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红楼梦》中凤姐的这话,甚至连后世太祖都引用过,足可见深入人心。虽说张寿先前只和冼云河见过一面,谈不上知人知面又知心,但刚刚听到这舅甥二人的说话,他却觉得,冼云河确实是拼命把大皇子一同拉下水,那就心满意足了。

    至于死……只怕在做这桩胆大包天的事之前,人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刚刚一路上,他在心里合计了许久,此时此刻,他支走了刚刚那两个锐骑营的亲兵,眼见阿六一跃上了墙头,居高临下望风,他看了一眼眉头微皱的葛雍,就开口说道:“老师,数百人充军辽东,家属怎么办?沧州城中好容易平定下来,接下来岂不是又要乱了。”

    “不说本朝,前朝各代,也不是没有过变乱,唐时还有人趁着皇帝东行洛阳攻进皇宫。那是货真价实的谋逆作乱,比沧州百姓迫于无奈,被逼得不得不挟持大皇子,攻占行宫要严重无数倍,可最终仍然是只诛首恶,余皆不问。”

    听到张寿力求把问题限制在首恶身上,却为其他人开脱,老咸鱼原本就苍白的脸上再也没有了一丝一毫的血色。无论这首恶是限制在一人还是八人,冼云河毫无疑问都逃脱不了。可是,当他看向冼云河时,却只见人竟是露出了一丝喜色。

    这下子,他慌忙大叫道:“你别说话!你个愚蠢的小子,你一个人还承担不起满朝那么多大佬的怒火!”

    制止了冼云河之后,老咸鱼灵机一动,顿时生出了一个极其大胆的念头,立时冲到张寿跟前,大声说道:“张博士,你之前不是说那些橡胶树不能种在沧州吗?要说南边气候我也听说过一星半点,真要说和那些橡胶树原生地气候类似的地方,那肯定是琼州府!”

    见葛雍和张寿师生二人全都看向了自己,他就一字一句地说道:“若是朝廷万难容忍云河他们这一批人,与其杀了他们,以至于沧州百姓躁动,何不如将他们发配琼州府种树?若是种出来,好歹也算是他们戴罪立功,若是种不出来,那也是活该他们老死在那!”

    冼云河登时变了脸色,下意识地叫道:“舅舅,怎么能为了我一个就连累其他人!”

    “什么连累,你问问葛太师,朝中那些家伙真的就满足于只治罪你一个首恶?你别忘了,初议的就是你们八个全数斩首,但凡有份参与此事的人全都充军!皇上都直接处置了一个皇子,那是何等尊贵的金枝玉叶,没有足够的人填进去怎么够对等?”

    老咸鱼一番话吼完,就立时略过若有所思的葛雍,诚恳地对张寿说:“张博士,你不是说那橡胶树很可能要种十年八年才能割胶的吗?一般富户也好,百姓也好,谁能受得了这许多年清苦?可云河他们若是死里逃生,自然可以任劳任怨……”

    “好了,你不用说了。”

    张寿刚刚只是想看看,老咸鱼到底还有什么招,当听到人搬出海南岛种树这个强大的理由之后,他终于确定,这条又老又皱的戏精老咸鱼,确实是个人才。

    哪怕之前这家伙把来自美洲的大陆棉种成那个鬼样子,又把橡胶树种到只剩下一棵将死之树,而且事实证明人其实压根没多少农学才能,但是,这么快就把主意打到这年头的海南岛,还顺便想要趁机解决冼云河的生死问题,脑袋真是转得够快。

    要知道,这年头的海南岛,也就是琼州府,隶属于广东布政司,虽说已经远远不是宋时那种穷山恶水的地方了,但也绝对不算发达,在广州下辖的众多府中,琼州府虽则下辖三州十县之多,但论人口,论经济,总体而言全都是倒数的。

    如今的广东布政司,人口两百余万,其中人口最多的就是广州府,其次是潮州府和惠州府这样的沿海州县。而且更诡异的是,相比太祖开国初年的三百万人口,整个广州的人口历经上百年,竟是不升反降,英宗初年只剩下一百八十万,如今才缓慢回升到两百余万。

    而福建比广东的情况更严重,明初是将近四百万,英宗初年降到二百万出头,等到了永辰十年再次统计户籍人口的时候……呵呵,又少了二十万,只剩下一百八十万了!

