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亦是青衣出身,诱供问话这种事情轮不到别人去做,当下从梁辛身后绕出来,对着小和尚笑道:“想不到在这么荒的地方,还能遇到高人,柳黑子三生有幸,拜见小活佛。”说话间,依着佛徒的礼数,向着对方合十施礼。

    天嬉笑悄然动搜神之术,马上确定此处除了他们,就只有小和尚一个人。

    小和尚被柳亦的称呼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还礼,同时光秃秃的脑袋瓜用力摇晃:“我只是和尚,不是活佛,也不是高人……你们才是高人,修为高得吓人,我都看不透。”说着,他伸手挠了挠自己秃脑壳,由此,手上的那头蚂蚁也留在他的头顶上。

    一个小和尚,顶着一只蚂蚁,看上去显得很有趣。

    这个时候,丑娃娃天嬉笑突然断喝一声:“和尚纳命”,空洞内金光乱射,一柄金钱剑凭空跃出,直刺小和尚的眼睛

    天嬉笑的法宝本来是一柄白色长幡,在中秋之乱时被毁,后来进入小眼疗伤、修炼,重新祭炼宝贝。可小眼吸阴,他的白幡含有阴丧之力,就算炼回来也带不出去,干脆炼了这把金钱剑。

    金钱剑全力出手,度快于光电,小和尚甚至连眨眼的机会都没有,一点剑锋便已刺到了他的眼睛

    刺到,却不是刺入,金钱剑陡然凝止,剑尖稳稳抵住小和尚的眼睛,其间不留一线空隙。

    天嬉笑意在试探,不是真要杀人,不过在出手的时候,他还没想好到底是不是要废掉对方的眼睛……看心情吧。

    丑娃娃现在心情不错,小和尚保住眼睛。

    足足又过了两个呼吸的功夫,小和尚才终于反应了过来,小脸苍白双眼无神,哇呀怪叫了一声,身体直挺挺地向后仰倒。

    天嬉笑一不做二不休,抢上一步,在小和尚倒地前就捉住了他的手腕,直接度入真元,去探对方的修为。

    片刻之后,丑娃娃冷哼了一声,抬手把小和尚扔到了地上,同时传音入密同伴:“不值一提,没特殊。”

    柳亦哈哈一笑,闪身上前拉起了小和尚:“小师傅莫见怪,我这个同伴小时候受过伤……”说着,柳亦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子:“这里不好使,不止做事鲁莽,常常还会喊打喊杀,每天都得闹上几回。”这种鬼话连狗都骗不了,不过是给大伙个台阶罢了。

    天嬉笑眨巴了眨巴眼睛,没说啥,翻手收起法宝,迈开脚步在矿洞中四处溜达,时不时扬手按照石壁,以灵元探查,跟着又对梁辛秘言道:“福地还在下面,应该很近了,但要查知具体所在,还要再施法。”

    蜀藏已经到了尽头,但这里仍不是‘大福地’的所在。梁辛点了点头,又望了小和尚一眼。

    天嬉笑会意,小和尚来路不明,有什么事情,都等把他查清楚了再说。

    小和尚神情里的欢喜之意早都换成了恐惧,怯生生地看着天嬉笑。

    “没事,他疯过一次就能消停好一阵……”柳亦笑呵呵地随口胡说,又着实安慰了几句,跟着把话锋一转:“小师傅在这里修行,不嫌此处太荒凉了么?”

    小和尚惊魂未定,勉强吸了一口气,结结巴巴地回答:“不、不是来修行,是两位师父嘱咐我,要我来这里避难。”

    “避难?避什么难?”

    小和尚摇头,脸色里多了些沮丧:“师父们不说,我也不敢问。”

    柳亦追着他的话问道:“小师父的师承又是哪里?”

    小和尚却还是摇头:“我是不肖弟子,不敢再提恩师名讳。”

    柳亦既不着急更不气馁,脸上笑容不变,继续不紧不慢地问:“那小师父自己,总也该有个法号吧?”

