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维……你干嘛不说你叫屋大维!”

    张寿听到这字正腔圆,很明显和原版发音不同,所以他绝对不至于听错的那个姓氏,几乎下意识地吐槽了一句。等发现面前那少年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他见陈永寿满脸迷惑,干脆也就索性似笑非笑地调侃道:“如果你是屋大维,那我就是凯撒了!”

    “你竟然知道凯撒和屋大维!”金发少年登时又惊又喜,竟是眼睛都在发光,“怪不得他们对我说,你能翻译出那些书来!佛祖在上,你果然是真正的学士!”

    如果让上帝知道你一个教徒竟然在东方的土地上念叨佛祖在上,那他一定会劈死你!话说这一定是少年在船上学中文的时候,别人教他的,说不定教他的人还会觉得教会信仰的上帝就是西方佛祖,这翻译准没错,却不知道这简直是神操作……

    张寿又好气又好笑,当下就哂然笑道:“我是学士,但我还没有通晓各国文字的本事,所以翻译就不要指望我了!我只不过知道凯撒和屋大维是谁而已。你小小年纪,志向倒是挺远大啊,怎么,这是想复兴奥古斯都曾经缔造的那个罗马帝国?”

    “等一下,等一下,你说慢一点,我没听明白……”

    金发少年终于露出了苦色,赶紧打躬作揖请求张寿暂停,而这一次,他的语音就不像一开始那样字正腔圆了。很显然,有些话他预先很好地排练过,而现在说的这些就没有,而且也露出了中文听说上的欠缺。

    但是,作为一个在漂洋过海期间学会汉语的人,张寿觉得,这小子已经足够出色了。要知道,作为世界上最难学习的语言,没有之一,哪怕是最容易接受新鲜事物的少年人,短时间之内能把咬字发音学到这样,也着实很不容易。

    当然最重要的是,那个教授他的人竟然不是满口粤语又或者其他方言,这还真是难能可贵!如果这少年刚刚一张口就是满口粤语又或者沿海什么地方的土话,那他肯定满头黑线!

    陈永寿虽说完全没听懂张寿和这金发少年之间的谈话,但他至少能听得出来,张寿对这少年所在的国家又或者说历史竟然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他很清楚,自己今日把人带来完全是一时起意,而张寿也绝对不可能和船队的人有任何联系,因此,这就非常令人惊骇了。

    他想到皇帝曾经透露过,张寿在葛雍这个老师之外,明显还有过其他的不为人知的先生,而这些先生应该曾经游历海外,所以传授给张寿的那些东西非常新奇,所以张寿才会在半山堂以及九章堂中,偶尔夹杂着讲授一些别人谁都不知道的外国历史。

    如今出自张寿和这金发少年口中的两个人名,很明显也是属于外国历史的范畴,这就证明了皇帝所言。

    因此,见那自称吴大维的金发少年明显因为跟不上听说而有些慌乱,张寿虽说笑吟吟地停下了说话,但也没有特别解释,陈永寿就板着脸喝道:“张学士是大忙人,哪有空陪你学说话!好了,总而言之,你能够活着踏上大明的土地,是你运气,接下来你好自为之!”

    说完陈永寿就冲着张寿拱了拱手道:“张学士,这小子你试着用用看,如果不行,就把他扔去矿山!他在海上白吃白喝白坐船,足足大半年,再加上从广州到京城这一路上走了几个月的开销,足够他去挖一辈子矿了!”

    张寿看到陈永寿撂下这话后就板着脸瞪了金发少年一眼,随即扭头就走,而那个刚刚还显得有些跳脱的小子,则是瞬间面如土色,充分显示出人确实还是个孩子,他不禁为之莞尔,等陈永寿消失在门外之后,他就轻轻咳嗽了一声。

    “如果不想变成矿工的话,吴大维……嗯,我也不想问你到底叫什么,毕竟遥远的佛罗伦萨又或者比萨,和我完全没有关系……你是不是该好好告诉我,那一车书你真的能看懂?不要急着点头,要知道,虽说我没有去过你的故乡,但有些东西我还是知道的。”

    张寿这一次特意放慢了语速,也尽量让自己不要用什么成语,见金发少年吴大维正在那一面听一面努力理解他的话,顿了一顿的他就问出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比方说,写书的这种文字,和你们的日常书写文字不尽相同。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应该是……latino,你真的认识?”

