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一阵炮声停后,他们惊魂未定,赶快上马,向东驰去。过了西单牌楼以后,王承恩在马上恍然大悟,明白原来先从城头上放的三炮,只装火药,没有炮弹,所以响声无力,也无炮弹向空中飞去的隆隆巨声,同随后从城外打来的大炮声大不一样。他对大势更加绝望,在心中愤恨地说:

    “果然,城上的人心已变,王德化和郭安也不可靠。皇爷孤立在上,这情况他如何知晓!”

    王承恩策马穿过西单牌楼,本来可以不进皇城,直接奔往安定门,但是他临时改变主意:他必须立刻进宫去将危险的局势奏明皇帝。他已经十分清楚:人心已变,京城的局势不会再支持多久了,城上的守御等于儿戏,不但“贼兵”可以毫无抵抗地靠云梯上城,而且更可能的是守城的内臣和军民们开门迎降。倘若皇上不能够立刻筹措数十万银子,重赏守城人员,重新征召忠义之士上城,恐怕běi jing失守只是巳夕间的事了。

    他率领从人们策马到了长安右门,翻身下马。因为承天门前边正对皇宫,遵照明朝礼制,任何人不许骑马和乘轿子横过御道,所以王承恩命从人们绕道大明门,也就是今天的中华门前走过去,在长安左门外边等候。他自己只带着一个十几岁的小答应,打着灯笼,匆匆地从侧门走进承天门,穿过端门,来到午门前边。午门早已关闭,午门的城头上有两三只红纱灯笼在风中飘动。他以司礼监秉笔太监的身份,叫开了午门,急速往乾清官走去。

    刚过皇极殿东侧的中左门,迎面遇着两位在三大殿一带值夜的熟识太监,告诉他皇上在坤宁宫同皇后和袁娘娘一起哭过后,又到承乾宫对回娘娘的遗像哭了一阵,又到奉先殿去了。这两位值夜的太监还悄悄告诉他,皇上在奉先殿已经痛哭很久,如今还在痛哭;随在皇上身边的众多太监和宫女也都跟着皇上伏地痛哭,没有人能劝慰皇上。一个年长的太监说毕,摇头叹息,又流着泪说了一句:

    “曹老爷,像这样事是从来没有过的。看来皇上也知道大事不妙,只是无法可想!”

    王承恩不去见皇上了,赶快哭着出宫。因为不知道安定门的情况如何,他在东长安门外上马,挥了一鞭,向东单牌楼驰去,打算从东单牌楼往北转,直奔安定门。

    在马上经寒冷的北风一吹,他开始明白,皇上今夜去奉先殿痛哭和往ri的痛哭不同:今夜是皇上已知国亡在即,决计身殉社稷,哭辞祖庙。大约在二十天前,当朝廷上出现了请皇上南迁之议以后,他希望皇上能够拿定主意,排除阻挠,毅然驾幸南京。他虽然是深受皇上宠信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在宫中有“内相”地位,但是他一向在皇帝前小心谨慎,不忘记自己是皇帝家奴,对南迁事他不敢妄言一句,不触犯皇上忌讳。事到今ri,他不能不愤恨一部分反对南迁的大小文臣。他在心中咬牙切齿地骂道:

    “皇帝的江山都坏在你们手里!”

    王承恩来到安定门城上时,知道自从黄昏以后,守城的人和城外敌人不断互相呼喊,互相说话。而城下的敌人夸称他们的永昌皇帝如何仁义和如何兵力强盛、天下无敌,大明的江山已经完了。王承恩以钦命提督守城诸事的身份严禁守城的内臣和兵民与城外敌人说话,又来回巡视了从安定门到东北城角的城防情况,天已经大亮了。

    两天来王承恩ri夜不得休息,昨夜又通宵不曾合眼,也忙得没吃东西。他本来想去德胜门和东直门等处巡视,但是头昏,疲惫,腹中饥饿,感到不能支持。于是他下了城墙,带着从人们骑马奔回家中。

    王承恩的公馆在灯市大街附近的椿树胡同,公馆中有他的母亲、侄儿、侄媳,和一群男女奴仆。

    吃过早饭以后,他向家人们和从人们嘱咐了几句话,倒头便睡。后来他被家人叫醒,听了心腹从人对他悄悄地禀报以后,他骇得脸sè苍白。匆匆梳洗之后,向母亲磕了三个头,哽咽说道:

    “儿此刻要进宫去,今生不能再在娘的面前尽孝了。但等局势稍定,您老人家带着一家人仍回天津居住,不必再留在běi jing城中。”

    他母亲不知道出了何事,但是猜想到城破就在眼前,浑身战栗,流着泪说:

    “我的儿,你快进宫去吧。自古尽忠不能尽孝。家务事我有安排,你快走吧!”

