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顺离了热河,一路冒着风雪赶回北京,先回府料理一番,然后换上公服,乘轿到了下池胡同的杜府。

    门下人得报,赶忙告诉了正在父亲病床前伺候汤药的杜翰,杜翰不敢怠慢,让下人开中门,将肃顺迎了进来,他也不多客气,劈头就问:“继园兄,老人家的身体可好些了吗?”

    “多谢肃大人垂问,太医院薛大人昨个儿刚刚来过,”

    “薛宝善怎么说?”

    杜翰黯然摇头,“薛大人开了药,给老爷服下,却……”

    “怎么了?”

    “薛大人和我说,开药方也不过是略尽人事,左右拖日子而已。”

    肃顺也陪着嗟叹几声,他说:“我这一次来,是奉皇命,有几句话想对杜大人说的。”他说;“继园,请引路。”

    “喔,是翰在前面引路,带着肃顺到了病榻前,杜受田已经不大认识人了,若不是胸膛仍是微见起伏,只以为是一具尸体,杜翰到了老父身前,呼唤了几声:“爹,爹肃大人来了。爹肃大人来探望您了。”

    杜受田勉力睁开眼睛,带着问讯的口吻说,“哪一位肃大人?”

    “内务府肃顺肃大人,从热河来探望您老人家来了。”

    “喔?可是有皇命?”杜受田张开嘴巴,突然说,“容我起身接旨。”

    “啊顺上前一步,伸手虚按:“老中堂,皇上只是让我给您带几句话,让您不需劳动,只是躺着听听就可以了。”

    杜受田苦笑了一下,“皇上挂念老臣,老夫更加不敢恃宠而骄,翰儿,扶我起来。”

    肃顺百般解劝,杜受田只是不听,终于还是让人在床边备下了毡条,由两个儿子架着在地上跪倒请了圣安,方才作罢:“老中堂,皇上让我说……”

    听他把皇上的口谕宣讲一遍,杜受田再一次跪倒谢恩:“老臣带阖府上下,诚惶诚恐叩谢皇上恩典。”

    这一次肃顺上前去,把他搀扶了起来:“老人家,我刚才来的时候,和杜世兄谈过,您的病不要紧的。只要安心静养,待到天气转暖,一定会大见起色,到时候,皇上也回銮了,君臣相见,万千之喜,岂不是快美之极?”

    杜受田笑着摇摇头,神情中一派倦于听闻这等无关痛痒的语句的意思,“多承肃大人善颂善祷,老夫的病,怕是拖不过去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能够有皇上如此顾念挂怀,老臣便是死了,也当感念圣恩于地下。”

    肃顺自然还是要劝解几句,正在说着,门下人来报:“恭亲王过府探病。”

    杜翰和肃顺迎到门口,恭亲王的轿子已经抬到了二堂门下,奕弯腰钻出,一眼看见肃顺:“你也来了?皇上有什么话要吩咐吗?”

    “是。奴才给王爷请安。”先行了礼,肃顺站起来说:“皇上有几句话命奴才转给杜中堂,让老人家安心养病,等到明年春天回銮之后,再和大人长相盘桓。”

    答应着,举步入内,口中问杜翰:“用过药之后,老人家的身体可好些了吗?”

    “是。多承王爷垂问,家父的身体比之昨天好一些了。”

    “总算薛宝善肯于用心办差。”奕说:“杜师傅不但是皇上的老师,也是本王的老师,老人家患病,本王也日夜牵挂。有什么需用的,继园,不用客气,只管开口。”

    “是是是,多谢王爷。”

    从杜府出来,奕把肃顺叫住了:“肃顺,你从行在过来,皇上的身体可还好吗?”

    “是。皇上龙体康健得很。”

    “我听人家说,你前些日子做了一件大事?”

    肃顺想了想说:“奴才不知道王爷说的是什么大事?”