    张寿用非常不标准的意大利语吐出了这么一个代表拉丁文的单词,然后就只见金发少年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紧跟着,人就好似有些心虚地挠了挠头。

    “我是还没学过latino……但我能看懂一部分,因为我平时读写的文字好像和latino有关!反正我肯定比船上的那些人,还有那些通译懂得多!”

    见人紧张地盯着自己,一脸我行的,我绝对行的,伙计你得相信我行的那强作自信表情,张寿抱着手也不说话,就这么气定神闲地审视着对方,老半晌才突然又迸出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刚刚说你今年十五岁?我觉得,你应该没有这么大吧?”

    金发少年愣了一愣,随即就慌忙解释道:“我真的十五了,真的!你们的规矩不是过年就长大一岁吗?现在已经十二月了,马上就过年了,我当然可以说我十五了!”

    张寿顿时哑然失笑。中国人的岁数确实往往是虚岁,所以,对于生日在年尾的小孩子,那么过了年之后,他报出来的数字甚至可以直接大上两岁。可即便这样做一下减法,他依旧觉得,面前这少年恐怕连十三岁都未必有。

    不过,看到人那刻意流露出真挚和无辜的眼神,他也懒得再继续问了。意大利语发源自拉丁语,确实有这么一说,但据他所知,无论是单词,还是语法上,其实都有不少区别。当然这样的区别相比英语和拉丁语这种差别实在是要小多了。

    但这绝不意味着,认识意大利语的人就能够轻而易举读懂拉丁文的书!不过事到如今,与其指望那些通译,确实还不如指望这个混到大明一游的金发小子!

    因此,张寿没有浪费时间,而是起身走到学厅的书架前,把之前陈永寿第一次离开去找人时,他带着陆三郎等人整理到书架上的那一车书籍中,有意挑选了一本出来。当然,由于这一批书虽然不是羊皮书,却也是有些年头的书籍,所以他特意戴上了一双薄薄的丝绢手套。

    就是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金发少年却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最后等书送到了自己跟前时,他竟是二话不说直接伸出了双手。然而,他并不是接书,而是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张寿手中那手套,那眼神分明是在说,我也要!

    张寿不禁被人这明白无误的要求给逗乐了。他哂然一笑,没有脱下自己手中那手套,而是回到书桌旁边,拉出一旁的三格抽屉柜中最上头的一格,随手又拿出了一副丝绢手套。等再次起身来到金发少年面前时,他就把手套递了过去。

    这一次,金发少年几乎是飞快地将手套抢了在手,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他一面戴上,一面啧啧称羡道:“居然用丝绸做手套,这里真富有!在我们那里,没钱的女人会省下钱用丝绸做手帕,出去的时候掏给人看,而最有钱的女人,她们用丝绸做裙子,做衣服。”

    “尤其是那些有图案的丝绸,哪怕用金币铺满这些丝绸都买不到,要堆满才行。”

    说堆满这两个字的时候,正在努力戴上那副丝绢手套的金发少年,做了一个很夸张的手势,仿佛是再说得一座金币堆成的小山才够,而对于这一点,张寿只是呵呵一笑,继而就冲着人努努嘴,示意小家伙翻开书看看。

    见自己的话明显没有达到吸引张寿注意力的目的,金发少年只能悻悻低头翻书。然而,他的眼睛看似聚精会神地集中在那漂亮的斜体文字上,但实际却在一心两用,绞尽脑汁想脱身之计。

    对于一个私生子,而且并不是贵族私生子,而是寻常富人的私生子来说,教授五花八门各种知识的家庭教师是绝对不会有的,而他能够读书识字,已经是非常大的幸事了,因为他从小在父亲身边长大,而且父亲真正的妻子也对他不错。

