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以来,长芦县衙门前的八字墙,都是沧州百姓最爱聚集的地方。和从前那些常常数十日也不更新,直到风吹雨打日晒之后褪色脱落的各种告示相比,如今的八字墙一日至少一更新,甚至还有官府差役或是小吏在旁边高声诵读,谁都乐意过来看一看或听一听最新消息。

    于是,一大清早长芦县衙门前就聚集了十几个人——有的是附近店铺的店主,趁着刚开张还没客人来凑个热闹,有的是住在附近的百姓,早起赶来听听消息就打算去上工。当两个差役终于拿了几卷布告出来张贴时,立刻就有心急且识字的凑了上前。

    眼见第一张布告贴好,不等那宣读的差役开口,他就眯缝眼睛边看边读道:“今日头条,明威将军将于辰正提审长芦县令许澄及县衙属官属吏及差役若干……”

    他一下子愣住了,只觉得一股兴奋油然而生。之前外头还传说许澄等官吏要押回京城待审,多半会雷声大雨点小,贬官去职了事,没想到居然会放在沧州审理!反应过来的他慌忙对身边人说道:“太好了,朱将军要审许澄那个狗官!”

    这个消息倏忽间从里传到外,以至于当差役偷懒地略过了第一张已经传遍众人耳中的告示,开始宣读第二张告示的时候,不少人根本没注意听。

    “国子监张博士,将提审纺工冼云河等八人。”

    直到有人意识到这消息同样非同小可,因此嚷嚷了开来,人们方才不禁面面相觑。之前是各家大户,闲汉恶霸,现在居然就轮到官吏和乱民了?果然不愧是快刀斩乱麻,速度好快!

    那么,冷厉无情的明威将军来审许澄等人,温煦和气的张博士来审冼云河等人,这是不是就预示着最后的结果?

    一传十,十传百,再加上工坊并未全部复工,大多数纺工和棉农都已经随着消息聚集而来,围在县衙门前,希望能第一时间见证许澄的最终下场。不但是他们,之前遭遇重创的各家大户,也都多少派来了人。有的是管事听差,而有的却是自己亲临。

    比方说,蒋大少就不顾还没养好伤的屁股,趴在马车里亲自来了。然而,他那马车才刚刚沿着墙根停好不多久,闭目养神的他突然就听到外间传来了犹如山呼海啸一般的声音。

    “打死许澄那个狗官!”

    “许狗官,想当初你唆使那些差役用乱棍打走我们这些告状人的时候,你也有今天!”

    “明威将军公正严明,一定会还沧州百姓一个公道!”

    蒋大少几乎是一个激灵翻身爬起,也顾不得仍然有些火辣辣的屁股,慌忙掀开窗帘就探头望去。就只见许澄竟是坐在槛车中被送到县衙,槛车上赫然可见不少烂菜皮烂果子,他甚至隔着老远就闻到了一股臭鸡蛋的味道,分明是一路被人砸过来的。

    尽管也深恨这个没担待的家伙——因为如果长芦县令是个强项令的话,那么,大皇子说不定早就灰溜溜地滚蛋了,他爹和他们三兄弟也不会这么倒霉——然而,蒋大少到底还知道,作为曾经拴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蒋家和其他各家一个比一个惨,许澄当然不能免罪。

    他不自觉地揉着臀部,想到当日那顿打就觉得恐惧,一时忍不住低声骂道:“往日你打过多少人,今天也活该你被打回来!”

    然而,话音刚落,他就只听外间车夫低声说道:“大少爷,你未免想得太容易了。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许澄到底是杏榜提名的进士,不管什么罪名,都不至于要挨一顿打。”

    蒋大少顿时不高兴了。什么叫刑不上大夫——他们三兄弟合起来挨了四十,他爹一个人就挨了四十,这许澄凭什么就因为考了个进士就可以逃脱?就凭这位长芦县令在沧州数年间倒行逆施,挨上百八十杖是至少的!

