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节经筵日讲

    机会很快就来了,康慈皇太后崩逝的转天,皇帝草拟了一份上谕,内容是这样的:“朕自幼失祜,全赖康慈皇太后鞠养教诲,以至成立,遽遭大故,实增痛伤,哀疚靡尽。今定持服二十七月,以为罔极之痛,朕持于宫中,几政全无旷暇,不令臣民持服,一切俱不禁止,如此可以遂朕本怀。”

    上谕交由军机处转内阁明发,天下人皆以皇帝天生仁孝而感动,不过立刻也有奕等人上章,请求皇帝循旧例,以日易月,持服二十七日,皇帝不听。

    后来更有诸王大臣与国子监学生数十人上章规劝,皇帝不好把这些人的意见全数驳回,这才以‘国事繁重’为由,‘勉从所请’,不过在新一封的上谕中说,自己还是要在宫中守‘心孝三年’,这是天下人无法置喙的,只好由他去了。

    皇太后的梓宫停灵在澹泊敬诚殿中,距离启灵还有几天,皇帝驾临书房,要听袁甲三讲书。这种讲书就是从康熙朝传下来的,所谓的经筵日讲了。讲书的内容都是《四书五经》、《治平宝鉴》或者《帝鉴图说》中的内容。

    经筵日讲本来是因为康熙皇帝临朝的时候年纪很小,便从大臣中挑选一些才德俱优的,用文字、图画类的书籍给皇帝讲述前朝历代贤主的嘉言懿行。后来,康熙皇帝年龄渐长,再用这样文字浅显的书籍教授就显得不大合适,便改为四书五经之中的内容——不过,经筵日讲的名称呼却一直沿用了下来。

    这一次袁甲三要给皇帝讲的,就是五经之中易经的一段,是《易经》系辞首节。

    皇帝读书极多,腹笥也很丰厚,这样的内容与其说是给他讲,不如说是给和他一起听课的王公大臣们讲。

    袁甲三是河南人,不过多年居官在京,说得一口很清晰的京味儿口音,他说话的声音又很洪亮,皇帝喜欢听他说那些前朝闲主的德行还在其次,听他说话好听,倒成了主要的目的。

    听他说完,皇帝问他:“朕记得,当年圣祖皇帝曾经于南巡北返之机,临幸衍圣公府,行三跪九叩礼,为古文尚书是否存伪之事,与孔东塘有过好大的一番争辩,可是有的?”

    袁甲三想了想,点头答说,“这,有的。圣祖皇帝一代雄主,于曲阜衍圣公府跪读祝文,行旷古绝无的三跪九叩礼,实在是汉家道统,一脉相承,绝无他虞了。”

    皇帝莫测高深的一笑,又问道:“那,古文尚书真伪考呢?”

    康熙二十三年的时候,皇帝东巡,‘时逢甲子,乘时命驾’,其实内中有很大的深意。三藩夷平,偃武修文,康熙十八年特举博学宏词,本来是想罗致前朝遗民志士,同开新局,但岩壑之间的大儒如顾亭林,李二曲,傅青主等人宁死不出,而朱三太子尚在民间,终是隐忧,如何消除这些隐患,是皇帝无日不萦怀的一个问题。

    后来给他想出一个办法来,治国之道无它,民之所好而好之,不过仅仅如此还不够,因为长期下去,必成迁就,还须教化。然则满洲又有什么东西是可以教化百姓的吗?当然没有

    拿皇帝自己来说,从小读书明理,读的是什么书?还不就是汉人留下来的书吗?亲政之后,治国平天下,是从哪里来的道理?不也是得力于汉人留下来的书吗?

    转念至此,皇帝大彻大悟,要想长治久安,唯一的出路就是认同汉文化他在想:择善固执,不立门户,朕行孔孟之道,则受孔孟熏陶的汉人,自然以万乘之主视朕因此东巡的第一件要务,就是瞻仰阙里,敬礼先师。

    消息传到曲阜,六十七代衍圣公孔毓圻又是兴奋,又是害怕。兴奋的是,自从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因封禅顺道拜谒孔庙以来,历时六百八十年,始再有天子幸阙里;担心的是,他的祖父衍圣公孔元直在顺治初年碰过一个很大的钉子,是为了薙发。

    当时薙发令下,有两句简单而狠毒的口号,就是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孔元直又想留发,又想留头,便由原任山东知府叫孔文謤的上了个折子,说‘礼之大者,莫过于冠服’,而孔家‘自自汉暨明,制度虽有损益,独臣家服制,三千年来,为之或改,今一旦变更,恐于皇上崇儒遵道之典,有未备也。应否蓄发,以复先世衣冠,统唯圣裁。’

