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整齐的百骑,人不言,马不乱,所有人都行在马下,唐沐龙与即墨并肩而行,左腋夹着缨盔,除了窸窣的马蹄声,整个行列极度宁静。

    对于行伍中人而言,下马脱盔,这是极高的礼节,除去对级别更高的军官,也就只有对朋友,才当的起这等大礼。

    然而,即墨不属于这两种人中的任何一种人,说到底,唐家是他的仇人,他是唐家的眼中钉、肉中刺。想不透,也看不懂唐家的意思。

    他现在是‘穆白’,不是‘即墨’,但即便如此,他也想不透在青州如土皇帝般的唐家,为何,又凭什么待他以如此高的礼节。

    百余人静默无语,这是一种可怕的宁静,可以想象,一队铁骑,一张草原,一阵孤风,一串狼嚎。

    草原狼毒!

    重走到之前相遇少年的地方,即墨顿足,随即唐沐龙定足,百名兵士全部顿足,整齐而划一,连马蹄都不紊乱。

    说实话,这是一队纪律严明、素质极高的兵士,上战场绝对同境界以一敌二,甚至更多。

    这样的士兵,这样的军队,当的上四字,‘虎狼之师’。

    即墨看不顺眼唐家,不代表他看不顺眼这群兵士。

    世上有三种人最真,一是婴儿,二是山民,三,就是士兵,正规军队的兵,真正杀过人、饮过血的兵,与草原狼一样可怕。

    这样一群人落草为寇,更可怕。

    “你可知晓,就在你我立足之处,不久前死了一个人。”即墨指向脚下。

    那里什么也没有,不是没有,而是在这夜晚的大草原,有任何血腥,都能招惹来饿狼以及秃鹰。

    所有兵士向前踏出一步,地动山摇,赤血鳞马统一抬动右蹄,与兵士那一步在同一个时间节点落地。

    即墨淡然笑了笑,借着暮色看向唐沐龙,眼前这入虚汉子抬手竖立,止住那群兵士,饶有兴趣,看向青衣少年,道了一字,“噢?”

    “他是被马踩死,一百铁骑从身上碾压过,彻底成为肉泥。”

    “是吗?”唐沐龙眼神平静,仿佛根本不放在心上,随即他嘴角勾了勾,脸上的横肉更骇人,道,“真是一个令人伤心的故事。”

    “他不久前还和我说过话。他在说,我在听。”即墨再道。

    唐沐龙依旧平静,如镜面不起褶皱,淡笑如常,道,“草原太广,哪天不死几个人,道友有心了。”

    即墨抬头,目光灼灼,盯著唐沐龙双瞳,如两把火炬燃烧,“后来那百骑来到我的身前。”

    唐沐龙的笑容收敛了,冰冷起脸,盯住那双紫瞳,许久无声,然后抬头,冷声道,“斩马腿。”

    令出,血溅,马嘶,刀归鞘,动作简单,没有半点停泄。

    即墨不语,收回目光,这一局看着是他胜了,唐沐龙被他逼得退步,但事实真的如此?

    不,唐沐龙在向他示威,一令出,九十九名兵士全部斩马腿,这是何等恐怖的画面,又是何等训练有素,铁血无情的杀人机器。

    马靠什么,马靠马腿,连自己的战马都不在乎,唐沐龙还有什么不能舍弃,这种人,只当得四字形容,‘桀骜不驯’。

    他斩马腿,只告诉即墨一事,‘别把我逼急了,逼急了大不了鱼死网破,我绝不缺狠劲,不会怕了你。’

    即墨看向唐沐龙手中握的缰绳,淡笑道,“这里还有一匹。”

    唐沐龙纵肉肆横的脸颊抖了抖,反手提刀,刀起,回鞘,转瞬而已。

    “道友现在可满意。”

    即墨垂首淡笑,复又昂首向前走去,衣摆跳动,黑发如瀑垂落肩头。

    唐沐龙转头,目光如神炬,刺穿数里,落在一群草原狼身上。

    一群狼,嗅到血腥味,已经等了许久,这就是草原狼,毒、狠,善于隐藏,一击致命。

    “弃马,整队,前行!”

    唐沐龙铁面冰冷,阔步走向前,逐渐与即墨并肩,笑了笑。

    寒风呼呼的吹,大概是因为更靠近极地冰川,青州的风,比云州冷了太多。

    数百头草原狼冲出来,速度迅猛,有的跃上马背,有些咬住马喉,这些断腿的战马如何能够逃脱,在呜咽声中,逐渐气绝,倒在血泊中。

    唐沐龙的那匹战马受惊,向远方撒腿狂奔而去,跑出三百步,从中间裂为两瓣,一半向东行去,一半向西驰聘,再跨出三步,两半马身倒地抽搐,花花绿绿之物淌了满地,腥臭熏天。

    数十里外,谁能听不到群狼嘶吼,战马悲呼之声,然而始终无一人变色,所有人,面目都平静而严肃。

    即墨抬头纵目,目光刺透黑暗,落在坍塌的翠微山,再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小翠微山,山上有灯,依稀可看见人影。

    “请!”唐沐龙展手,做出请的姿势。

    “请!”