    “尤佳氏,是你进献给皇上的吧?”奕不和他绕圈子,盯着他圆润的脸色问道:“皇上本年年中的时候圣躬抱恙,操劳国事之外,正该安心静养,你弄一个汉家女子献宠于前,……”事关天子,有些话不能是臣下能够出口的,奕追问道:“可是有的?”

    “回王爷的话,奴才万万不敢不以皇上龙体为重,进献汉家女子以为邀宠,只是皇上前几日驾临奴才府中,龙目见喜,相中了奴才府中用来服侍的丫头,特意降恩旨,选入宫中,其他的,奴才不敢打听。”

    “你别拿我糟改了。”奕难得的用上了民间百姓的说话,略带呵斥的语气,“肃顺,你是皇上身边的人,皇上又宠着你,你就更加应该认真办差,少弄那些鸡零狗碎的事情,皇上身兼四海,关系至重,你明白吗?”

    “多承王爷教诲,奴才都记下了。”肃顺自然奉命唯谨,他说:“奴才在皇上身边,旁的不敢大言,只有忠心二字,可对日月。”

    “那就好。”奕是总署衙门的领班大臣,公事上是管不到肃顺的,只能以主子的身份劝慰他几句,要言不烦的说了几声,自顾自钻进轿子,一路抬着出去了。

    肃顺是在皇上面前很得用的人,好不容易回京一趟,又是赶在年下,来自各省的折差送来的年节供奉数不胜数,他也懒得回家应对这些自呈忠悃的各地信差,转而命轿夫抬着轿子直奔郑亲王府——端华和载垣给皇上下旨,关在宗人府高墙内六个月,那是今年七月间的事情,眼下到了年底,府里的的光景不知道如何了?

    郑亲王府也算是他的半个家,门下人不用通报,大开中门将轿子迎了进来,见面先请了个双安,很‘边式’的样子:“给六爷请安。”

    “起来吧。福晋可在家吗?”

    “在家,”下人贴近了一点,低声说道:“六爷来得正好,福晋正在和少夫人掉眼泪呢可巧,六爷就到了,快点进去劝劝吧。”

    “怎么了?”肃顺隐隐约约听见二堂内有哭声,赶忙又追了一句:“是谁在哭?”

    “还不是为了少爷的事情?”府里的下人对肃顺说了一番,他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自从年中皇帝为张记皇木厂和内务府上下勾结,徇私舞弊之事发作以来,特为降旨都察院,会同刑部,严办张利剑。于是刑部派出司员,会同巡城御史咨照顺天府,转饬宛平县衙门派差役抓人,而张利剑确具手段,差役不敢得罪,到他家中将他好好‘请’到‘班房’,直到都察院来了‘寄押’的公文,方始将他收监。

    就是这样,也已经轰动九城,不知多少人拍掌称快,同时张利剑的劣迹,也在街谈巷议中不断透露出来。原来皇木厂不远处有一家九开间的门面,是朝廷拨给下来,用作贫民义院的地基,也给张利剑强行占了去。有一个御史据实陈奏,奏旨交都察院并案,确切查明。

    张利剑是注定要倒霉了,但清流以为只打苍蝇不打老虎,则民心郁积,不但未能疏导,反添不满。所以另外又有人上折子,针对端华,载垣、赵双山、刁清源,长宏一干人等发难,事由是:‘身为亲王大臣,结交匪类,’请皇上下旨,让几个人‘据实直陈’。

    当初阎敬銘的折子呈上之后,皇帝大为恼怒,下了一道措辞很严厉的上谕:‘赵双山之流身为大臣,于奉旨询问之事,岂容稍有隐匿,自取衍尤?此次阎敬銘所奏各节,着该员据实复奏,不准一字捏饰,如敢回护前奏,稍涉欺蒙,别经发觉,决不宽贷。以上各节,并着都察院堂官,归入前案,会同刑部,将张利剑严切讯究。’