    虽然地方官们一口咬定是人口出生率低,死亡率高,但当知道这一情况之后,张寿哪怕是用脚趾头想,也能想明白这其中的关联。

    在这种扬帆出海很方便的地方,如果是有田宅的人也就算了,如果没有,却又不得不承受沉重的赋役,那么……当然是下南洋跑他娘的!

    至于另外一种可能性,那就更容易解释了——任何时候都少不了隐户,那些为了逃避人头税的人,不惜直接把自己的户籍黑掉,至于今后……在连现在生存都保障不了的人,有几个人有那样的精力去思考未来?

    也正因为如此,老咸鱼和藏海如果当初就算是想要在广东福建等地找地方种树,就算当地官府和地方势力没那么强大,不至于在你有所收获之后来摘桃子,在这些地方要找到充足而又可靠的人手来干活,依旧是一个不小的问题。

    此时此刻,打断了老咸鱼这番话后,张寿哂然一笑道:“你刚刚说的是发配冼云河他们八个人去琼州府种树,还是把跟着他起事的几百号人都算上了?”

    葛雍眼神微动,却没有说话,只是好整以暇地看张寿自行发挥。

    “云河你闭嘴,人家没问你!”老咸鱼敏锐地察觉到冼云河似乎有话要说,先把人给喝住了,随即就赔笑道,“刚刚张博士你不是说,只诛首恶,余皆不问吗?既如此,让数百号人背井离乡,这岂不是株连太过了?将他们八个人发配万里之遥,不应该够了吗?”

    瞥见冼云河面色涨得通红,张寿这才打量着强作镇定的老咸鱼:“幸亏你刚刚不是说,要把那几百号人全都发去琼州府种树。如果为了自己外甥,就不惜让数百号人背井离乡,只恤一人,不惜无辜,这种做派和大皇子有什么两样?”

    老咸鱼顿时大为庆幸。他其实是很想说如果那几百人要充军辽东,还不如去琼州府——至少比起那天寒地冻的地方,琼州府这种地方固然炎热,可热总比冷要好捱的多。

    幸亏他仔细想了想张寿和葛雍刚刚的口气,因而没说错话。

    直到这时候,葛雍才慢吞吞地说:“毕竟是大皇子有错在先,冼云河等八人充军,余下不问,如果没有大皇子被丢进宗正寺,这倒是息事宁人的办法。但现在恐怕不行,就如同首辅江阁老说得一样,此次行宫被占,各方面都是有人要负责的。”

    张寿见老咸鱼眼神渐渐黯淡了下来,他这才适时说道:“莹莹她大哥之前判的那五人斩刑,再加上昨日刚刚落地的两颗脑袋,也不能抵过?”

    “不能。”葛雍知道张寿这话并不仅仅是说给自己听的,便干脆利落地说,“京城禁锢了一个大皇子,沧州杀了两个闲汉,接下来还要杀五个无良大户,长芦县令许澄也非死不可。可与此同时,一群起事的乱民却没有一个人死,传扬出去,不是纵容也是纵容。更何况……”

    老太师扫了一眼依旧长跪于地,脸色却已经恢复正常的冼云河,这才轻声说道:“把锐骑营那一百人剥光衣衫丢在地底石室当中囚禁,这已经做过头了。如今官心不安也就罢了,要紧的是,拱卫京城的禁军军心,也会为之浮动。”

    尽管刚刚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办法,但此时此刻,老咸鱼终于心灰意冷了。

    他是绝顶聪明的人,看出来张寿并不想要他那外甥的命,葛雍这样年纪一大把早已不管事的元老太师,也对杀人没什么兴趣,可如今的情势,却不是他们师生二人能决定的。

    那其他七个人姑且不提,冼云河恐怕非死不可!谁让这个该死的小子亲手策划了挟持大皇子,而后又带人占了行宫,剥了禁军的衣衫,夺了他们的武器……他要是早点知道,阻止这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小子就好了!