    王承恩立刻到大门外带着从人上马,进了东安门,直向东华门外的护城河桥头奔去。今ri早晨,李自成命手下将士面对彰义门搭了一座巨大的黄sè毡帐,端坐在毡帐前边,命秦晋二王坐在左右地上,然后晓谕守城的军民赶快打开城门投降。像这样大事,竟没有人向崇祯禀报。当听了王承恩的禀奏以后,崇祯浑身一震,登时脸sè煞白,两手打颤,心头怦怦乱跳,乍然间竟说不出一句话来。为着使自己稍微镇定,他从御案上端起一杯温茶,喝了一口。由于手打颤,放下茶杯时杯底在御案上碰了一下,将温茶溅了出来。他愤怒地问道:

    “闯贼的毡帐离彰义门有多远?”

    “听说只有一里多远,不到两里。”

    “城头上为何不放大炮?为何不放大炮?”

    “奴婢并不在彰义门,详情不知。奴婢听到这一意外消息,赴快进宫向皇帝禀奏。”

    “你速去彰义门,传朕严旨,所有大炮一齐对逆贼打去!快去!”

    “听说城上不放炮,是怕伤了秦晋二王。”

    “胡说!既然秦晋二王不能死社稷,降了逆贼,死也应该!你快去,亲自指挥,必使彰义门城头上众炮齐发,将逆贼及其首要文武贼伙打成肉酱!”

    王承恩颤声说道:“皇爷,已经晚了!”

    崇祯厉声问道:“怎么已经晚了?!”

    王承恩说:“闯贼在彰义门外并没有停留多久。在奴婢得到消息时,闯贼早已回钓鱼台了。”

    崇祯恨恨地叹一口气,顿脚说道:“想不到守城的内臣和军民竟如此不肯为国家效力,白白地放过闯贼!”

    王承恩说道:“皇爷,城头上人心已变,大势十分不妙,如今皇爷生气也是无用。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要想鼓舞守城人心,恐怕非立刻用银子厚赏不可。”“唉,国库如洗,从哪儿筹措银子!”

    崇祯没有主意,默默流泪。王承恩也知道确实国库如洗,跪地上不敢仰视,陪主子默默流泪。过了一阵,崇祯忽然生出了一线希望,说:

    “承恩,你速去传旨,传公、侯、怕都到朝阳门楼上会商救急之策,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倘若他们能率领家丁守城,再献出几万两银子作奖励士气之用,既是保国,也是保家。一旦国不能保,他们的富贵也就完了。你去,火速传旨,不可有误!”

    王承恩心中明白,要公、侯、伯们为国家出钱出力,等于妄想,但又不能不遵旨去办,也许会有一线希望。于是磕了个头,站起来说道:“奴婢遵旨!”赶快退出去了。

    、崇祯发呆地坐在御案旁边,很明白大势已去,守城的内臣和军民随时可能打开城门,迎接“贼兵”进城,而没有人能挽救他的亡国。

    他知道城上的红衣大炮可以打到十里以外,一种炮弹可以将城墙打开缺口,另一种是开花弹,炸开来可以使一亩地范围内的人畜不死即伤。至于一般大炮,也可以打三四里远。他伤心地暗暗叹道:“我大明三百年深仁厚泽,这些守城军民和内臣都受我大明养育之恩,为什么不对钓鱼台地方打·炮?为什么不对坐在彰义门外的闯喊打·炮?”他忽然重复说道:

    “咄咄怪事!咄咄怪事!”

    、他想到转眼间就要身殉社稷,全家惨死,祖宗江山亡在他的手中,不觉出了一身冷汗,连呼三声“苍天!”猛然在御案上捶了一拳,震得茶杯子跳了起来,溅湿了御案。随即他站了起来,在暖阁中狂乱走动,又连连说:

    “朕不应该是亡国·之君!不应该是亡国·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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