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陆绾恨不得扑上去抱着张寿欢呼一声,因为他压根不指望老爹会对他说实话。而且,他习惯性地觉着张寿做事往往出人意料,和他爹联手坑他一把,目的应该不会那么单纯。可他没想到,这么一件事的目的竟然就很单纯。

    而等到他和张寿并肩骑马离开公学时,他就得知,张寿的目的仅仅只是为了让那些初学排字的学生们能够真正上手一次,至于那位执笔的唐解元……

    人是被江阁老致仕给吓住,所以才在陆绾下帖延请到公学来挂名当个老师时,赶紧满口应下,对陆绾的其他要求当然也不敢拒绝。否则,以唐铭作为谢万权师兄,骨子里比人更高傲的那份性格,又怎么会去把一群艳姬主演的《金陵艳》写成书?

    “你那老爹为了保密,关了这位唐解元一个月的小黑屋,人除了每天清晨出来放风,除了吃饭睡觉全都在写,一个月下来,原本还算是俊朗挺拔的唐解元直接瘦了一圈,本来他还要求不能署真名,但拗不过你爹,不得已署了一个唐字,结果你爹还是派人去宣传了一番。”

    “否则,就算你的人再擅长钻营,也不可能这么快找到这来。”

    张寿说到这里,见陆三郎笑得狡黠得意,他也懒得问人是自己参透,还是有人点拨于是使其醍醐灌顶,对着后头那两位还在嘀嘀咕咕的世家公子叫道:“张琛,朱二郎,你们也赶紧回家去吧,一走就是几个月,家里人肯定也都想你们了,有什么其他话明天再说。”

    张琛和朱二齐齐朝着陆三郎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最后不约而同哼了一声,继而就招呼了自己的护卫,对张寿拱拱手道别后拨马便走。

    他们这一走,被剩下来的蒋大少顿时就有些傻眼了。他倒不愁在京城没处落脚,就凭他带的钱,包下京城任何一家大客栈那也能住一年半载。再说姻亲苏州华家的当家华四爷尚且也在京城,他实在不行还能去苏州会馆借住一阵子。

    至于曹五等人如今占据的外城那座菜园子,也就是外城最热闹的兴隆茶社附近,也不是找不到可供他落脚的下处。

    可是,他此时也不知道哪来的念头,哪来的勇气,竟然策马靠近张寿另一边,见阿六瞥了他一眼就稍稍放慢马速让了一个空位给他,他就满脸堆笑地凑上前说:“张博士,我在这京城人生地不熟,再加上又素来没什么经验,一个不好说不定就被人骗得连家都不认识。”

    “要是可以的话……能不能让我在您那儿借宿一阵子?当然,若是不方便就算了。”

    蒋大少到底胆小,更做不出死皮赖脸硬是要蹭住的事,末了还特意加了一句解释。果然,他随之就只见张寿另一侧身边的陆三郎有些惊讶地瞥了他一眼,继而竟是趁着张寿也在打量他的机会,在张寿背后悄悄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虽说不知道这到底是表示赞赏,还是表示讽刺,但蒋大少也顾不得想这么多,只是不安地等待张寿的回答。终于,他就只见人对自己呵呵一笑。

    “你既然都说人生地不熟了,那我要是再把你往外赶,你不是要露宿街头?张园大得很,你就带人过来住几日吧。”

    听见这话,蒋大少登时喜形于色,而他带来的那些护卫和随从们也又是意外又是惊喜。主仆一行人都没想到张寿会这么好说话,当下蒋大少带头道谢不迭,其他人绞尽脑汁凑趣,感激的话说了一箩筐,最后还是陆三郎看不下去这低水平的奉承,使劲咳嗽了一声。

    “张园人少地方大,所以容纳你们一行人绰绰有余,但小先生这人随兴,我可有一件事必须要提醒你们。”

    陆三郎眉头一扬,随即神秘兮兮地说:“张园从前是庐王别院,这宅子虽不能说是凶宅,但各种各样的地道密室却是不少,我家小先生那是光明磊落的人,探明的全都上报了皇上,可难保还有遗漏的。你们住下之后,要是屋子里有什么动静,可千万警醒一点。”