    至于杀了许澄这种事,他却根本没有奢望。那好歹也是七品县令,不是那么好杀的。戏文里什么八府巡按拿着尚方宝剑一路平推,杀贪官杀污吏杀恶霸劣绅,那是唱戏,当不得真。

    许澄做梦都没想到,坐槛车之后竟然不是上京,而是被送到长芦县衙。昨天他确实动过自尽的念头,然而,杜衡亲自过来,摆事实讲道理,让他醒悟到贸然求死的下场之后,他就打消了这念头。

    且不说官员自尽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死成了也会连累家眷,死不成自己还要倒霉到极点,就说他在京城也不是没有同乡同年之类的人脉。这些人兴许未必能帮他脱罪,可保他一条命应该不难吧?他又没杀人放火,不过是贪了一点钱,何至于就要死?

    既然如此,一时羞辱算什么,捱过去就是了!

    想到这里,当许澄被人左右挟住胳膊踏入县衙大堂的时候,自然而然就做好了忍辱负重的准备。可是,看到那熟悉的环境时,他仍然觉得心情异常低落,难过得差点掉下泪来。

    曾经在这里,他高踞堂上,惊堂木一拍,下头告状的也好,被告的也好,全都只能乖乖地跪在下面听候他发落,他想打谁的板子就打谁的板子,想如何发落就如何发落。

    那种掌控生杀大权的快感,是一辈子都在京城兜兜转转,伺候上司结好同僚,从未有机会主政一方的人无法体会的。

    可此时此刻,他虽说不曾刑具加身,却是待罪堂下的犯人,即便不用下跪……

    许澄刚刚想着幸好自己还不用下跪,膝弯却突然挨了重重一脚,紧跟着,他就情不自禁地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他须臾就回过神来,立时又惊又怒地叫道:“我乃是进士出身的县令,朱廷芳,你凭什么审我,凭什么让我下跪!”

    旁听的张寿忍不住呵呵一笑,心想死到临头了还要摆架子,果然是读书人的优越感作祟。他再看看葛雍,就只见老太师果然也是眉头紧皱,一脸看不惯的样子。相比他们那仅仅是讥诮的反应,朱廷芳的应对就直截了当得多。

    “你早就不是进士出身的长芦县令了,因为你已经被朝廷革职为民,追夺出身。也就是说,你从前在科场取得的所有功名,无论秀才、举人、进士,全都被褫夺得一干二净,一个不剩!以民见官,你敢不跪?”

    那随着话语声砰然响起的惊堂木,许澄只觉得心情巨震,竟是一下子瘫软在地。那么多官员,因为一时政治斗争失利,又或者贪赃枉法以及其他各种罪名,被革职为民的人多了去了,然而,追夺出身却是最严重的一种。可以说,国朝以来,遭到如此严惩的人屈指可数!

    为什么他会遭到这样的对待?从前又不是没有牧守官员激变良民……

    朱廷芳却不理会自怨自艾的许澄,声音冷淡地说道:“你身为牧守,在任多年间,收受贿赂,贪赃枉法,侵吞粮库,夺人家产……”

    一口气罗列出了许澄十余项罪名后,他便示意一旁的孙主簿道:“将许澄详细罪状,以及证人证言和物证等等一一念出来,让葛太师和张博士都好好听听。”

    见孙主簿趾高气昂地瞥了自己一眼,随即就开始高声宣读他的罪状,许澄听着听着,便察觉到了不对劲,顿时猛地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那个往常在他面前不得不赔小心的家伙如今却看着他跪在脚下,他虽说气恨交加,可这口气却还忍得下,但对方念的这些却非同小可。

    因为那上头并没有涉及到他和大皇子沆瀣一气的诸多细节,只是把他在沧州这些年的诸多劣迹都汇集了起来,看似罪名一大堆,但其实却有避重就轻之嫌。然而,他赫然听见,不止这堂上,远处那县衙门口,似乎也有个大嗓门在对着百姓朗读他的罪状。

    尽管他不知道之前朱廷芳处置蒋家、齐家等各家豪门涉事人等的时候,全都并没有着重突出和大皇子勾结等等,可此时此刻品出了这样的苗头,他仍旧为之不寒而栗。这是打算弱化此次民变,而是要把他打成贪官污吏然后重重惩处,于是安抚民心吗?