    这一和来,起恐慌的就不止于赵双山和刁清源等几个人了,如果张利剑真的据实供陈,将有不少名公巨卿,牵涉在内。因此张府门口,车马塞途,那些素日与他有往来的京官,名为慰问他的家属,其实是来探听消息。

    府里管事的人,见此光景,知道东家不会有大罪过,当时便隐隐约约表示,如果大家合力维持,那么什么经手倒卖,用假账舞弊等事的内幕,张利剑决不会吐述只字。否则,就说不得只好和盘托出了。

    其实,这也是恫吓之词。身入囹圄的张利剑心里比什么人都明白,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一个字都供不得。一供,便是罪无可逭,轻则充军、重则丢脑袋。不供,则那些有关连的名公巨卿,必得设法为自己开脱,小罪纵不可免,将来尽有相见的余地,不愁不能重兴旧业。因此,他只叮嘱探监的家人:‘万万不能有只言片语流露在外,把所有书信汇总起来,付诸丙丁。’

    到最后,赵双山等人判了流刑,端华和载垣被关进宗人府高墙内,这件事才算是暂时平息了下来。

    事情过去之后,张利剑给发遣回广东原籍,再也不允许其入京,京中的产业变卖一空,大半用来赔缴几次大工中偷漏的税款,少半的用来填补货款的亏空,再剩下的戋戋之数,实在也抵不得什么用了。能够落得个全身而退,还要多多感谢伯颜讷谟诂的从旁助力。

    张家人出京而去,旁的人也就罢了,只有一个载垕,分外觉得难过

    载垕仗着自己是郑亲王世子,将来老父不在了,自己就是正牌子的铁帽子亲王,所以在礼部任职的时候,往往连主事、郎中、甚至侍郎、尚书都不放在眼里,不当值的时候,在外面花天酒地,有张家人努力逢迎,肥马轻裘,轻易可致,也根本不看重那微薄的鹤俸之资。

    这一次张家遭了祸事,他却如丧考妣,平时席丰履厚惯了的,这一空落下来,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端华代子受过,恨透了这个混账,自己身在宗人府高墙内,不能出外责打,便给太太留了话:“等这个畜生回来,打断他的两条狗腿看他再出去惹是生非?”

    郑王福晋心疼丈夫,自然没口子的答应下来,等到儿子回府,老人家有心重重责打,又下不得手去,只好对他说:“每天散值之后,立刻回府,再也不准你到外面去野有一天不听,就家法伺候。”

    载垕根本不拿母亲的话当回事,表面上唯唯诺诺的应了,老实了不到三天,又故态复萌,一如既往,老福晋管他不来,也只好随他去了。

    眼见到了年下,逢年过节,对于懿亲近臣,照例有文绮食物的赏赐。端华虽然被祸,这样的一份赏赐倒也没有短,再加上王府之中还有各省督抚照例的一份孝敬,若是在当初张家未曾出京的时候,这样的一点小钱,载垕怎么也是看不上的,但是现在,却大不一样了——钱虽然不多,但是集腋成裘,总也是聊胜于无。

    载垕在府中也有福晋,也是姓瓜尔佳氏,是他的母亲娘家未出五福的侄女,在家中主持中馈,很得老福晋的疼爱,不过在载垕看来,妻子一来生得不美,二来更无半点风流味道,除却当年成亲时在房中睡过几夜,多年来竟是望影而避,夫妻两个连话也说不上几句。

    这一次是有求于人,突然到了房中,弄得福晋吃了一惊:“你……怎么来了?”

    “笑话,这里是我家,我不能来吗?”载垕一边说着,一边随手扒掉鹿皮靴子,扔在一边:“该死的奴才,看见少爷来了,连杯水也不给吗?”

    有在福晋房中的丫鬟赶忙倒来一杯热茶,怯生生的走近:“少爷,您要的茶水。”

    “出去,都出去。少爷和你们主子有话说。”把丫鬟几个人哄出房门,载垕转头问妻子:“我问你,这几年来皇上赏赐下来的东西,都放在哪里了?”

    “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了?”