    小和尚终于不再摇头了,略略犹豫了下,双手合十,低声回答:“小僧法号欢喜。”

    梁辛恍惚了下,很快就想到了小和尚的来历:麒麟、千煌,两位国师座下六弟子:小和尚欢喜。

    梁辛与几位国师门徒,曾在解铃镇决一死战,当时这个欢喜小和尚和几位师兄一起,扬声唱念法号,在开战前通报了名号,由此梁辛记住了‘欢喜’这个名字。

    欢喜和尚深得两位师父与几个师兄的喜爱,但因为年纪小,性子又贪玩,修为稀松平常,不过他有一样特殊的本事,能够驱驭怪蚁降砂。在解铃镇的恶战中,黎角布下的逃生密道就是被他的蚂蚁破掉的。

    那一仗打得异常惨烈,解铃镇毁于一旦,司天监的实力也被消磨殆尽,唯独这个小和尚逃得了性命。不过梁辛和小和尚并未照面,彼此都不认识对方。

    惊奇之余,梁辛忽然觉得好笑。

    蜀藏,欢喜……在一个只闻名、却直到踏足其间才恍然得知的地方,遇到一个只闻名、却见面不相识的小和尚。

    这一趟行程,从西蛮到牢山,再从牢山到蜀藏,事先连梁辛自己都没料到,都是临时成行,不可能被贾添料中,眼前这个小欢喜,自然也谈不到什么阴谋。

    柳亦也知道欢喜的身份,语气和神情都没有一丝变化,但旁敲侧击之间,盘问得更加细致了,说一句‘滴水不漏’也毫不夸张。

    而小欢喜的回答也全无疑窦,师父被强敌重伤,遁去疗伤之前,命他进入蜀藏,并言明‘蜀藏是你将来的避祸之地,为师伤愈后便会来探你,在我不来之前,决不许你离开’。

    可不久之后,他和师父之间用做传讯木铃铛无端粉碎,欢喜由此得知师父已然丧命。师父、师兄尽丧,没有了亲人,小和尚又顾念着师父遗命,就始终留在此处。

    欢喜修为不精,见到又人下来先是欢喜,接着被天嬉笑吓了个半死,后来在叙述中又勾起了心事哭了一阵,等说完后精神不振,他也不运功,就胡乱找个地方,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偶尔会有一两只蚂蚁从地缝或者石壁爬过来,用须子碰碰小欢喜的光头,好像在慰问的样子。

    柳亦不出声,静静琢磨着小和尚的话,眸子越来越亮;梁辛也在默默寻思,时而眯起眼睛;天嬉笑早就停止了探索,站在梁辛身后……矿井深处一片寂静。

    过了一阵,梁辛兄弟都把事情理出了头绪,彼此对望了一眼,梁辛低声道:“先布下个隔绝声音的法术吧。”

    柳黑子独手一摊:“没学过”

    天嬉笑乐了,催动法术布了个结界。

    梁辛先开口,说起了事情的因由。麒麟是在三堂会审时身受重伤的,对照着欢喜的话,麒麟从镇山大洪台逃走之后,并未把欢喜带上乾山,而是命令小和尚去蜀藏中等待。

    “关键是避祸,避什么祸。”柳亦接口道。

    朝阳在官道上追杀三兄弟,害死将岸;不久梁辛的戾蛊夺力,让他实力大增气候初成,从而杀上乾山复仇;大闹一番之后,梁辛巧遇娃娃帮,这才有了三探乾山,最终乾山道变成了傀儡门,而麒麟也力竭而亡。

    事情的展,是被一连串偶然或者巧合推动着的,谁都不会事先料到结局。麒麟千煌藏身乾山道,本来是绝对安全的设计。妖僧安排欢喜去蜀藏,躲避的肯定不是‘梁辛大闹乾山’之祸。

    欢喜只是个娃娃,本领不值一提,又名不见经传,只要他自己不说,根本没人知道他是国师弟子,要是为了躲避正道追杀之祸,也犯不着专门指定蜀藏,中土上的荒山野林子有的是,哪里都能藏身。

    不是梁辛之祸、不是正道追杀……

    两人正密谈着,一只蚂蚁从地缝中爬了出来,飞快跑到欢喜身边,须子一上一下,来回敲打和尚的光头,忙得不亦乐乎。不过梁辛和柳亦谁都不怎么在意,在他们眼里,蚂蚁成天到晚都是忙忙碌碌的样子。

