷,尤其是‘佥妻发配’,更是恶例。

    本来犯妇发配,照刑部则例,应拨解差两名。充军人犯的解差,俗称‘长解’,除非是很少遇到的那种犯人本身家中有钱,家属尽可能的在路上敷衍打点,还算是优厚之外,从来都为人视为苦差事。

    所以不知道从何时起,规定变更了一下,即押解犯人的时候,只派一名解差,不过却是领两个人的盘缠——以此为补贴之策。天下州县都是如此办理,也没有人觉得不对。

    不过这样一来,在押解女犯的时候,就算倒了大霉原来的时候,有两名解差押送,犯妇在押解途中,便如同侍婢一般,早晚伺候解差,比如要给差官打洗脚水之类的,但是还好的是,这时候还不会有奸污犯妇的恶行。因为在选择解差的时候,州县官总会认真斟酌,不会点派两个品行不端的坏人办差,这样才能彼此牵制监视,不会有太出轨的行为。

    等到改为一个人押解,无所顾忌,便为所欲为了。犯妇下了店,白天是侍婢,晚上就成了姬妾,略有不从,自有各种手段,折磨得犯妇不成人形。

    有鉴于此,常大淳上了一道奏折,即以此为言,请求改革此恶例的主要理由,他说:“该府民风强悍,非此不足示惩,至佥妻发配,例内似无深意,此等妇人本系无罪之人,一经随夫佥发,长途摧折难堪,兵役玷污可虑。”

    颍州所属的妇女,很重名节二字,因为有这样的恶例,虽是随夫一起押解,实际上夫为重犯,在途中上手铐,下店加脚镣,又如何庇护妻子,不受玷污?

    因此,‘闻夫犯罪,例应佥配,或自残以求免,或自尽以全身。在本犯肆为凶暴,法网固所难宽,而本妇无故牵连,亦所宜恤。’

    除了这些之外,常大淳还有一层顾虑,即本犯到了配地病故,‘则异乡婺妇,漂泊无依’,而且,犯妇发配,照例是准许带婴儿同行的,如果‘本妇身亡,则失恃孤婴,死生莫保’,凡此种种,均极可悯。

    封奏之后,道光深以为然,命刑部议奏——这样的建议,只要刑部六堂中有一个头脑清楚的,就一定会接纳。于是,很快就准了。

    这一来,不但颍州所属州县家家称颂,而且对捕治盗匪也有很大帮助。因为有的人犯案之后逃亡,不仅仅是为了本身企图幸免,也考虑到了佥妻发配之例,连带着妻子也会受苦。自从恶例一去,逃亡在外的或自我悔悟,或听人劝,回乡投案的,大有人在,省里积存的悬案,也为之清结了不少——皇帝今天说的,就是这件事。

    常大淳恍然大悟,“皇上也知道臣当年所言之事?”他有点局促的笑了一下,“那是臣荒悖之言,幸有宣宗成皇帝仁厚之君,于例中非是之处圣心早已默察。这才俯准所请,臣万万不敢居功。”

    “朕夸赞你,就是因为你心中长存着圣人‘忠恕’之道,所谓行得春风有夏雨。你在臬司任上能够想到这一层,先皇与朕躬,都是看在眼里的。”说着话,他摆了摆手:“你和石达开下去吧。改日,再递牌子进来。”

    常大淳和石达开跪安出去,皇帝转头看看外面,正是春暖花开,阳光灿烂之时,皇帝在这园子中呆得久了,又动了游兴,吩咐一声更衣,“你们两个人也换上便装,和朕出去走走。”

    在书房中伴驾久了,翁崇二人知道这位主子的脾气,他想出去闲逛,自己两个人是拦不住的,躬身答应着举步出屋,崇实命书房门口听用的苏拉赶紧知会领御前侍卫大臣的载垣——他已经从宗人府中放出来了,虽然因为赵双山贪墨之事遭致重谴,不过在高墙内呆了半年,还是官复原职——比起那个代子受过、几乎身家不保的端华,还是不知道幸运了多少倍。

    皇帝穿一件青湖绉的夹袍,紫缎套珊瑚扣的琵琶襟褂子,系着一条明蓝色的腰带,头上戴一顶红绒结顶的玄色缎子小帽,上面镶嵌着一块长方蟠龙的碧玉,打扮得非常俏皮。

    载垣眼见皇帝走出园子,抢上一步跪倒请安:“主子,可要奴才安排车驾?”

