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李太后和永宁母女俩,还有慈宁宫的所有太监宫女,同时看到了令他们很久之后想起来,仍然会啼笑皆非的一幕:高高堆叠起来的礼物盒子,遮住了来人的整个上半身,以至于他要稍稍侧过身子才能看清脚下的路,显得狼狈而滑稽——偏偏这位亲自搬东西的爷不是别人,正是东厂督主,新晋的武昌伯秦林!

    “这、这是怎么说?”李太后死灰般的脸上,终于露出久违的笑容,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站起来扶着永宁的肩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永宁,你、你看这个秦林……哈哈,快、快去帮帮他吧!”

    或许李太后说的帮帮他,是叫太监宫女们搭把手,可永宁听到这句就应了一声,自己小步跑到秦林身边,替他拿下最上面的几只盒子,露出了他的脸。

    此时此刻的秦督主,一张脸通红,满头汗水哗啦啦直淌,偏还咧开嘴冲着永宁笑了笑。

    两人眼神儿一碰,长公主芳心怦怦直跳,如受惊的小鹿一般,躲躲闪闪的垂下了目光。

    “咦~~秦姐夫抱这么多礼物来,莫不是来提亲的?我该怎么办呢?母后面前岂不羞死?他可什么都做得出来呀……唉,永宁啊永宁,你胡思乱想什么呢!”永宁清秀的瓜子脸浮出,两腮浮现出动人的红晕。

    她多么希望秦林是来提亲的呀,只稍稍想一想,就激动得快要晕过去了。

    可惜。就算秦林胆子生毛,也做不出这种事情,他把礼物抱到慈宁宫里头,然后给李太后行礼请安。

    李太后非常高兴,笑呵呵的道:“秦姑爷恁地实诚,就算有礼物给哀家,着人带来就是了嘛。看看累成什么样子了?满头满脸都是汗!”

    永宁忙不迭的从胸前取出一方手帕递给秦林,秦林呵呵一笑,接过来擦了擦汗。看看手帕上沾满自己的汗水,也不好再还给永宁这么个小姑娘了,干脆胡乱塞在怀里。

    李太后诧异的看了看永宁。这个女儿生xing害羞,见了陌生的小太监都紧张得说不出话,怎么这会儿倒敢亲手递手帕给秦林?难道他们经常见面?哦,因徐辛夷的缘故,想必是见过面的。

    太后娘娘还不知道,适景园秦林痛打郑国泰的时候,永宁也在场呢!又柔弱又害羞的乖乖女,貌似被徐辛夷和秦林带坏了,嘿嘿嘿……

    永宁递手帕时没想许多,自然而然的就拿了出去。等到母后看过来,才发觉不妥,头也不敢抬一下,一双妙目紧紧盯着自己脚尖儿。

    李太后倒没有想得太多,毕竟她出身小门小户。家里规矩没那么严,又为生计所迫,从小就在外面到处乱跑的。

    “秦姑爷,你这大包小包的,是给哀家送的什么礼物啊?”李太后心情不错,本来送礼不作兴当面问是什么的。但秦林被她视作亲厚子侄辈,自然不拘小节。

    秦林解开缚盒子的绸带:“饵块、ru扇、松茸、火腿,都是云南的土特产,不值什么,也就是厂臣到云南走了一趟,略带些礼物回来分送亲戚们,取个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的意思。”

    原来不是提亲……永宁心中有些失望。

    李太后什么礼物都收到过,但恐怕这样一份礼物,真真是绝无仅有的。

    慈宁宫的太监和宫女们忍俊不禁,暗道秦伯爷好村,娘娘虽然不像以前拿大权,好歹也是当朝太后,当今天子的生母,你送些乡下土仪,把她当乡下老太太么?

