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在海伯的操持下,云树以孝子的身份扶灵。

    纸幡飘飘,哭声哀哀,雪色的送丧队伍,混于踏春的队伍里,显得格格不入,而这支雪色的队伍,终于缓缓步入山腹之中,再也看不到。身后游春的队伍,依然姹紫嫣红,热闹非凡。

    安葬了云进同夫妇后,云树让海伯带众人先回去。她自己与严世真、李竹英在墓地周围翻土,种上各样的花种。尽管她的手很快磨出了水泡,可是她第一次觉得,怀揣着为父亲母亲种花的心愿,在义父和舅舅的陪伴下翻地皮,竟然会这么满足。

    翻累了,躺在草丛里,任紫蓝的野花在她额前探入天际。天的蓝,云的白,都纳入了那一抹紫蓝中。身心俱空,什么都不想,什么都想不起来,不哭不痛,不忧不伤,不闷不愁。

    烦扰的世界,远在紫蓝花的另一端,在蓝天白云的深处,与她,与此时,无关。她终于可以放心的睡去了,陪着父亲母亲。

    严世真在云树旁边坐下。“睡着了,眉儿?”

    “义父,这里是个好地方,父亲母亲葬在这里很好。世上的烦忧,再也不会扰到他们了,他们可以陪伴彼此,到永远。”云树闭着眼睛,幽幽道。

    “是啊。”严世真话说的一本正经,却折来一只紫蓝野花,在云树脸上蹭来蹭去,撩的云树再没心情伤感,只得从地上爬起来,笑嘻嘻的去抢他手中的花。

    花儿在严世真两只手中换来换去,云树腿短,怎么都追不上,就赖在严世真怀中撒娇,最后终于如愿抓住花。

    严世真乐呵呵的抱着她,由着她把花簪到自己的鬓角,还歪歪脑袋,问道:“好看吗?”

    “好看!这朵花极适合为义父簪鬓!”云树笑哈哈。

    “真这么好看?那给眉儿也簪一朵。”严世真在云树耳际也别了一朵。

    “好看吗?”云树也学着严世真,歪着脑袋问。

    “好看!眉儿怎样都好看!”严世真给予不容置疑的答案。

    云树笑嘻嘻的从严世真怀中爬起来,向李竹英跑去,“也给舅舅簪一朵。”

    原本在不远处看着他们的李竹英,有些羡慕他们这般融洽的关系,见云树并没有忘记自己这个舅舅,一张脸笑开了花。

    三人从墓地回到云宅天色已是不早。一路上,左边舅舅,右边义父,云树很是满足。

    在云宅门前,下马,孟管家迎出来。一脸的为难样子,云树一眼就看到了。

    “怎么了,孟管家?家中有什么事吗?”其实云树称为家的这个院子,于她几乎是陌生的,宅院中的仆人也是陌生的,所以说出“家”这个字,感觉有些别扭。

    “您舅母在里面,还有,还有您表姑母,而且,那两位,有些不太对付。”孟管家看看李竹英低声道,“您不在家,云管家也不好从中劝说。”

    “表姑母?曹金蕊?”

    “是的。”

    曹金蕊,自己还没去找她,她倒自己凑上门来了。“前日为父亲母亲发丧,她都没来,今日来做什么?与舅母又是怎么回事?”

    “您还是进去看看吧。”又贴在云树耳边耳语一番。

    “你舅母又给你找事了,我这就带她回去。”李竹英听到李徐氏在里面,还跟人杠上了,心中就升起了一把火,再不能让她像当年对湘雨那般对树儿了。

    云树抓住他的手,温声道:“舅舅不要着急,您不知道,那个曹金蕊,并不是个省事的人。舅母在,未必不好。我们先进去看看吧。”

    李竹英听她直呼表姑母名讳,便知道她并不喜欢这个表姑母。点点头道:“舅舅陪你去看看。”

    云树回头又牵起严世真的手,“义父,一起。”

    严世真对她宽慰一笑。

    曹金蕊看到两个四十余岁,形貌清隽,却又儒雅、洒脱各有千秋的男人,牵着一个小孩子走进来,不由看愣了眼。

    李徐氏眼乖,换上笑颜迎上来,“树儿回来啦?有没有累到?”

    “多谢舅母关怀,有舅舅和义父在,树儿很好。舅母快坐吧。孟管家,给大家换盏热茶。”云树半回身向孟管家吩咐着,却依然抓着严世真和李竹英的手没放。

    孟管家应声而去。

    回过神的曹金蕊也赶过来热络道:“姝儿,你回来了?”

    云树看了看眼前的这个女人。大概是同为女子的直觉,第一眼,她便不喜欢这个表姑母的嘴脸。她也不想记住这张脸,便含糊道:“表姑母?”