    说到这里,他脸上的表情就更加诡秘了。眼下太阳已经下山,光线本来就有些晦暗不明,照得他那一张脸有些扭曲,因此蒋大少竟是被他这神态吓得打了个哆嗦。

    “要知道,想当初小先生和我那未来小师娘结伴出城去海淀赵园游玩,当天晚上就有叛贼图谋不轨,利用的就是赵园之中偷偷挖出来的密道,幸好最终被阿六识破。你们这次住进张园,记得也多多以局外人的身份,替小先生这个主人好好排查隐患……”

    听着陆三郎这煞有介事的胡说八道,张寿如果不是手中折扇够不着,恨不得再给这小子一记。眼见蒋大少都快被吓出心理阴影了,他不得不以目示意阿六,直到少年无声无息上来,随即直接把陆三郎连人带马给拽到了一边,他才摇头笑了一声。

    “张园又不是龙潭虎穴,昔日庐王别院收归皇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纵使有些密道暗室之类的没有彻底清理封填,那也是皇上认为不用麻烦,所以,你别听陆三郎在那唬人。”

    见蒋大少明显笑得非常勉强,他也懒得再解释这些,却是着重补充道:“张园这些日子正在训练整肃,如果你真的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只当没看见听见就是了。主持此事的,是阿六的师父,赵国公一位心腹家将,算是帮我一个忙,我那里人手太杂了。”

    之所以不说花七是皇帝的人,张寿就是考虑到蒋大少的接受程度,把这件事定性在未来岳父出人帮未来女婿管理家门上。然而,他还是错误估计了蒋大少的反应。

    也许是被刚刚陆三郎那神秘兮兮的态度给吓着了,也许是被张园正在训练整肃的消息给惊着了,反正蒋大少那脸上明显带着几分小心翼翼,此时此刻正在那拼命点头,仿佛生怕回头撞破了什么秘密被灭口似的。

    直到拐进了张园前头那条大街,张寿指着那大门笑言已经到了时,蒋大少方才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可当听到里头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紧跟着看到一行六个人冲了出来拦在他们面前时,他还是吓了一跳。

    尤其是见一群人高矮个头整齐有序,跑步姿态也几乎如出一辙,他心里更是直接迸出了私兵两个字。可就在这时候,他只见这六个人齐刷刷躬身行礼,异口同声地叫道:“少爷回来了!”

    面对这一幕,张寿忍不住捂住了眼睛。

    他现在觉得,自己把家里一群缺乏训练的人交给了花七这个疯子,大概是他一生中做出的最错误决定,没有之一!如果只是要整齐划一的话,还有什么比得上大天朝的军训?他自己还能划拉出一大堆各式各样的要诀,用得着这家伙?

    而面对这一幕,阿六同样是嘴角抽动了一下,随即沉声喝道:“疯子,你捣什么鬼!”

    蒋大少惊疑不定地东张西望,紧跟着他就听到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身为门房,那就是家里的门面,东倒西歪像什么样子?迎来送往的时候当然应该进出有序,这就是一个阵列而已,进可攻退可守,他们这套合击阵已经练了有几天了,正好有外客,就显摆显摆呗?”

    听到花七理直气壮地说出了显摆两个字,张寿顿时无语。然而,他更在意的是,刚刚花七这番话里还明确无误地说,这是合击阵。

    他再次仔细定睛看去,就只见六个人当中并没有老刘头,也没有跟宋举人和方青出门的瘸子安陆,三个是融水村出来的半大小子,三个是阿六招揽来的市井人士,然而此时此刻甭管什么来历什么年纪,六个人站出来赫然都是一个精气神,比起军训的展示效果丝毫不差。

    于是,见花七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他也懒得追究那许多了——反正看阿六那跃跃欲试的样子,一会儿恐怕就要亲自去检查这些人的战斗力。

    当下他就点点头道:“以后若有客人来,你们别这么张扬,别被人传出去说我张园以军法治家……我这又不打仗,这也不是赵国公府!话说回来,前几天我进进出出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拿出这样的气势?”