    而片刻之后,小睡梦中的小和尚忽然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把梁辛兄弟都吓了一跳。

    欢喜也醒了过来,眼眶通红,小脸上挂满了泪水,抽抽嗒嗒地对柳亦解释了一句:“梦到师父了。”说完,把瘦小的身体蜷缩起来,双臂抱膝,又闭上眼睛再度睡去了。

    梁辛叹了口气,与国师之争早就过去了,正主都已惨死,对这个小和尚,自然也谈不到什么仇恨了,现在也只是觉得他可怜得很。

    柳亦全不为所动,重新来开话题,很有些突兀地问梁辛:“你觉得贾添这个人怎么样?”

    梁辛明白大哥的意思,摇着头说道:“我觉得他怎样,都没关系的,关键是麒麟对他五体投地,信服无比。”

    柳亦笑道:“这就是了,麒麟对小欢喜青睐有加,打算保住他的小命。可把他藏在哪里,也不如托付给贾添来得更妥当吧?”

    梁辛认真点头:“所以……麒麟藏欢喜,不是为了躲别人,只是为了避贾添贾添要杀欢喜么?犯不着,不过他的傀儡法术,可不分亲疏。”

    柳亦放缓了声音:“还有一点,贾添修改天下风水,都是由两位国事主持的,麒麟千煌,也是青乌大家。”

    一直没开口的天嬉笑,此时也插了句:“风水之中,本也有这样一个说法:祥瑞福地,青天庇佑。”

    几个关键之处一一被打通,整件事情也立刻清晰起来。

    在苦乃山司所中,麒麟现了冷眼宝石,为了让曲、柳落罪,他要找到让石头出声的办法。

    火狸鼠说过,要破解石头,多半要到蜀藏中来寻找办法。他能想到的,国师当然也会想到。

    麒麟是风水大家,下到蜀藏尽头,现此处的有些异常,细细探索之下,便查明在蜀藏下方,有一块‘惊天动地’的祥福宝穴。

    麒麟自从修行有成,就一直在帮贾添做事,但他死前对梁辛说得明白,他只是做事,却从不知为何要做这些事。一直到死,他也不知道贾添的傀儡大计。

    不过,凭着他的心思,就算不知道具体的设计,至少也能猜到贾添在准备一项威力空前的**术,施展之下天摇地动,到时天下修士都会经历一场大劫难。

    风水术在中土流传已久,论起历史,比着修天道法毫不逊色,也分出了无数流派,不同流派观察的重点、探究的方式也大相径庭,对这块宝地,天嬉笑想得更多的是宝贝,而麒麟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祥瑞福地,青天庇佑。

    按照青乌经典上的说法,此处邪气绕行灾祸难侵,是避祸的绝佳所在。

    上面有个甘心效命的师父,下面有个视若己出的徒儿,原本难两全的事情,却因为无意间探索到这处宝地而轻易解决了。当时有会审大事压在头上,麒麟来不及挖掘宝地,就命欢喜先躲在此处。

    麒麟本想等养好伤势之后,再来蜀藏,帮徒弟挖好这个避难的‘地窖’,不料朝阳惹出了大祸,把小魔头引到乾山,最终国师惨死,去救护幼徒的事情也不了了之。

    蜀藏下的宝地,究竟能不能抵挡草木妖元的侵袭,这事谁也不知道,非得等贾添动邪术之后才能见分晓,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麒麟和尚把现宝地的事情隐瞒了下来,并未告知贾添。

    否则这里早就变成一片废墟了,即便只是一种理论上存在的‘可能性’,贾添也不会容忍此地存在的。

    再说小和尚,于三堂会审后不久,就进入了蜀藏,日子过得自然乏味之极,看他的性子,估计宁可闲死也不愿意练功,百无聊赖之中,最大的乐趣怕也就是摆弄‘降砂’了。

    蚂蚁被他招来了不少,打洞挖土,追逐本源,耗时近两年,从大藏山下一路挖进了牢山,又把梁老三等人给引了过来……

    事情弄清楚了,其间大部分都是梁辛说的。柳亦转头对天嬉笑道:“咱家掌门,脑筋不错的很”

