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是云树上午见到县衙前的众人,临时想到的,师父确实不知。”

    云树话说到这里,便不再说了,端起微凉的茶,畅快的饮了一口,润润说了半天话的唇舌,又向余宏挤挤眼睛。

    余宏毫无反应。

    县太爷听到这话也皱眉头。若能得辛坦之相助,自然事半功倍,可自己虽顶着一县之长,无功无名,又何德何能说动他?思谋良久才发现云树早就不说话了,一心一意品着茶,似乎格外喜欢这茶水。

    脑袋转了转:悍师无弱徒,这个云树不一般。陪了笑道:“云公子既然前来向我推举你师父,想来,定然愿意帮本官做个说客?”

    云树放下茶盏,诚挚一笑,“我还不知道大人是作何打算?”

    县太爷一时没明白过来,“打算?本官能作何打算?只想顺利推行这水利之事,造福我清河县百姓。”

    “今天上午我还听到一些话,不知大人可愿意听一听?”

    “事关改革之事,云公子可畅言。”

    “云树听闻,因为之前的土地改革之事,不少人家无力承担所应缴纳的粮赋,大人也正为此头疼?”

    “是有这事。”

    “大人可想过,这些人连粮赋都无法及时缴纳,又哪来的银钱支持水利之事?上午,县衙外的诸人,只是对水利之事有所怀疑,但是是有能力缴纳银钱的,可是那些家无恒产之人,确实是无力承担。难道真要因为土地改革与水利改革,逼死他们?那这改革,又怎能说是造福百姓呢?”

    县太爷变了脸色。“你这是在说本官不顾百姓生死?”县太爷的怒气发作很直接,全然没发现,不知道哪句话开始,他已经被云树牵着走了。

    “大人息怒。云树不敢。云树是想帮大人理清问题,寻求最佳解决之法。”

    “粮赋是上面定下的,水利资费也是上面定下的。你又有什么解决之法?小子不要太狂妄!”

    云树伏低做小,“大人面前,云树如何敢狂妄。请听云树细细道来。”

    县太爷勉强压住怒气,“你说。”

    “今上与宰辅李大人推行这改革的根本,确实是为了富国富民,但是对下面的情况可能调查不足。”

    “你竟然敢这样说?”县太爷不可思议的睁大了眼睛。

    “请恕云树无礼,我们要想妥善解决这个问题,必得要追本溯源。今日这话出云树之口,入大人之耳,再没第四人知晓。大人若信得过云树,必受益无穷。大人可要云树接着说下去?”

    其实云树说这话有些险,不说余宏不知道,就连辛坦之也没想到云树会说出这样的话,甚至她自己都没想到。在她把自己关在父亲书房的那些日子,父亲写的那些关于变法的书札,深深搅动云树稚嫩的心。因着变法,为了百姓,话赶话,她擅自改变了既定的谈话方向。

    县太爷犹豫半天。想到今上,想到宰辅李大人,想到云进同,想到辛坦之,想到云树刚才说的那些话。面色多变之后,终于点头道,“你说。”

    “改革之法确有不足之处,但这并不是今上与李大人的本意,因为这是与改革的初衷相悖的,所以当下大人所面临的困境,是改革的疏漏之处带来的。既然是疏漏,就是可以补齐的,就看大人要不要做这第一人。成则加官进爵,不成则遭申斥,或者更严重。仕途之路,大人可愿赌一赌?”

    县太爷单成盯着云树,满脸不可置信。这哪是一个孩子?分明是是个军师、谋士啊!亏得他胆大,敢说出这样的话!亏的自己心大,这样的话都敢听!还是一个小孩子说的!他差点想拍自己一巴掌让自己清醒清醒!

    县太爷单成沉默了好久。

    云树不说话,也不再喝茶,不看余宏,任由县太爷沉默下去,却目不转睛的捕捉他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县太爷单成沉默着,脑中却金戈铁马征战不已,以期确定最后收获的利益。最后,他想到了辛坦之。然后抬眼看着云树,“你真是辛大人的徒儿?”

    “是的。”

    “你与我说这些话,是你师父所教?”辛坦之若是懂得如此谋划,又怎会一再被贬,直至无奈辞官?

    云树一滞,瞬间又反应过来。

    “我刚才跟大人说过,如今之改革是由户部起始的,第一份呈交给今上的改革章程是先父所拟。”

    饶是她心性再坚强,一再说到这让她父亲丧命之事,还是撑不下去了,面色变得沉重,忍住眼泪道:“家父在时,曾与我说起变法之事。作为变法首倡者,家父深知变法之旨要。今上心系变法,我所言,也是心怀百姓的李大人与今上所想做的。严格执行上首的命令,自然不会出大错,但若想出彩,在大人的仕途上有所助力,就必须另辟蹊径。大人可认同?”