    “是啊,姝儿,你都长这么大了!”曹金蕊笑道。

    “虽然从未谋面,我也曾听父亲母亲提起过表姑母。前日为父亲母亲发丧,表姑母都未露面,今日前来是为何事?”云树面无表情道。

    云树眼看曹金蕊脸色瞬息多变,又装出一副凄惨相,“我与你父亲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他英年早丧,我实在不忍心来送他。”

    “那我母亲呢?”云树盯着她的眼睛问。

    曹金蕊的脸色瞬间白了,这个小孩子知道发生在她母亲身上的事?

    “你母亲,你母亲初嫁云家时,我确实陪伴她一段时间,还是有感情的。”

    “喔,那我还要谢谢表姑母了。既然如此,表姑母坐吧。”

    见孟管家着人重新上了茶水,云树松开手,回身对严世真和李竹英:“义父、舅舅也坐吧。”

    曹金蕊见云树让她坐,心下松了一口气,或许那女人并没有将那些事,告诉这个孩子。

    云树在主位坐下,“不知表姑母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念姝儿你年幼孤苦,表姑母想将你接到膝下看护,替你父亲好好照顾你。”

    虽然不喜欢这个女人,但是云树不得不佩服,这女人说来就来的眼泪,而且颇有几分楚楚可怜样。

    “有劳表姑母为我着想了。如今我舅舅、舅母在这里,我怕是要让表姑母失望了。”

    云树的话让李徐氏心中一喜,“我也是这么说的。”

    曹金蕊本不想来,自从她姨母去世,表哥不喜欢她,她好多年都没登过云家的门。可听说李湘雨嫁进云家,就没再顾及的李家都贴上去了,自己如何不去试试,给自己贴贴金?

    济阳城数得着的云家,那可有好大一笔资产。只要那个孩子不知道早些年发生在她母亲身上的事,凭她的本事,要从一个几岁的小孩子手中哄些来,还不是很简单!谁知道进门就碰上了李徐氏,将她的目的看得透透的,两人见面就杠上了。

    “舅舅虽然亲,可是表姑母也是疼你的啊!”

    “哦?表姑母是如何疼我的?”云树好奇的问道。

    曹金蕊没想到这个小孩子会问的这么直白,一时有些咬舌头,好在脑子转的快。“表姑母按照女孩儿的喜好,已经在家中为姝儿,布置了房间,就等姝儿回去与表姑母同住呢。你表弟也盼着你去呢。”

    李徐氏愕然,这几日她已接受云树是个男孩子,而之前的传言是传错了。

    “表姑母慎言。云树是男孩子,怎么会有女儿家的喜好?”云树面无表情道。

    “姝儿玩笑了。你出生后,你父亲向家中报的就是个女孩儿啊!”

    “想是表姑母闻言不全。我云家数代单传,而父亲母亲又好不容易才有了我,为保我平安,自幼将我当女孩儿养罢了。表姑母看我这样像女孩子吗?”云树冷静淡漠的看着曹金蕊,俨然一个小公子的端庄傲气。

    曹金蕊愕然。

    李徐氏自是万分欢喜的看云树打曹金蕊的脸,讥讽道:“还没听说过,这上门认个亲,还能把亲人性别认错了?您都糊涂成这样儿了,还是回去好好养老吧,别想着照顾树儿了,我和他舅舅想想都不放心。”

    曹金蕊犹不死心,“你不是叫‘云姝’吗?哪有男孩子叫‘姝’的?”

    “那是父亲母亲为了配合让我更像个女孩子,而让人这样叫的。我实际的名字叫云树,是希望我像大树一样,撑起云家的书香门楣。这两个字,字音相似,意思却大相径庭。如今,父亲母亲不在了,我便是云家家主,再不可当成女孩子养了。今日且说与表姑母知道,以后不可再以讹传讹了。”

    云树的一席话,让李竹英吃惊不小。要不是云树之前跟他说过,可是如今单看这相貌语气,他都有点分不清真假了。

    严世真也勾起了唇角。他倒是有点佩服,云树这段日子练出来的“信口雌黄”的能力了!

    曹金蕊,面色很是尴尬。“原来是这样,这是表姑母的不是了。表姑母回去就将卧房改换过来。”

    云树不置可否,“我进来时,听闻表姑母与舅母似有争执,不知所为何事?”

    曹金蕊已顾上鄙视李徐氏的嘴脸,“便是为了树儿去我家中之事。”

    一番话下来,李徐氏也发现,云树虽然言辞客气,但并没有给曹金蕊脸,便道:“树儿在舅舅家住,还有他明然表哥陪伴他,去了您那里,又有谁陪他?”一是说曹金蕊与云树的关系太偏远,又暗讽曹金蕊改嫁所生之子与云树关系更远,根本看不上她的小儿子。

    曹金蕊几乎要被这个李徐氏气得背过气去。那个李湘雨竟然有个这么厉害的嫂嫂,难怪当年面对自己那般的为难刁难,她都忍得下,原来是在家中受了不少调教。

    严世真面上端着,心里笑开了花。女人间这样隐晦的诛心之言,他觉得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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