    “你管我呢?”载垕闷着声音,“我听府里的下人说,东西都在你这里,是不是?”

    瓜尔佳氏楞了半晌,不知道丈夫打着什么主意。也难怪她猜不到,皇上赏赐的御用之物,是绝对不会有人拿到外面变卖了来换钱的,更加不会有人敢这么做一旦事发,给皇帝知道了,不但自己要大倒其霉,阖府都有灭门之祸。

    丈夫好不容易来一次,瓜尔佳氏心中欢喜,又穿上小棉袄与套裤,将‘五更鸡’上墩着的红枣、莲子、薏米粥取了下来,给他盛了一碗,口中答说,“也不是在我这里,东西都在祖屋香堂后面的库房里锁着,不过钥匙是在我这里的。”

    载垕也是筹谋良久,他不是不知道变卖赏赐之物罪名极大,只是一来这样的东西赏赐到府,从来不会有人查问,就是卖了也不会有人知道;二来,他在王府外面有数处外宅,临到年底,每一家都要花上一点银子,积攒下来,也不是小数,前些天已经从府中偷了点玉器、瓷器出去变卖,却还是不够用,听人家说,若是能够拿来一两件宫中的御用之物,一定可以解了这一次燃眉之急。

    听妻子说钥匙在她这里,载垕满意的点点头,不再多问下去,很承她的情的把一碗粥喝光,“我累了,让人给我打洗脚水来。”

    瓜尔佳氏怎么也想不到丈夫此来居然会打上这批御赐之物的主意,还以为经过额娘的多次训教,丈夫有了转变,高高兴兴的吩咐下人给他打来水洗脸洗脚,夫妻两个携手登塌,载垕故意放出风流手段,把妻子弄得欲仙欲死,一时事毕,沉沉的睡了下去。

    载垕却没有半点睡意,摸黑起来,在妻子梳妆台的小抽屉中翻找了半天,找出一串钥匙,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存物的祖屋的钥匙,现在不得而知,也只好到门前去一一试过了。

    当下带着一个贴身的小太监,到了祖屋之中,天可怜见,偷来的钥匙中有一把正好可以打开把门的‘铜将军’,擎着蜡烛进屋搜检,一些绢匹,文房用具一概不拿,只拿那便于携带,又可以在当铺之中出手,换来大把银赀的物件——这样的东西很少,却都是极为贵重之物,找了一会儿,终于给他摸到了几件东西,有一顶紫貂暖帽,一件玄狐石青褂,还有一方脂玉雕西番莲瑞草方异。而这些东西,都是先帝的遗物。

    照满清入关之初的规矩,大行皇帝的一切遗物,都要依关外的风俗,在大殓和出殡的日子,在乾清宫外,举火焚化,称为‘大丢纸’‘小丢纸’,当初世祖章皇宗出天花驾崩,就是这么办的。

    据说‘丢纸’时的火焰,呈现异彩,不知焚毁了多少奇珍异宝?以后大概是想想可惜,到圣祖宾天,就不这么办了,把大行皇帝的衣冠鞋帽,日常服御的器物,分赐大臣和近臣,称为‘颁赏遗念’,照例在除服之前举行。

    受颁‘遗念’的名单,事先早由军机处开呈,内则亲贵大臣,外则督抚将军,另加已经告老致仕的先帝旧臣,一共五十几个人。每人照例要有四样,也照例有一两样是贵重的,两三样是凑数的。当然,特殊的人物,不在此限。

    这几件衣服器用之物就是如此,衣物也就罢了,那方脂玉雕西番莲瑞草方异便是价值不菲,载垕算计了一番,便是其他的都不要,只凭这一件,到了当铺,不给八千两银子也是绝对不能出售。

    昏暗的烛光下,载垕的脸色阴晴不定,这件事一旦给人发现,阖府都要遭灾只是想想几处姬妾微愠的嘴脸,翻起的白眼儿,明知道是祸,也是不能忍耐了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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