    唐沐龙话落,逾百兵士顿足齐呼,纷纷展手。

    小翠微山上,顿时亮如白昼,环绕山方圆百里,都被笼罩在辉光中,在小翠微山顶,似乎有一轮太阳升起。

    即墨提步,平静登山,这是在下棋,在拼胆识,在拼心理底线,看谁先崩溃,谁先坚持不住妥协。

    小翠微山上有道垂瀑,从山巅掉落,整个银瀑,就如从山巅扔下的白练,水流落地九百丈,将地面的巨石都推动撞裂。

    垂瀑降落的不远处,有一座凉亭,拔地而起,可以近观飞瀑,远观翠微山,当然,如今的翠微山已经崩塌了。

    这是一座新建不久的凉亭,但有强者出手,在凉亭周围刻上强大道蕴,就是历经数百年,都能保证焕然如新。

    即墨扫了眼身前石桌上的酒,扬嘴轻哼,目光飘向不远处的瀑布,道,“不知这山崩了,这瀑布的源头可还能在。”

    唐沐龙端起酒碗,饮下一小口,道,“让我猜猜你的身份。”

    他决定主动出击,因为这一局,他注定能胜,所以,他并不担心因先出棋而被对方看出端倪,果然,他的这番话,引起青衣紫眸修士的注意。

    “道友年级不大,一身修为却让我看不透彻,理应是当世人杰,然而当世,数尽中州、东荒、莽荒、蛮荒,也没有穆白此人。

    以道友不足半月,就荡平方圆七万里所有贼寇的战力,已能排除大部分人。

    当世的天骄,除了部分一心向道,不问世俗,愿意来这苦寒之地的人,也只有那样几个

    而不愿吃我唐家酒的人,似乎也只有一个。”

    即墨抬指无规律的轻敲桌面,淡笑道,“我是谁?”

    “圣胎。”

    唐沐龙放下酒碗,再看向即墨,双目便如利箭,深深刺入其心房。

    即墨轻敲桌面的手指顿了顿,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切身以更舒服的姿势坐在石椅中,微笑看向唐沐龙,面如和煦春风,道,“那你还敢请我上山。”

    “喝酒而已。”

    “我不喝。”即墨摇了摇头,态度坚定。

    “不,你会喝。”唐沐龙否定,道,“因为你我有共同的敌人。”

    “唐家。”

    “同时,我并未向莫天出过手,一次都没有,这份诚意,可足够?”

    即墨十指凝住,如铁棍般夹在一起,面无任何表情。

    “换碗,上酒,醉仙酿!”

    身前的酒碗被置换,倒上清澈如练,丝滑可比锦缎的灵酒,酒面在夜色中晶莹剔透,倒印灯火。

    这不是即墨见过最好的酒,却是最有意境的酒,炼酒之人,选择了以意境酿酒。

    唐沐龙平举酒碗,向即墨致意,将酒碗送到嘴边。

    “我为何要同你合作。”即墨斜撇了一眼醉仙酿,看向唐沐龙。

    酒碗中,灵酒起了涟漪,从中间一圈圈散开,向四周扩散。

    唐沐龙沉默,放下酒碗,气势拔高,这一局,他精心准备,以为必胜的局,但结果却败了,败的体无完肤。

    就是因为一句话,‘为何要合作,理由是什么’,他实在想不到理由,因为他根本就没有理由。

    唐沐龙想当然的以为,揭穿青衣少年的身份,再说出自己已反出唐家,少年绝对会与他合作,然而他意外了,并且败了。

    想了许久,唐沐龙郑重道,“从此以后,青州再无流寇,道友觉得这个条件如何?”

    即墨起身,平静举起酒碗,当着唐沐龙的面,将酒洒在地上,然后摔碗,大声道,“换碗。”

    唐沐龙嘴角勾了勾,起身将碗中的酒洒在地上,摔碗,道,“此酒当先敬青州数亿受流寇祸害之人。”

    即墨轻嗯一声,并未多语,他不管唐沐龙是真心还是假意,他等的只是这句话,等的也只是这个承诺。

    他有实力,只要跨入入虚,除了大能,他就是无敌,而唐沐龙也需要这种伙伴,不足半月,血杀七万里,当世几人能做到?

    两只酒碗碰在一起,又同时倒置,没有半滴灵酒洒落,随后两只灵碗同时落地,摔得粉碎。

    即墨纵目,不远处的飞瀑垂落,在山下击出一个深潭,潭中波光粼粼,有鱼在畅游。

    远处有山,山头顶着一轮孤月,一头草原狼爬上山巅,对着孤月嘶吼,给众人留下一个背影。随即,一群狼爬上山巅,对月嘶吼,留下一群背影。

    唐沐龙咧嘴,骂道,“狼崽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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