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后也出了大帐,策马到了原世子营的院落,进去一瞧,果然人在里面。

    “就知道你来了这里。很久没住了,你也不嫌脏。”

    昭智仰头看着屋檐下的空巢,眼中的落寞让人心疼:“在这里的前六年,虽训练辛苦,但我真心觉得拥有人世间的一切美好东西。”

    “那时年纪小,虽对母妃突然去世,周边人眼光变换,觉得突兀,心中不无惧怕。但有大哥这般护着,渐渐的忘了伤痛,以为自己真是千尊万贵的。”

    “如今才明白,我的一食一物,尊荣平安,都是大哥用命换来的。”

    这人前一脸冷酷的小王爷搂着兄长,突地“呜呜”的低声哭了。

    “大哥,不给他卖命了,我们走得远远的,好么?”

    又哭了。或许那些将领士卒,侍卫赵伟浩他们,都觉得这小王爷已经长大了,可以开始独当一面了。甚至林昇远这几个他的心腹私下认为这小王爷是不世出的将才,或许连沈浔也开始对昭智刮目相看,寄以厚望。只有他知道这幼第的恐惧,知道半夜时,身边人常会从噩梦中醒来。

    本来他也打算等昭智年满十岁,劝说这腻他紧得很的幼第分房睡觉:毕竟这样,已是不妥。

    但昭智夜夜噩梦,醒来冷汗满身,啼哭半天,他往往抱紧了人,倚在床上,度过下半夜。

    去年之事历历在目:霍真突地让樊荣到少年营带走昭智。

    他知道后一路狂奔过去,因为沈浔刚刚通知他,淮南的沈婉约的旧书信一律被盗。

    “书信中有什么不对的内容?”

    “本来已检查过了,只是一些无关的,才留下当做念想。谁知居然会有人费尽心力的偷去。”

    “只怕又是针对昭智。”他心中有数,随着昭智的长大,各方面良好的反馈,已让北庭按捺不住了。

    还好,他赶到了霍真的大院,守卫大院正房的樊荣的脸色一切如常,甚至带着笑意:“世子来接小王爷了?王爷正提前给小王爷过寿辰,刚才还亲自领着小王爷去膳房处,给小王爷做了碗长寿面。”

    樊荣大概忍俊不禁:“王爷打了十个鸡蛋,才有一个在碗里,被小王爷嫌弃了一通。世子去看看,小王爷吃了没有。”

    他还没进正房,就听到了昭智清脆的说笑声:“父王的胡须又好几天没刮了吧?都长成了这样。”

    昭智这几年被各方有意保护,只知自己命格不好,与已逝的母妃相克,才有过去一事。但别说安西大营,就是整个安西府,也无人再敢提“命格”一事。

    随着昭智的长大,霍真也确实一度视若珍宝:三年前,昭智的学业和训练安排都已会经过大帐那里,胡峥和初月几次被叫去,赏赐丰厚。安西军的将领是想尽办法将儿子或孙子往少年营里塞,那里有不惜重金笼络来的各式人才担任教授一职。

    昭智爱吃鱼,他的小厨房里,从额那多斯河来的鲈鱼和东边的黄河鲤鱼从没断过,甚至有冰冻的东海黄鱼,快马运来。

    昭智的性格确很讨喜,笑起来时,一弯新月般的眼睛里尽是纯真开朗。他提醒了好几次,才在外面开始装模作样。

    最近这两年,对霍真渐渐亲昵,见着这父王远远就笑,颇有几分无忧无虑的样子。只是霍真,大概是难以面对酷似沈婉约的昭智,倒是不常叫人过去。

    “父王该给昭智找个母妃了。大中家里有六个姐姐妹妹,小春有四个哥哥,还有两个庶出的弟弟,儿臣去马府,不知有多热闹。小春也老是显摆她的哥哥们,儿臣眼红得很。”

    “父王多要几个弟弟妹妹,一定要压倒大中和小春家。”

    他听见有碗盘瞬间落地的声音,便心头直跳,快步进去。

    “父王这个时辰就用晚膳了?”他一扫桌上,摆满了昭智爱吃的,马上意识到什么,连行礼都顾不上了,就在昭智身边坐下,“好久没吃父王这里的饭菜了,让儿臣也尝尝。”

    他一把拿过了昭智的饭碗,不顾碗里是昭智吃剩的,张口就吃。

    一直沉默无声的霍真见状不妙,一把按住:“昭武!”

    原来他在霍真的眼里,还算得上是个人物,不能废掉。

    他脸色猛变,也一下子捞住昭智,将人抱住,倒立在墙边,手指就伸进昭智的喉咙:“吐出来!”

    昭智反应也快,马上运气上涌。

    霍真坐在桌边,脸色惨白,眼睛血红,双拳紧握,一张大桌顿时被击塌:“昭武,你好生大胆!”

    他将人翻转回来,查看一番,护在身后,苦苦哀求:“父王,求你!”

    霍真站起,杀气腾腾,指着他身后:“把人留下,你走开就是,父王就不追究了。”

    他哪里肯?护住昭智就往外退去:“父王冷静一下,免得中了奸人之计。如书信中真有什么,为何母妃都已出事了,淮南到现在还保留着?”