    这时候,众人方才你眼看我眼,最后方才是杨老倌的孙子杨好摸了摸后脑勺,随即讪笑道:“花七爷说,还没练好呢,就不要拿出来丢人现眼了,今天是为了要给少爷你一个惊喜!”

    什么惊喜……惊吓才对!

    张寿呵呵一笑,干脆利落地摆了摆手,见众人立刻轰然而散,上来牵马的牵马,问好的问好,顷刻之间就乱哄哄了起来,而除却自己这边挤了三个人之外,阿六身边堆着三个,至于客人蒋大少那一行人……完完全全就被人忽略了!

    因此,见这会儿从大门口出来的老刘头,和赵国公府的一个管事,一个嘴角直抽抽,一个摇头叹气,不住往四下里看,显然是在寻找花七的身影,仿佛痛心疾首于这些人在外人面前气势有余规矩不足,他干脆把阿六丢给了他们,自己叫上蒋大少进了家门。

    而一进张园,还沉浸在适才那荒谬一幕的蒋大少,心情就更加平静不下来了。

    他家在沧州乃是首富,房宅连片,再加上和苏州首富华家联姻,在园林建造上也算一掷千金,甚至不远千里从南边运来石头,堆砌假山,挖池蓄水,还请了南边的园林名家亲自设计,最终那后园在沧州也算是首屈一指。

    可如今对比这片张园,他只觉得自己家里那被父亲得意了多年的园林,那就犹如村姑碰到了千金大小姐,完全没有可比性。但很快,他就听到张寿笑了笑。

    “你刚刚也听说了,这宅子是昔日庐王别院,皇上贱卖了给我,至今都有人说不合规矩。好在这里不是王府,除去门头之外,其余建筑倒是并没有太多逾越规制的地方。”

    想起刚刚陆三郎也曾经提过庐王别院这四个字,蒋大少这才终于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浅薄了。民间的园林再豪华,能超过皇家亲王的别府?

    而且,他听人说过,当年庐王乃是皇帝最亲信的弟弟,如果不是和业王之乱搭上关系,如今这里说不定乃是京城最门庭若市的地方,没有之一。然而世上没有如果,正因庐王败死,于是这座曾经的别府,如今改姓了张。

    蒋大少挤出了一个笑容,强迫自己别去想所谓的皇帝强卖是怎么回事,随即用很夸张的言辞赞美了一番这座宅院,竭力想要让自己像一个称职的乡巴佬。

    可他很快就装不成了,因为张寿闲庭信步地把他带到前院一个非常宽敞的院子,然后就指着那整齐的北上房和东西厢房说:“这里正房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总共十一间屋子,你们在京城期间可以在这住着,但是……”

    张寿拖了个长音,见蒋大少似乎有些战战兢兢,他就笑道:“既然你自己说要住,那回头就别给我找乱七八糟的借口,说什么要搬走!”

    “还有,食宿钱我固然不会收你的,但却也不能让你白住。毕竟,我这儿如今还有一个房客,一位是之前奇葩到去参加御厨选拔大赛,还进了复赛的宋举人,一位是他捎带来的房客方举人,两个人虽说都没付房钱,可至少还在做事抵偿。”

    蒋大少怎么想都不知道,张寿会需要自己这个在京城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做什么,此时就算再后悔之前胆大求借宿也晚了,于是只能赔笑道:“那我该怎么个抵偿法?”

    “很简单,你回去之后,帮我做一件事。之前你说的仿照公学模式,在沧州开设学堂的事,不必另起炉灶,那位徐翁的闻道义塾,不妨并入,甚至不用改人家多年的名字,只要把规模扩大就好。我觉得徐翁算是一个很通情达理的人,他不会拒绝此等善事的。”

    见蒋大少立刻点头如小鸡啄米,答应得那叫一个爽快,张寿这才呵呵一笑,一字一句地说:“另一桩,你这个沧州的土豪,能不能顺便给公学捐助一笔?当然,张琛他们也是一样,赚了那么多,捐资助学也是应该的。我想,这件事的声势可以办得盛大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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