    折子呈上去,得旨是:‘薙发严旨,违者无赦,孔文謤奏求蓄发,已犯不赦之条,姑念圣裔,从宽免死。着革职,永不叙用。’

    表面上是在训斥孔文謤,实际上是在训诫孔元直。到了这一次康熙临幸,会不会有什么一反‘攘夷’而改为‘尊夷’的举措,不能无忧。

    到了十一月初,皇帝在江宁特遣大员祭扫明孝陵,并御笔题‘治隆唐宋’匾额一方,这一次,孔毓圻才算是彻底放下心来。

    十一月十六日,御驾北还到费县,颁下上谕,祭孔以后,还要举经筵,‘于孔氏子弟选取博学能讲书人员’,先撰写讲义进程,题目由皇帝圈定,就是《大学》开宗明义的第一章。而中选的讲书人员,就是孔尚任。

    经讲完毕之后,皇帝传谕,要‘遍览圣谕,着衍圣公、山东巡抚并讲书官引驾’——就是要在衍圣公府瞻仰一番。

    于是,由孔尚任做讲解以及顾问,从肃瞻圣像开始,周历杏坛,先师手植檀树,历朝历代的石碑,最后到了孔子故宅——就在御经筵的诗礼堂后面。走到这里的时候,皇帝特别问到‘鲁壁’遗址。

    孔尚任答说,“秦始皇焚书坑儒,臣九世祖孔鲋(音富)预藏尚书、论语、孝经于石壁中,到了汉朝鲁恭王想毁臣古宅,拓宽王府,听见壁中有金石丝竹之声,发掘一看,才发现竹简古文,这座壁就是鲁壁,堂则未毁,后世称之为‘金丝堂’。”

    “这壁中所发现的尚书,就是所谓的古文尚书吗?”

    “是。”

    “何谓古文?”

    尚任继续答说:“其时为汉朝,今文则是隶书,古文为蝌蚪文,当时几无人可以识得。经臣十二世祖孔安国考定传世。”

    皇帝又问:“朱子说过,尚书容易读的,皆是古文尚书;反而是伏生所传的今文尚书难读,又说孔安国考订的古文尚书,至东晋方始出现,以前未曾有人见过,可疑之甚,所以有人说,古文尚书是伪书,照你看呢?”

    “相传古文尚书是东晋皇甫谧所伪作。”

    “这样说来的话,你也认为古文尚书的伪书了?”

    “是。”

    “那么,孔颖达的《尚书正义》,也就失其凭依了?”

    这句话孔尚任不敢再接口了。孔颖达根据古文尚书所作的《尚书正义》一直是为士林奉为正解,考官出尚书题目,士子做八股文,皆不能逾越尚书正义的范围,否则就算违犯功令,绝无取中之望如果自己和皇帝的几句话奏答不确,造成从根本上推翻了尚书正义,势必引起极大的风波群起而攻,如何得了?只好唯唯而退。

    今天皇帝突然又问起这件事,袁甲三沉吟了片刻,他也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会想起这件事来,幸而他善于辞令,肚子中也实在有点货色,便说:“皇上所言极是。古籍存疑者自来有之,或以为伪者,尤胜于不伪者,亦间或有之。”

    他一边斟酌着,一边继续说道:“东晋皇甫谧也是当朝大儒,即令伪作,也必有所本,如‘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阙中’,尧传之舜,舜传之禹,为千古圣君贤主治国平天下世世而授的心法,而危微之语,见之于荀子,可知书伪而言不伪。臣以为,学问之道,择善固执,只问善不善,莫问伪不伪;言之为善,虽伪可取;言之不善,何贵乎真?”

    皇帝叹了口气,心中无奈的点点头,他本意是想就奉行不悖了一千余年的科考陋规做一番长篇上谕,就尚书真伪考一事大发阐论的,不过却全给袁甲三的一席话封了回来,又真心佩服和赞同他说到的理论,不断的颔首:“说得好,识得深”

    袁甲三赶忙跪了下来:“臣略有所见,也不过发前人之微,不过文字小功。皇上统御四海,使百姓归心仰望,这才是如天功德”

    皇帝终究的年轻人,明知道袁甲三是在拍自己的马屁,还是忍不住骄傲的大笑起来。

    说了几句闲话,继续讲书,这一次讲的是《治平宝鉴》中的《碎七宝器》一节。讲完之后,皇帝回头仰脸问随侍在一旁的礼亲王世铎:“听得明白吗?”

    世铎赶忙躬身答说:“是,奴才听得懂。”

    “袁甲三说的是什么,你给朕复述一遍?”