    她不想详提当时所历之事,可是她一个小孩子,人人都会将她的话看轻。擅自调整谈话方向,准备不足,她并没有把握去说服县太爷。

    她之所以吐露这些,也因为从张景的情报中,这个单成,还是愿意为百姓做事的,有野心。或许她可以由下而上,理清变法事宜,帮助父亲完成遗志。但这个想法可以说是十分大胆。

    单成不接云树的问题,而是威吓道:“你我今日第一次见面,你为何对我说出这样的话?你不怕我以诋毁变法之名将你拿下?”

    云树并未因为威吓而退缩,“大人明知,我所言,并非诋毁,而是一般人不敢想,不敢说的话罢了。大人已经遇到了变法难题,便是这变法存在问题的明证。若我说,我相信大人的野心,愿为大人的仕途助力,大人可愿相信?”

    “你从哪里得来的信任?”单成炯炯有神的眼睛变得锋利。

    这个问题关系到张景,云树不方便说,但既然话说到这里了,既然自己对这县太爷有所图谋的心思也已展露,摊子真铺大了,只得硬着头皮撑下去。

    刚要开口,却听余宏道:“云大人既然心系变法,自然手下有人去搜集信息,只是这些人并非官家之人,而是云大人的人。这些人既然可以搜集变法的信息,也可搜集大人的信息,树儿的信任,便由此而来。”

    单成看这一直不说话的少年开了口,话说的更是滴水不漏。

    “上午县衙前的事,你们也并非偶遇吧?”

    余宏道:“我们确为水利之事而来,更为县太爷的仕途而来。现在我们已将底牌亮出,不知县太爷的底牌如何?”

    单成嗤笑,“云家在官场已无人,你们能为我谋什么仕途?”

    “我们所能做的,就在一个‘谋’字!谋人所不敢谋。仕途之路,自然需要有人提携,更要自己有胆量、肯办事,且将事情办到主子的心坎上。我们有谋,大人可有胆?”

    单成不说话了。他有野心是不错,可要说谋划之力,确实不如这两个让人咂舌的聪慧少年,而胆量,他还一时真难以确定自己对仕途的野心,究竟能将自己推到哪一步。

    余宏道:“既然大人心性未定,不如好好思量一番,今日,我们就先告辞了。”

    单成睁大眼睛:这就要走?不接着劝我了?我还没下定决心呢!话怎么能说一半呢?

    余宏微勾唇角道:“大人若想明白了,白树村,云宅,恭候大人。告辞。”

    余宏起身行礼,云树也忙跟着起身行礼。不等单成说话,余宏牵起云树就走了出去。

    单成的脑袋有些乱,愣在那里,倒未阻拦。

    走到官衙前,张景张着扇子,鞋子都来不及穿好,拖拉着就从阴凉地冲出来,“怎么样树儿?谈的如何了?”

    云树挠挠头,“等答案。”

    余宏看着无赖张景,眸光暗动。“我与树儿已将今日要做的事做完了,就先回去了。那匹马,你先留着。树儿要做之事,你也知道,有事,可以到村子里通知我们。”

    “宏哥哥,我们就这么走了?”

    “不走,还要住在这里吗?”余宏看看天,夕阳将至。

    云树依然没能明白过来。

    余宏看她难得的迷蒙样,浅笑道:“过犹不及。”

    四个字,让云树犹如醍醐灌顶。

    与薛蘅商议药铺之事,是逼着他无法回避,当场签订协议。今天这场商谈,却是说一半,留一半,待对方主动来相求。前一事获益巨大且明确,所以能逼着对方为了利益而当场下决定;后一件,成则获益巨大,不成则后果严重,风险极大,必得对方真心愿意合作,才可成事,钓鱼先抛饵,不能逼的太紧。

    想明白了,云树朝余宏粲然一笑,又对张景道:“那我们先回去了。你的药吃完了,再去村中一趟,看看用药效果。”

    “树儿这就回去了?”张景面露不舍。

    云树忽然想起,进县衙前张景说的话,皱眉威胁道:“你若是再跟人说我是你儿子,我就不客气了。”

    张景耍无赖道:“我哪有?树儿听错了。”

    余宏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小心点。”

    张景不解,“小心什么?你还真要对我动手啊?我,我可是树儿的盟友!”

    余宏没说话,看了看县衙,对云树道:“走吧,树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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