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寿从来就没奢望过,这年头的统治阶级会出现叛逆——没有系统的学习和思想教育,在如今这种年头,就算有人同情黎民百姓之苦,也顶多只能济贫扶弱,又或者在做官时尽量清正廉明,再过线就很有可能做出一些蠢事。

    没有发生头脑风暴似的思想变革,纵使才子名士也不可能高屋建瓴地看问题。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话可以完美用在普通人身上。指望从来没有受过教育的普通百姓有觉悟,那还是洗洗睡了吧。所以,他对者山君说了那么多,唯独只字不提教育两个字。当然,其实他提了,者山君也没有解决的办法,李氏朝鲜两班子弟都谈不上应学尽学呢!

    高丽报丧的正式信使到了,而接下来的那位信使到得却比皇帝以及群臣料想得要早。却原来是高丽上下被那道兴师问罪的奏疏给吓坏了,一面派人卑词请罪,一面号称要派大军前往济州岛清剿,只请天朝宽宥……总之就是一句话,他们自己会处理。

    对于这样的表态,皇帝直接呵呵一笑。这一日在召见几位部阁重臣时,随手把这封国书一扔,继而就没好气地说:“若不是北面港口大多封冻,而从南面那些港口出发,风向不利,事倍功半,朕早就派水军直击了,还费神劳力等他们回复?”

    但凡文官,尤其是高官,一心一意想着开疆拓土的人很少,多的是号称老成持重的,而此时此刻在御前的,一多半都是这样的人。于是,孔大学士就率先说道:“就算是风向有利,贸然劳师远征,也不是上策。由着高丽先查,这才是正理。”

    他话音刚落,朱泾就淡淡地说:“最近这日子,于我则风向不利,于高丽则风向有利,孔大学士就没有想过,海上劫掠高丽贡品船的,应该绝不止一艘船吗?而既然他们能够轻易到秦皇岛,则沿海各地都能轻易到达!”

    “所以,不是如今大明是不是派兵的问题,而是他们若是派船骚扰,则大明边境各地,无所不在战火之下!”

    “而且,这些打着太祖皇帝后裔幌子的贼子,未必就不是曾经肆虐高丽,打得他们苦不堪言的倭寇!”

    最初被朱泾驳斥的时候,孔大学士还死板着一张脸预备反唇相讥,然而,听着听着,他的脸色就渐渐变了,都最后更是暗自心惊。如若真是朱泾说得那样,可不是防不胜防?可要他立刻支持用大举进攻来代替被动防御,那却也是万万不能的。

    在他看来,怎么能够因为一时猜测,就担负那大军出动,钱粮耗费无数的后果?

    可是,吴阁老却抢在他前面,用不紧不慢的语调开口说道:“大司马所言极是,如今风向不利我朝水军,但高丽也好,日本也好,他们那边船队跨海而击,却是非常便利的。万一那些逆贼丧心病狂,岂不是战火直接烧到了我国?”

    孔大学士不自觉地抬起头来看天子,在他看来,这很可能是因为皇帝提前和朱泾以及吴阁老通过气,所以这两位方才说这样的话。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皇帝并没有趁势附和,而是露出了微微有些得意的表情,随即就目视朱泾,用一种兴致勃勃,或者说唯恐天下不乱的口气说:“朕早先就让兵部行文江南各地水军,开始临海水军演练,现在应该差不多开始了吧?”

    “这要是他们这些每年砸下去无数钱粮的水军大营,还会被区区叛贼占据上风,那还不如裁撤了!”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口气越发不容置疑,“如今三月都快到了,北边的港口也逐渐解冻,通告各地渔船,下海的时候小心些个,再有就是……带上朴刀之类的武器!”

    孔大学士不禁微微错愕,渔民也就算了,什么水军演练,他之前怎么不知道?他这才猛然想起,因为年底二皇子被杀,各种各样的善后以及相关方面的处理堆积如山,都是他领衔去做的,而至于那些牵连到问罪高丽以及相关问题,则是吴阁老担纲。

    所以,他这个不是首辅的首辅,方才居然都被蒙在鼓里!