    殊不知李太后先是一愣,接着就哈哈大笑:“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秦姑爷你倒是脸皮厚,这句本是哀家想说的,被你抢先了……好、好,哀家就收了你这份情义吧。”

    人的心境,往往随环境而变化,想当年权势煊赫时,李太后在张居正冯保手上,收的是金佛、玉观音,秦林拿一堆土特产过来,李太后只会莫名其妙。

    现在就不同了,李太后不再掌权,青灯古佛常相伴,张居正死、冯保发配,别的真正掌权的达官显贵,又怕太后这边走得太勤要遭万历疑忌——你们是不是想学冯保和张居正啊?除了自家亲戚武清侯一家,偶尔还有个徐辛夷,李太后的客人就少得很了,慈宁宫几乎门可罗雀。

    浮华过去,尘埃落定,李太后的心境也返璞归真,太监宫女们其实没想错,这位太后娘娘的心态,确实越来越接近普通农家老太太了。

    她看着秦林的目光充满慈祥,白皙的脸上不多的皱纹舒展开来:“秦姑爷能来看哀家,就很不错了,礼物什么的无所谓,金子银子是能吃还是能穿?唉,当初那么多趋炎附势之徒,如今看来只秦姑爷是好人,哀家在佛菩萨面前替你多念几卷经,叫佛爷保佑你吧!”

    永宁的羞赧已消退不少,情知再露出马脚就要被母后瞧破了,就故作正常,摇了摇她的手臂:“母后,你忘了,上次那法王说过,秦姐夫是护法韦陀降世呢,天生就有佛菩萨保佑,还稀罕你念经?”

    你这小妮子!李太后伸手轻轻点了点女儿的鼻尖,哂笑之余又有些遗憾,这个女儿最漂亮最腼腆,却年方二八就守了望门寡,虽然收回了婚书,算不得已嫁,但名声已经传扬出去,要觅得个称心如意的夫婿,又谈何容易?

    又看了看秦林,心下略微不满:你咋就那么早结亲了呢?否则倒是一桩好亲事。

    秦林察言观sè何等厉害,看到李太后那埋怨的表情,心头就明白了三分,可此刻也只能装傻充愣,抖了抖衣袖,笑道:“长公主差矣,就算微臣是护法韦陀。可娘娘是九莲菩萨呀,念的经文自是与众不同,看看,微臣做到伯爵,想来必是娘娘替微臣念过了经的。”

    李太后乐得合不拢嘴,“再没有秦姑爷这般能说会道的了,好、好。哀家就再多替你念几卷经文,保你将来做到侯爵,不。国公才好哩!”

    永宁垂着一双妙目,偶尔才敢朝秦林一瞥,在陷入暗恋的乖乖女心目中。情郎是那么的完美,看,母后大概一年到头,都没有今天笑得这么多,这么开心吧?

    李太后和秦林说说笑笑,永宁时不时插一两句,慈宁宫顿时变得热热闹闹,连宫女和太监的情绪都跟着高了起来,前前后后的端茶递水小心服侍,暗想李太后是不问世事了。但秦督主年纪轻轻就做到伯爵,又掌东厂,在他老人家面前露个脸,将来或许会有好处的。

    正在兴头上,两个宫女慌慌张张的进来。神情颇为紧张,跪下禀道:“启奏太后娘娘,储秀宫郑氏偕皇次子来恭请圣安。”

    “她来给哀家请安?”李太后满脸疑惑,“黄鼠狼给鸡拜年”几乎冲口yu出。

    郑桢千方百计想要把王恭妃生的皇长子朱常洛弄死,王恭妃是个没用的,全靠李太后和王皇后保着朱常洛。郑桢才没有如愿以偿。

    由此一来,郑桢自然记恨上李太后和王皇后了,王皇后相当于打入冷宫,如今也翻不起什么大浪,唯独李太后是万历的生身母亲,郑桢再怎么受宠,也还拿她没有办法。

    但是,除了年节之外,要郑桢主动到李太后这里请安就难了,她不是推身体有病,就是说朱常洵出了毛病要照顾,推三阻四的不肯来,而李太后也干脆眼不见心不烦,时不时派人去接朱常洵过来玩一下,郑桢不来就算了。

    就这样,郑桢还逢冷天说朱常洵吹不得风,遇热天又说晒不得太阳,扣着儿子不让去nǎinǎi,弄得李太后无可奈何——孙子毕竟在他亲妈手上,nǎinǎi始终隔着一层,要计较起来,倒显得自己理亏了。

    今儿是什么风,一大早把郑桢娘儿俩吹了过来?

    非但李太后纳罕,慈宁宫的太监宫女们也疑惑不定,不过都还趋奉郑桢,个个脸上堆满了笑,冲这对母子点头哈腰,郑娘娘可不像李太后吃斋念佛,惹到她,那是要倒大霉的!

    李太后端坐蒲团不动,把婆婆的架子端的很足,她也约略也听到了一点儿风声,郑桢想搞废长立幼,被外廷文官骂得很厉害——哼,骂得好!