    刚刚听过,世铎还能记得大概,从头到尾复述了一遍,《碎七宝器》是讲宋太祖平蜀的故事,所谓的‘七宝器’其实就是一把尿壶。

    故事中说后蜀孟昶中年以后,如何奢靡,以致亡国。当他被俘入宋,蜀中的宝货,尽皆运到开封,归于大内。宋太祖发现孟昶所用的溺壶都以七宝装饰,便拿来砸碎。所以有了这样一个名字。

    皇帝很满意,“说得不错便如同书中所讲的那样,像孟昶那样,所用的溺壶都以七宝装饰,又当以何器贮食?所为如此,不亡何待?”

    皇帝站起来,对书房中的几个人说:“前朝之失,天朝之鉴啊两千年王朝兴替,尤以我大清修正前朝之非,最为彻底。这其中,自然也就有对贪墨官员的惩治之法。你们这些人,除了袁甲三之外,都是宗室近人,武皇帝血胤传承而下,做人做事,要时刻牢记清白二字。”

    “是,”奕等几个人赶忙跪倒下来,口中答说,“奴才定当牢记皇上教诲,行事之间全以清白事君,谨慎小心,请释圣宪。”

    袁甲三听皇帝说到这里,猛的灵光一闪,想起翁同龢和崇实对他说的话,在一边碰头答说:“皇上,其实,在臣看来,宗室之中清白持身之人大有。”

    “哦?你指的是谁啊?”

    “就是前数日为皇上以大不敬罪名,罢去官职的刑部侍郎肃顺,肃大人。”

    奕吓了一跳当年在上书房中,何桂清为自己说话,最后却落得个交部议处的惩罚,朝臣、宗室都知道皇帝最恨的就是宗室与外臣相通,只是不知道袁甲三今天为什么又替肃顺说话?

    皇帝也是楞了一下,问他:“你为什么这样说?你和肃顺很熟悉吗?”

    “臣不敢”袁甲三赶忙碰头,“本年五月间,皇上于朋党之事曾经有圣谕煌煌颁下,臣捧读之下心悦诚服,更是处处以为圭臬,天胆也不敢以言官结交宗室。不过皇上说,宗室近人,当时刻秉记清白二字,臣以为,肃顺当得这两个字。”

    皇帝的口气愈加转冷,继续问道:“朕问你是怎么知道他持身清白的?”

    “是。臣风闻,本年六月间,热河城中曾经有一方公案,南城御史衙门的差役指鹿为马……”

    他把听到的关于尤杉一家的官司说了一遍,最后说道:“据臣所知,事毕之后,尤家曾经派人为肃大人奉上银票一万两,又有古玉一方,肃顺皆拒而不受。到了上年十月间,更将内务府罪官赵双山之子赵世勇所请托之事如实向皇上奏明。臣以为,肃顺纵有千般不是,只是这清白事君之评,他是当得起的。”

    皇帝悠闲的在书房中踱了几步,又在中间的那把有着明黄色椅披的座椅上坐下,“袁甲三,朕最恨的就是宗室、近人结交外官,特别是你这样的言官,你不知道吗?”

    “臣知道。皇上登基以来,陈孚恩,穆彰阿之事在在,臣不敢以言官之身,结交外官、内臣。”袁甲三大声说,“臣为区区一肃顺求恳,不过是看他本性尚称良善,做事又更加知道上体天心而已。为国举贤,也是圣心念兹在兹的,臣不敢以亲疏远近为攸归,致误皇上大事。”

    皇帝又一次转头看向奕,“恭王,你也听见袁甲三的话了吧?”

    “是,臣弟也听见了。”

    “你怎么说?”

    “臣弟以为,袁大人所言大有道理,臣弟当年在上书房读书之时,曾经遍阅高宗实录,其中有高皇帝为两淮盐引案追查卢建曾,时任内阁中书纪昀事先通报,高皇帝大怒,诘问之下,纪昀答说:‘臣倦倦私情,尤蹈人伦之陋习。’”复述了几句在场几个人早就知道的朝章故事,奕又说,“臣弟以为,肃顺为保全侄子记,与人商讨转圜之法,恰如纪昀当年所为。”

    奕的话似乎并没有正面回答皇上的问题,不过大意是所有人都清楚的。

    皇帝沉吟了片刻,“袁甲三和奕的话不能说不对,不过,奴才有过,朕不能不做断然处置,更加不能没有刑辟就原职起复,着肃顺到工部任职,任职主事,从旁料理康慈皇太后梓宫返京跸道修整之事,一待事毕,仍回行在交旨。”

    “老六?”

    “臣弟在。”

    “你到肃顺府上,把这番话告诉他。另外你再告诉这个奴才,朕最恨的是什么他心中知道,让他认真办差,总要办理得妥妥当当,一来不负你和袁甲三保荐之言,二来,更加不要辜负了朕启用他的恩情。”

    “是。臣弟一定将皇上的这番训诫转告肃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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