    而皇帝见孔大学士面色阴沉,却也没有继续刺激人,而是收起了刚刚那姿态,语重心长地说:“太祖后裔四个字之所以能够轻易糊弄住人,也是因为这些年来,水军的船只也就是在近海游弋,查禁走私,却不再远洋四海,走得最远的反而是商人,是商船。”

    “朕无意像太宗年间那样,派出无数大船铺天盖地地满世界转悠,由此虚耗钱粮无数,毕竟,太宗皇帝末年也醒悟到了这种做法实在是有些不妥,于是就有了你们心里知道,嘴上不说的那些船。”

    听到这里,孔大学士也好,吴阁老张钰也好,甚至就连赵国公朱泾和几位尚书,那表情都有些尴尬和微妙。

    皇家那船队,看似是隐秘,而且一直都有明面上的东主,奉公守法,按时纳税,当然在外国是不是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幺蛾子,这谁也不知道,可总体来说,在场的这些人,哪怕其中有人不知道具体是哪个船队,但都影影绰绰听到过这生金蛋的母鸡。

    见其他人都不说话,孔大学士只能硬着头皮说:“皇上的意思是,不只是水军演练,还要派船出海?多少船?多少人?多少开销?对民间又怎么说……”

    还没等孔大学士把这些问题一一罗列完,皇帝就声音冷淡地说:“对民间就直截了当一点,传闻太祖皇帝于海东建国,因此有叛贼居心叵测,暗地筹谋,于是有之前芦台马驿那件事。为防再有此事重演,既然大明号称天朝,当重新绘制天下舆图,遍访天下风情!”

    “不是大明天下的疆域,而是这寰宇天下的疆域!不是大明天下的风情,而是这寰宇天下的风情。太祖皇帝当年梦天帝留下的球仪上,既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标注了海东大陆,也有船到过,那么就去找找看!哪怕找不到太祖后裔,却也未必不可以在海外建立藩属!”

    “既然被属国称之为天朝上国,那么,就该有天朝大国的担当,固步自封,困于号称中央的球仪之一隅,算得上什么天朝上国!”

    如果张寿在这里,那么听到这样慷慨激昂的话,一定愿意脱口而出叫一个好字,当一个最合格的捧哏,然而,在场的部阁大臣们,此时却大多眉头紧锁,就连号称天子应声虫的吴阁老反应都慢了半拍,反而是朱泾率先开了口。

    然而,身为兵部尚书的他却没有颂圣,口气也非常冷静:“皇上想要将此事公诸于众,然后派船远洋四海,宣扬国威,自无不可。而海东大陆既然有许多高产作物,如若能适合大明土地,日后也可以盛世无饥馁。然则,单单如此,支出庞大,不知要从何处挤出这些开销?”

    孔大学士简直是又惊又喜,他从来都没有想到朱泾竟然有朝一日会站在自己这一边,而只不过是须臾之间,他就只听吴阁老慢慢吞吞地说:“皇上这蓝图着实让人心折,然而,臣想请教,那些远洋的大船和如今各地水军大营的船截然不同,是要新造吗?”

    再接着,大学士张钰和其他几位尚书,也各自提出了他们的顾虑——无非是,船从何来,钱从何来,人从何来。

    而面对这一系列质疑,皇帝却依旧和最开始一样,不慌不忙地抛下了石破天惊的话:“船自然就是当年皇家那些船,人就是这些年皇家用的那些人,至于钱,也不用从国库中走!”

    顷刻之间,在场这么多人,除却不动声色,其实却为皇帝当了一回托的赵国公朱泾,其他人个个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多年了,那支船队素来是宫中禁脔,也不是没有强势的首辅想把手伸过去,然而,哪怕再懦弱再不管事的天子,在这一点上却是态度极其强硬。

    当然不强硬也就有鬼了!天子手头有钱,就不用看大臣们脸色,听那些御史们痛心疾首地劝谏,而宫中嫔妃不管贤德与否,在这一点上也极其一致,因为她们都得到了数额庞大的脂粉钱!

    而现在,皇帝竟然打算把这从来都是在台面下的东西拿到台面上?