    天嬉笑不敢怠慢,丑脸绷得无比严肃:“魔君天纵奇才,手段通天,心思更是通天”

    噗的一声,柳亦笑了,神情里倒是满满当当的开心。

    ‘天纵奇才’这种说法,实在有点寒碜人来着,不过梁辛的心思,也的确不错了,至少比起他的两位兄长不遑多让。

    梁辛的性子有执拗之处,心地也算是善良,再加上总也脱不开成长时在深山里养出的‘乡土’气,所以总是让人觉得有点憨。可实际他不笨,不仅不笨,还有几分小聪明。

    而且什么样的环境,就会磨练出什么样的心思,自从他到了铜川之后,遇到的事情:东篱仙祸、三堂会审、乾山之仇、离人谷恶战、凶岛恶海……哪一件事都凶险莫测;再细数他遇到的师友和敌人:魔头将岸、麒麟妖僧、卸甲祥瑞、百无一用、叛徒贾添,甚至指挥使石林和妖女琅琊,不论他们的修为如何,哪一个不是满腹心机,惊采绝艳的人物。

    曲青石和柳亦教会了他想事情的法子,而最关键的,在入世后的经历中,他时时刻刻都要用到这些法子:在铜川时,于开课前就分析出谁是杀害修士的凶手;镇山大洪台上,壮着胆子激辩国师;小眼苦练前,帮浮屠分析出被引入小眼的原因……谜题从小到大,连番磨砺下来,就算是块顽铁也都打磨成利刃了。

    磨刀,磨刀,人如其名,梁老三是被一步一步打磨出来的,到了现在,他也一把解谜的好手了。

    天嬉笑的马匹太响亮了,乍听上去,让梁辛有点分不清是恭维还是耳光来着,嘿嘿傻笑了几声,又把话题拉了回来,此刻他最关心的莫过于‘祥瑞福地,青天庇佑’这八个字,抬头问天嬉笑:“福地真能抵挡灾祸?”

    天嬉笑面露迟疑:“倒是有这样一个说法,但是不绝对,有不少风水宝地都被地震给掀塌了不是……宝地能不能趋吉避凶,归根结底还是要看力量。”

    如果宝地的祥福之力大过灾祸中蕴藏的虐戾,自然趋吉避凶,反之,也不见得就比普通地皮更好。所谓福气、戾气,这些东西用力量来衡量,本来就显得太过虚无,所以青天庇佑的说法,可信度也不怎么高。

    天嬉笑还是把目光放在宝贝上,咧嘴笑道:“归根结底,还是先下去看看,到底是什么宝贝,撑起了这么一块大福宝地。”

    梁辛喜滋滋地点头,小和尚对他们全无威胁可言。天嬉笑也不再废话,收敛心神开始准备法术。

    ‘束灵成线’的法术,准备起来时间漫长,梁辛等得无聊,背负着双手随处乱走,仔细观察着矿洞岩壁,想要找一找,有没有破解长舌的线索。

    麒麟以前就来过此处,试图破解长舌,结果无功而返,梁辛明白自己这么瞎找多半也是白费力气,可他就是这样的脾气,只要有一丝可能,也要试试看。

    石壁坑坑洼洼,一道道裂纹纵横其间,梁辛又摸又闻,要不是还有些蚂蚁爬来爬去,他还想舔一舔石壁来着……

    等了不知道多久,天嬉笑的法术还没准备好,欢喜又醒了过来。小和尚这一觉睡的不好,神情仄仄地,摸索着从自己的乾坤袋里取出一块干巴巴的馍,掰着往嘴里塞。

    梁辛瞧得心疼,晃晃须弥樟,取出一瓶玫瑰露,又拿了几块糖,一并递给他,同时压低了声音问道:“小和尚,你能吃肉不?”

    欢喜眼睛一亮,一边摇头一边吞了口口水。梁辛笑,又取出了一只鸡腿,硬塞到欢喜手中。

    小和尚吃得香甜无比,嘴唇上涂得亮晶晶一层油渍,等吃饱了之后,精神也随之好转,看看梁辛兄弟,又看看天嬉笑,突然开口问道:“你们是来找大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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