    永宁则有点害怕,不由自主的往秦林身边靠了靠,寻思那天秦姐夫在适景园痛打郑国泰,自己也在场,郑娘娘莫不是来母后这里告状的?

    谁知郑桢并不进宫室。就在慈宁宫外的台阶下,扑通一声双膝跪地,然后把儿子朱常洵也扯得跪下。

    李太后眉头一剔,永宁同样摸不着头脑,不晓得郑桢这是唱的哪出戏,

    “娘、娘,你这是做什么?”朱常洵看到母亲脸sèyin沉,本能的感觉不妙,挣扎着想爬起来。

    郑桢狠狠按着儿子,抬头冲着慈宁宫中大声道:“太后娘娘明鉴,近来为国本争得内外纷纷扰扰,实为陛下因皇子年幼不知其贤愚,故未曾立储君,外间却有疑臣妾者,有罪臣妾者,臣妾与皇次子实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然恳请陛下无果,只得跪请太后降旨,催陛下早立太子!”

    什么?!李太后和永宁面面相觑,郑桢想废长立幼,把亲生的皇次子朱常洵推上储君之位,这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今天这是吹了什么风,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李太后本能的往窗外看了看:“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秦姑爷见多识广,你怎么看?”

    “此事必有蹊跷,”秦林思忖着道。

    李太后点点头,永宁也满怀疑惑,不但如此,就连宫女太监们也打心眼里不相信,郑桢从来争强好胜不肯让人,从小小宫女直到现在专宠六宫,又生了陛下最宠爱的皇次子朱常洵,她会主动将太子之位拱手让人?那可是未来几十年的无上权势,将来的皇帝宝座和太后位置呀!

    就算白痴,也不可能认为郑桢是真心的。

    “太后若不答应,臣妾就和皇次子跪在这里不起来了!”郑桢咬了咬薄薄的嘴唇,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顺手把朱常洵掐了一把,这个调皮捣蛋的小家伙立马哇哇大哭。

    媳妇虽然不待见,孙子却是嫡亲的,李太后立马被搅得心烦意乱,忙问秦林:“秦姑爷,哀家方寸已乱,此事究竟如何?”

    唔~~秦林稍作沉吟,“太子乃国本,微臣不经深思熟虑不敢置喙。不过微臣有个故事,可以说给太后听听。”

    永宁情不自禁的把秦林白了一眼,平时姐夫讲故事,她是最喜欢听的,可现在都什么时候了?

    李太后却晓得秦林绝不会无的放矢,就让他说来听听。

    “微臣在琼州认得了海瑞海笔架,海笔架给微臣讲过他当年审断的一个案子,”秦林装出一边回忆,一边讲述的样子,“从前有个富翁,到四十多岁还没儿子,只有个独养女儿,就招了赘婿在家,哪晓得五十岁上又生了小儿子,五年后富翁病重,就立下遗嘱,你们猜怎么着?”

    秦林卖了个关子,太监宫女们没反应过来,倒是永宁从桌上端了碗茶递给他,不仅李太后听得仔细,可能她自己也没注意到,这碗茶是她喝过的。

    秦林喝茶润了润喉咙,又道:“富翁的遗嘱,说赘婿功劳很大,把八成财产分给他,只留二成遗产给亲生儿子,找来亲朋故旧作证,又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不近人情!”李太后撇撇嘴,这个时代通行的道德标准,是把大部分财产留给嫡派子孙,而不是什么赘婿。

    秦林笑了:“所以十多年后,海笔架按临当地,当年的幼子就告上了衙门,你们猜海笔架怎么判?”

    李太后想了想:“虽然不近人情,但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如果没有别的证据,只能按原来定的分吧?”

    永宁也点点头,看来只能如此了。

    “非也非也,”秦林摇摇头:“虽然没有别的证据,但海笔架查到这个赘婿为人yin狠狡诈,于是把八成财产判给了富翁的亲生儿子,说没有留下任何证据,正是富翁聪明之处,但凡他做什么布局,想把大部分财产留给儿子,恐怕这小儿子早被赘婿想办法弄死了,哪儿还能长大来海笔架面前告状?”

    “你是说……”李太后突然倒抽一口凉气,脸sè变得极为难看,瞅了瞅外面跪着的郑桢,心有余悸的拍了拍心口:“亏得秦姑爷提醒,哀家差点上了她的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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