    真的假的?要是真的,这件事当然做得!做成了,他们就名垂青史了,谁不想限制内库!

    孔大学士和其他同僚交换了一个眼色,随即深深一揖问道:“皇上此话当真?”

    就知道你们会上钩!皇帝得意一笑,若无其事地说:“君无戏言!”

    面对这样掷地有声的承诺,不用孔大学士带头,吴阁老就第一个附和道:“若真的如此,朝廷无需靡费就能威扬四海,而且船和人都是现成的,之前又是熟手,这自然是可行!而且,之前那支船队固然相当隐秘,但朝堂民间也不是没有议论,如今这样一来……”

    “天下臣民必然会赞颂皇上不爱虚华,正是我大明圣君!”

    孔大学士简直觉着自己酸得牙都快掉了,这种**裸的颂圣之词,当着这么多朝中顶尖大臣的面前说出来,却还能理直气壮不羞不愧的,也就是吴阁老了。

    然而,还不等他坚持一下自己的风骨,却发现紧跟着便是户部陈尚书以掌管朝廷钱袋子的大掌柜身份入手,也煞有介事地表达了自己的支持——陈尚书之后便是大学士张钰,张钰之后便是另两位尚书……最后他发现,只有自己和朱泾两人站着没动。

    他知道自己不能和朱泾这个勋戚相提并论,当下只能不情不愿地开口说道:“皇上有此心,便是我朝太祖太宗之后最英明的天子。然而,乍然从商船改成军用,只怕也不止一天两天能够成形……”

    这一次,他还是没能把话说完,因为刚刚没有吭声的赵国公朱泾便淡淡地说道:“掌管军器局的渭南伯张康,这些日子一直都在督造船用火炮、火铳以及撞角等各色接舷战的武器,如果需要,大概他那边提供的武器,足够装满二十条船。”虽然那些船本身就有武器……

    我怎么不知道!

    当孔大学士从乾清宫出来的时候,他那张脸简直黑得如同锅底盔。而不仅仅是他,好几个大臣都是如此,哪怕他们之前才盛赞过天子的高风亮节。可是,当各自回到自己的官衙时,其中大多数人的心气已经平了。

    说是君臣一心,天下大兴,可古往今来,君臣之间哪有真正其乐融融,一点博弈都没有的?董仲舒那天人感应,说是给皇帝脸上贴金,可也不是为了给人套上枷锁吗?否则,当天子的完全没了敬畏,那岂不是动辄就会造就昏君?

    从前的太祖皇帝便是那样,威望太高,所以很多制度历朝历代闻所未闻,很多事物历朝历代也从未得见,大臣瞠目结舌却无法制之。而到了太宗,更是凭借登基得早,有一批功臣拥护,于是捣腾出一个独立于户部府库之外的庞然大物来,内库供给一应自足。

    当朝臣们没有办法从源头卡住天子的开销,当天子不用横征暴敛也能维持奢华的生活,那么很多时候就没办法制衡了。之前英宗和睿宗那两次夺位看似水到渠成,可何尝不是宫里头那些完全疯狂的皇子忘记了敬畏之心,于是方才有大臣里应外合,迎立新君?

    可现在,皇帝愿意自断一臂,今天受气就受气吧!

    空空荡荡的乾清宫正殿中,皇帝却突然没头没脑地说:“这一次的风似乎刮得太猛烈了一些,好些人都直接晕了,大概所有人都觉得,朕是自斩臂膀,从此之后,就能把肆无忌惮的皇家关进铁笼子里,毕竟哪怕是天子,没了钱也不能为所欲为。”

    正殿中此时看似没有人,可在皇帝这话说完之后,屏风后却悄然转出了一人,正是传说中因为二皇子之死而触怒皇帝,于是不知所踪的楚宽。人在皇帝身后站定之后,就低声说道:“各位老大人们大概还会想着在船上安插官员,把所有人都收归朝廷管束。”

    “是啊,他们想这一天很久了。”皇帝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继而就一字一句地说,“你预备好随船出发。再有,告诉楚国公张瑞,朕又要用他了。回头还得在兵部之下设海事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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