    他使劲用手撑着地面直起身来,看到设在大堂主位左手边的那张椅子上,葛太师正听得聚精会神,想到昨日人来看自己时说的那番话,他就知道不可能指望这位德高望重的当朝帝师放自己一马,当即立刻把目光移向了另一边的张寿。

    他不认得这个昨天搀扶葛雍来见自己的年轻人,但刚刚朱廷芳口中,称其为张博士,又见其人丰神俊朗,他再想起之前听说过大皇子那新式纺机的传闻,哪里还不知道那是谁?虽说完全不确定对方是否会站在这一边,但他已经顾不得了,只能抓住那根可能的救命稻草。

    因为大皇子曾经在一次喝醉时不经意地提到,张寿虽说很得赵国太夫人和夫人喜爱,又分外得那位大小姐芳心,但和朱廷芳这个未来大舅哥,好像不那么和睦!

    “张博士,昨日葛太师也说了,要槛车送我入京听候朝廷发落,可今日如何又会在这长芦县衙审我?你是国子博士,学问渊博,精通律法,应该知道就算我已经被革职为民,追夺出身,可我终究曾经是朝廷命官,该当是三法司审我的,明威将军他这是越权!”

    你得多没有眼色,才会来求我?这是觉得我非要和未来大舅哥别苗头,抢风头?还有,精通律法是什么鬼?我对大明律的熟悉,比朱廷芳差远了,还是这几天临时抱佛脚看的书!

    张寿心下哂然,随即就不慌不忙地说:“葛太师昨天是说过要将你槛车解送京城,但是,他此次还带来了朝廷授予明威将军临机处置沧州刑狱的旨意。你既然已经是待罪囚徒,自然也在刑狱之列。”

    今日之事,张寿和朱廷芳事先商议,特意向那位徐翁借来了记性最好,反应最快的四个学生,将堂上发生的一切及时向外传达,一一公布,简而言之,就是建设了一条信息播报通道,因此,此时公堂上的每一个字,全都清清楚楚传给了县衙门外的围观百姓。

    当听到张寿如此回击许澄时,人群之中,也不知道是谁大声嚷嚷道:“没错,那许澄在沧州刮地皮这么多年,当然应该在沧州受审,否则我们沧州百姓岂不是白受了这么多年盘剥,白受了这么多年苦楚!”

    外头的嚷嚷,许澄并不能完全听清楚,但捕捉只言片语却还是没问题的。他第一时间感受到了民情汹汹,顾不得张寿这几乎等同于和朱廷芳站在一条船上的表态,奋力说道:“平民刑狱又怎能和士大夫刑狱等同?我不服!”

    “你们赵国公府就算是皇亲国戚,也不能一手遮天!”

    “你在沧州城中一手遮天的时候,有人在你面前叫屈,你又是怎么回应他的?如果我没记错你的罪状,想当初就有人被你断案夺了家产,在县衙门前大呼冤枉,最后被你派人乱棍打出,而后死在家中吧?”朱廷芳振袍起身,径直走到许澄跟前,竟是一把揪起了人的领子。

    见这一幕,纵使往日对未来大舅哥曾经有过多少嘀咕,张寿都不由在心里大赞了一声——尽管这样的做派实在是太乱来,但平心而论,对于一个厚脸皮到完全不要脸的贪官,他其实也很想捋袖子去揍人一顿。于是,他不假思索匆匆起身,快步冲了过去。

    “朱将军不可冲动……”张寿一面说,一面假惺惺地阻拦朱廷芳,但却顺带一记无影脚狠狠踹在了许澄肚子上。眼见想要呼救的许澄陡然倒抽凉气,却因为领子被朱廷芳拎住而无法叫出声,他这才不慌不忙地说道,“此等害民之辈确实罪大恶极,朱将军若是被他激怒,岂不是上了恶当?”

    刚刚这一幕自然瞒不过朱廷芳的眼睛。他诧异地看了一眼张寿那只脚,心想别看未来妹夫文文弱弱,刚刚那一脚倒是挺狠的,却原来是性情中人,怪不得莹莹会喜欢他。当然,就凭这一脚,真要是打起来的话,估摸着还是打不过他那个妹妹的……

    在这么一个完全无关且无稽的念头闪过脑海之后,他就淡淡地开口说道:“谁说我是被他激怒?既然他号称士大夫刑狱和平民刑狱无关,那么,我就带他出去,让他看看被他祸害多年的沧州民间到底是何等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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