    “多谢葛太师能打开天窗说亮话,让我回头能死个明白,也多谢张博士能替我说话。我早就自忖必死,就怕我一死却牵连更多的人,如今若是只要死我一个,就能保其他那么多人活命,我已经知足了。”

    冼云河非常坦然地俯身下拜,随即低声说道:“我出生之后,原本小康的家里早已经每况愈下,虽说我读过书,但既没有科举出仕的钱,也没有那份才能,少年时又不顾母亲反对跟着舅舅出海,后来才迫于母命不得不留在沧州谋生。”

    “但定下的亲事在母亲死后就被人悔婚,我也无心成家,就连做事也不过是仅仅为了混口饭吃,一直都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每天不知为何而生,更不知道将来为何而死。”

    “而这次被大皇子和那些大户烧掉房子逼到绝路上的时候,虽然死里逃生,可我却平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所以他来安慰我的时候,我装作一时失意,把他给骗走了。我这辈子从来没有一天是为了自己而活,但这一次,我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大家。”

    “我用尽了自己的所有能耐,想尽了所有可能的办法,只想做成这件事,没有想过太多后果。因为在开始做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多半会没命。所以,无论下场如何,那是我咎由自取,怪不了别人。但是,如果连累了别人,我就算死也心中不安。”

    老咸鱼已经情不自禁地转过身去,不想让人看见自己两眼通红,泪流满面的样子。而葛雍活了大半辈子,早已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冼云河甚至不能算是求仁得仁中的佼佼者。但即便如此,这样坦然等死的态度,他依旧不禁动容。

    而张寿……他固然不会圣母到将沧州发生的事全都归结于自己身上,可他从不觉得冼云河就真的该死。但感情是一回事,理智又是另一回事。然而,正在他思量自己那办法是否可行的时候,却只听耳畔传来了葛雍的声音。

    “朱大郎那边,需要他杀的人不少,所以也不能把所有事情都推给他,你也需要承担一点责任。冼云河还有那另外七个人的生死,就交给你了。”

    张寿错愕地看着葛雍,确定老师并不是开玩笑,他默然沉吟片刻,最终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事情既然因我而起,那么我确实应该承担……老咸鱼,把你外甥送回去,然后随我回县衙。”

    老咸鱼使劲擦了擦眼睛,这才强迫自己镇定。

    他转过身来,二话不说大步走到冼云河跟前,一把将人拽了起来。等到扶着人回到了那狭窄的柴房,他才恶狠狠地说:“想当个昂首挺胸坦然就戮的英雄?门都没有!你给我等着!”

    没等老咸鱼出去,冼云河就闪电似的抓住了他的手,一字一句地说:“舅舅,不要做傻事!小花生就和我儿子差不多,你如果有三长两短,让他怎么办?”

    见人一下子完全泄了气,他才故意轻松地说:“再说,我还等着你娶一个贤惠的舅母,给我娘和我留个上香祭拜的人呢!回去吧,我一条命换一个皇子落马,一个狗官杀头,外加一**商大户或死或流或挨打,已经是赚翻了!”

    老咸鱼气得挥掌就想打人,可手抬到半空中,还是颓然落下,最终一言不发扭头就走。而当他跟着葛雍和张寿出了行宫上了马车时,却是再没了说话的力气。

    直到回到县衙,张寿送了葛雍到客房安置之后,却叫了他去房中,听到张寿开口说出来的话,已经完全灰心丧气的老咸鱼顿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他将信将疑地盯着张寿,见人一如既往地气定神闲,他登时天人交战,足足良久方才叹了一口气。

    “如果能成……那今后张博士你但有差遣,我便是赴汤蹈火,也万死不辞!”

    他不觉得自己还剩下什么足够张寿冒险的价值,因为就他如今能提供的所有东西,也比不上张寿要做的那件事风险巨大!在赫赫有名的葛太师已经那般明示无可设法的情况下,张寿如果真敢那么做,他还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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