    所以,拉丁文这种东西,他虽然早就下决心去学习,但也只是列在计划之中,根本就还没有来得及!但很快,他就发现这书好似是自己一直很想读的那本!他努力辨认着书上那一个个单词,竭尽全力地琢磨分辨其中的意思,一下子忘了身边还有个张寿。

    毕竟,对于家里那些据说已经有些年头的老书来说,哪怕父亲一直都把他当成是家中的正式成员,他却也没怎么看过。这些上了年头的宝贝,并不像是纸张越来越便宜,书籍也渐渐能够走入小康之家这些年印出来的廉价品,而是羊皮书的代替品。

    所以,烫金奢华的封面,厚实挺括的纸张,这都是他从前看的那些书无法比拟的。那不是无病呻吟的诗集,也不是什么内容空洞的所谓哲学,又或者是什么三流文人的故事,而是真正的知识。

    哪怕看不懂,或者说只能凭借琢磨出来的单词看懂一点点皮毛,但这并不能阻止金发少年贪婪地继续往下看。直到……一只手突然遮挡住了他的视线,隔绝在了书和他的眼睛之间。

    金发少年勃然大怒地瞪了过去,可当接触到那淡然的眼神时,他方才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

    这可不是在家里,如果被父亲发现偷看他当成传家宝似的书,那么顶多就是他被按倒了在地狠狠揍一顿,可这是在异国他乡,自从他一时好奇偷偷溜上船,希望看看所谓东方国度到底在哪儿之后,他的性命就再也不能掌握在自己手里!

    因此,金发少年立刻藏起了自己刚刚流露出来的愤怒,流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惶恐。这也是他平时应付父亲的不二法宝,毕竟,哪怕是个私生子,但对于没有任何其他子女的父亲来说,这一招往往能够让他逃脱大多数责备,甚至赢得那位母亲的同情和袒护。

    如果张寿真的只有外表看起来这么大,那么兴许就真的被这小家伙给骗了,问题是他两世为人,对于这个身世来历完全不明的金发小子本来就抱持着深深的好奇,所以当然不会错过自己做出这一动作之后,对方这一闪念间的情绪变化。

    又或者说,他发现了,这小子真实的情绪不是愤怒,也不是惶恐,而是……懊恼?也就是说,这书哪怕确实是人那位富庶老爹的,但这小子也没看过,即便很感兴趣?

    于是,他好整以暇地问道:“看了这么久,你能告诉我吗,这是什么书?”

    金发少年如释重负,他轻轻吸了一口气,继而昂首挺胸地说:“这是古希腊非常有名的著作,它叫Σtoixe?a!”用非常快的语速说出了这个单词之后,他低头看了一眼张寿那只依旧没有挪开的手,声音沉闷地说,“很多有学问的人都说,它记述了世界的真理。”

    “原来是欧几里德的Σtoixe?a。”张寿态然自若地吐出了几个字,见面前的少年露出了很明显的错愕表情,他就呵呵笑道,“在一百多年前的元朝,我们这里就有通译翻译出了这部书,那时候还有不少人为了编撰历法而学习过。如果这样的话,这书也不算珍贵。”

    这一次,金发少年差点没把眼珠子瞪了出来。今天那位来自宫中,别人称之为陈公公的人把他拎过来让他翻译书,他就意识到自己算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不到东方,不知道国家之大。这个东方国度何止有几十上百个佛罗伦萨那么大,恐怕有数百甚至上千个那么大!

    他对人家的一切很感兴趣,可人家对他的国度却好像不感兴趣,甚至把他当成一个蒙混进来的奸细,而且还是没什么用的奸细!

    这要是人家不需要他翻译这些书,他别说连看书的机会都没有……他是不是连这条命也没了?

    想清楚了这一关节,金发少年一下子慌乱了起来,慌忙大叫道:“这些书是从欧几里德的原文翻译过来的,而你们的书肯定不是……不懂这些东西的人,再加上只通过一种种文字转译,很容易有错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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