    霍真狂躁不已,高声大叫:“樊荣!”

    樊荣闻声快速进来,见状不知所措。

    他只得跪下,也扯着昭智跪下:“父王放过他,以后你让儿臣怎么都可以。”

    “你可以做到怎样地步?”霍真像是冷静下来了,冷冷的问他。

    “父王把袭信接回来,儿臣将竭尽全力的辅佐他。至于昭智,父王让他做个富贵闲人,如何?”

    “昭智,”霍真不理他的话,颤抖着的手,指着昭智,“你过来,将你大哥前面的话说上一次,并跟父王发个重誓。”

    十一岁的昭智大概被这突然发生的一幕惊吓住了,现在才反应过来,一下子泪流满面,但人还是站起来,过去了。

    霍真一低头,看了一眼昭智的眼睛,吸了口冷气,猛地扼住了昭智的脖颈。

    他一把跃起,“嗖”的抽出剑来,直逼安西王霍真:“霍真,你给我松手,听见没有!”

    “不许过来!”他逼近霍真,威吓樊荣等人,“否则将溅血于此。”

    霍真额上青筋直跳,若无听闻。似在忍耐,又似在犹豫。

    昭智却是不怕,仰头望着这父王:“原来父王今日是要昭智死的。只是昭智愚钝,不知自己为何而死,父王让昭智死个明白。”

    霍真涕泪俱流,已是无法控制自己。

    “松手!”他的剑也架上霍真的脖颈。

    安西王霍真转头,看着他,傲然一笑。樊荣的长剑迅速出手,准确无误的撞向他的剑。

    就在此时,昭智也配合紧密,一下子咬上了霍真的手。大概下口狠厉无比,霍真马上发出厉声惨叫,手一松开,昭智已闪电般的戳向高大威猛的霍真的双眼。

    樊荣大惊,撇下他,如同飞鹰一下子扑向昭智。

    他也跃过去,用后背挡了一挡,顺手也拉了一下昭智。

    霍真霎间见厉风带向双眼,不由自主的后退护眼,但昭智一向速度奇快,虽然他已拉了昭智一下,昭智的一只手指也戳到了安西王霍真的眼中。

    他扯住摇摇晃晃的昭智,带在怀里,趁着樊荣查看鲜血淋漓的霍真的伤势,马上往大帐外冲去。

    昭智的余毒还在体内,他抢救到半夜,想起了沈浔。虽知沈浔一来,又多了一个死人,但还是找来了人。

    他知道自己和昭智或许马上就死去,但多么渴望这亲手带大的,年仅十一的昭智能活着

    他当初自己也只有十二岁,带着幼第时,无数次抓狂,但日子久了,这昭智仿若成了他自己的一部分,不可分离。

    他先前永远没料到:潜伏在霍真眼皮底下,等待时机的他,有一天竟会把怎样护住昭智当成第一要事。

    霍真那里却一直没有举动,仿佛对世子营的一切举动都视若未闻。

    只是有消息出来:说安西王打猎时伤到了眼睛,需静养一段时间。

    沈浔警告他:“霍真收拾起主上来,不费吹灰之力。主上若再护着霍昭智,就等于两人同时送死。”

    “让霍真杀了出气好了。”这舅舅告诫,“剩一人总比都断送了希望好。”

    但他怎么忍心?当他为伤痕累累的幼第上药时,这幼第搂着他的腰,不断的痉挛,眼中的恐惧是如此深重,让曾经也想退缩的他无地自容。

    “昭智,你放心,以后就是死,大哥也陪你。”

    **被昭智砍掉胳膊后,一直没动静的霍真终将他叫去,解释:“**羞辱昭智一事,父王事前是一无所知。现在人已去掉半臂,也不好处理,说起来毕竟是在教习马上功夫,不如先留着,让父王看看他背后会有什么人作怪。”

    还将解药给他:“想必昭智应没事了,可父王还是放不下心。”

    他知道事情肯定有了转机,只是小心认错:“昭武一时冲动,怂恿昭智不小心伤了父王,望父王谅解。”

    “事情是怎样的,父王都有数,你不用揽在自己的身上。”

    “去吧,这样的事以后不会有了。”

    霍真竟如此轻易的放过了他和昭智,安西大营风平浪静,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

    他不敢相信霍真的话。从去年开始,即使是去少年营上范正和马腾的课,他也必派人重重防守,自己也不敢出营门一步。

    安西大营自然有很多流言,可他都顾不上了。

    霍真还是用得上他。老的将领都养得骨肉疏松了,年轻的堪当大任的还没有冒出来。

    只是防他。寻借口下了他的兵权,让他带着昭智回安西王府,即使出征,也得一回来就上交兵符。

    就像他一样,一旦出征,必带昭智一起出去。

    这十二岁的小王爷霍昭智还是不管不顾的揽下“杀师傅的事”来,他不得不派出人马追杀孙家,把事情捅开,逼着霍真处理和宁郡主。安西大营迅速倾倒向昭智这一边,将领们表面上都没什么表示,私下里都在咒骂北庭,同情昭智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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