    “不用了。这样的好天气,正适合散步。坐在车里,没的浪费。”说着话,他自顾自的向前走去,走了没有几步,又转过头来,对载垣说,“你和其他人离我远一点,别让我看见你们。”

    “喳。”

    翁同龢和崇实相视一笑,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出了园子,甘子义心情大好,已经到了春天,热河城中到处是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街市上人流如织,道路两旁桃花开得正在灿烂,闻着微风中送过来的花香,心中更加高兴,兴冲冲的举步在前,也不管身后的翁同龢和崇实能不能跟上,更不用提载垣带着人远远的跟在后面,看着这人头攒动,心中担心跟丢了主子,更加是汗出如浆。

    前行不远,就是听说石达开和常大淳在这里算过命数的命相馆,甘子义心中一动,看里面有一两个人在等候,心中略有不喜,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崇实察言观色,紧走几步,低声问道:“主子?可是要试他一试?”

    “听常大淳说,此人倒是有实学的。方技之言,也不妨看做舆论之一。”甘子义笑了一笑:“看看他怎么说再说。”

    崇实心中不以为然,皇上的命格贵不可言,还需要这等江湖术士做批语吗?更有一节,天子的生辰八字,如何能够轻易示人?想到这里,他说:“主子,听常大淳说,这个召慕尧不过是草莽术士,怕是难有什么真才实学。而且,事关主子的生辰数相,奴才以为,还是不好容这等人知晓吧?”

    甘子义为他的话说得一愣,一开始没有听得很明白,但是立刻醒悟过来,崇实的话有防微杜渐之意,生恐为人知晓之后,会有什么魇震所行。他是后来人,于这样的事情完全不去理会,更加不会相信当下一笑,“怕什么,听听他说什么。”

    说话间,载垣带着人也赶了上来,他不敢靠近,只得指挥侍卫倚门而立,把有心想请召慕尧批算命格的客人都挡在了门口。召慕尧没有注意,他身边的书童眼尖,觉察出了不对,“老爷,老爷?您看?”

    召慕尧自从前几日几乎为石达开弄个灰头土脸之后,收拾起了骄狂的心思,把个‘范阳新安后人谈易’的布招都撤换了下来,改为‘论命不论人’的幌子。生恐再有通人登门请批,自己言行之间惹恼了对方,给人当场砸了招牌不说,恐有大祸上身。

    这一次听书童一说,召慕尧凝神细看,也是心下惊惶门口站立的都是形容威武的汉子,虽然都是便装出行,他在这热河城中呆得久了,一眼就看得出来,都是官面上的来人。

    他心中害怕,只以为是自己前几日惹恼了客人,今天来闹事来的,转头看看,都是生客,没有当天所至之人。于是召慕尧知道,这一定是有什么贵客登门了。

    收拾一下心情,起身拱了拱手:“这位客官,可有什么见教的吗?”

    崇实搬了一张椅子,放在甘子义身前,“老爷,您坐。”

    甘子义坐了下来,翘起二郎腿,“上一次在家中听人说,你的子平之术还称得上精准二字。今儿个我也来你说得准不准。若是准了,奉上区区微意,聊致谢意;若是不准,不但砸了你的招牌,还要亲自拉了你,去衙门打官司。”说到后面,甘子义自觉这番话说得很有点电影中的豪强意味,忍不住面带笑意。

    有了上一次的教训,召慕尧不敢不小心,看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容貌虽然很清秀,却是一派大家风范,行动之间龙骧虎步,不用问,这一定是随扈在行在的某一家王公贵戚的子弟,他要说亲自拉着自己去打官司,就铁定没有自己的好果子吃当下很是谦卑的再一次起身拱手,“就命论命,小的也是按命书如实而言。”

    甘子义点点头,却不忙说正事,很悠闲的问道,“听人说,你是河南人?你说话却是关外口音,这里面可有什么缘故吗?”

    “您老圣明。在下自幼生长在关外。”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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