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中,拮芳和采萍手棒紫铜香炉,炉中焚着印度线香,馥郁的香味随着袅袅青烟飘散,端坐书案之后的张紫萱穿一领孔雀翎羽镶边的杏色袄裙,一双漆黑闪亮的眸子深不可测,唇边依稀带着的微笑在青烟袅袅中越发如梦似幻。

    “这样的端妙吉祥之态,真如观自在菩萨拈花微笑啊!”索南嘉措心底赞叹着,又赶紧垂下了目光,眼睛半睁半闭,心中默念六字真言,因为他知道书案后的女子是位强得可怕的对手,即使以他黄教至尊、一代雪域人杰的心性修为,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应付,生怕稍有差池。

    索南嘉措相貌和黑瘦干枯的威德法王大不相同,生得团头团脸尽显富态,很像个转世的佛爷,或者说按照黄教的理论,他之前已经转世三轮,所以虽然这一世的年纪并不大,只有四十来岁,其实他在人世间已历经了百多年的沧桑,加上成佛前的修行那就更不得了。

    索南嘉措转世以来的种种表现,也确实没有辜负这么漫长的修行历练,按照乌斯藏黄教经典记载,他降生以来有种种殊胜之极的祥瑞,四岁即被确认为转世灵童,七岁受沙弥戒,十一岁即就任哲蚌寺第十二任寺主,又在大辩经会上折服四方高僧,被称为雄狮般的殊胜之主。

    随后,他组织高僧编纂佛经,完善黄教典籍教义,巡行雪域高原四处传教,讲经时雄辩滔滔力压千人,说法时如黄钟大吕震慑外道,邪门歪道尽皆饭依压得扎论金顶寺白教一系节节后退,不愧为黄教一脉乃至整个雪域高原上既莲花生、宗喀巴、八思巴之后的不世出人杰,即使强如威德法王,也只能退避三舍了。

    本来的历史上,索南嘉措在多年前就将与俺答汗在青海会面俺答汗赠给他“圣识一切瓦齐尔达喇”的尊号,索南嘉措则回赠俺答汗“咱克瓦尔第彻辰汗”的尊号,又修书与张居正通好,从此唯我独尊,开黄教数百年雄霸雪域之基业,白教则风流云散渐渐凋零。

    可秦林这只蝴蝶的出现,让事情发生了很多变化,威德法王抢在前头派老骗子威灵仙去和俺答汗会面,互赠封号的主角便由索南嘉措变成了威灵法王,现在更是驻于归化城每日受草原万千牧民顶礼膜拜,自开一系传承而乌斯藏黄白两教之争也远远没有分出胜负……

    于是,雪域不世出的人杰索南嘉措,在接到张紫萱的亲笔信之后,听说威德法王在蒲州与秦林会面讲经论法,他就再也无法稳坐紫金莲台了,趁着夏末秋初大雪还没落下率领众徒弟从青海塔尔寺飞奔而来,紧赶慢赶到了蒲州,累得他胖胖的身体都瘦了好几斤。

    这样辛苦终究是有回报的,至少在拜访秦林府邸时,看到老对手威德法王那张好像刚刚吃了几斤屎的脸,索南嘉措心头就有几分得意。

    只不过张紫萱,这位只闻名未见面的世侄女,面子上那是极为热情的,口口声声叫着大师,东扯西拉问些雪域风光,实质性的就一点、也不肯拿出来,说要等夫君秦林回来做主。

    索南嘉措终于忍不住了,双手合十举在心口:“峪嘛呢叭咪仆,贫僧与令尊江陵相公神交已久,书信往来极为融洽,可谓肝胆相照,每常在塔尔寺默祝令尊多福多寿,不料天朝出了奸佞,竟使令尊身后蒙污,贫僧方外之人又不好向朝廷上书直谏,只得为他念经祈祷,前日得他托梦,已升上西方极乐世界,得证菩萨果位。”

    张紫萱莞尔一笑,皓腕一翻露出明黄色的物事:“忆及大师与先父交情,真正彼此心知,当年大师馈赠的雪域天珠金刚结子,侄女常随身佩戴,颇觉有辟除邪秽、定神安眠之效。”

    索南嘉措呵呵笑了笑,暗暗咬牙,以言语挑起当年和张居正的那点交情,就是想张紫萱站在他这边,没成想被她太极推手推得老远。

    张紫萱同样笑而不语,索南嘉措胡说张居正飞升西天极乐、得证菩萨果位,岂不知江陵相公信奉外儒内法,子不语怪力乱神,生前根本就不相信这些,岂能死后成菩萨?

    索南嘉措几番试探,都被张紫萱滴水不漏的推了回来,饶是他这位黄教至尊、雪域人杰,心头也颇觉无奈,忍不住问道:“张小姐貌若吉祥天女,智慧如纳木错圣湖般深邃明澈,乃故江陵相公唯一的掌上明珠,不知尊夫秦将军何许人也,能得他老人家青目,舍得小姐下嫁?”

    “那个家伙嘛……”张紫萱姿容若仙的脸庞,展开了发自内心的美丽笑容,随后站起来,轻移莲步款款迎了上去。

    说曹操曹操就到,秦林笑嘻嘻的走了进来,先和张紫萱点点头,毫无顾忌的道:“张四维那厮果真隐忍刻毒,他一句话,两个弟弟张四教张四端就当了替死鬼口哼,哪有那么便宜?我不肯放过他,三晋关中的百姓也不肯放过他,张公鱼留在风陵镇处理首尾,少师府已经土崩瓦解,张四维的日子也到头了!”

    “秦鬼……”张紫萱情不自禁的握住了秦林的手,眼睛里有泪光盈盈,张四维这个败类终于得到了可耻的下场,父亲和大哥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吧。

    索南嘉措却心头一颤,被秦林话语里的意思唬得一愣一愣的,此时诸藩属眼中大明朝仍然高高在上,上国臣子即是下国君王,张四维是当朝首辅,索南嘉措也敬他三分畏他七分,却不想被秦林、张紫萱轻描淡写的打落尘埃,只怕将来还永不翻身,这就让他十分震撼了。

    秦林温柔的拍了柏张紫萱的背,相府千金承袭乃父之风也非常人可比,很快就平静下来,将眼角珠泪轻轻抹去伸手介绍:“这位索南嘉措大师,乃乌斯藏黄教至尊神通殊胜、佛法精深;大师,这就是拙夫秦林,被朝廷贬去一切本兼官职,如今只是个普通锦衣校尉。”

    普通锦衣校尉?普通锦衣校尉就能扳倒首辅大人让我一教之尊狂奔两千里地,屁颠屁颠的赶到这里来?索南嘉措听了张紫萱这句,真是哭笑不得,只好非常恭敬的朝秦林合十行礼:“乌斯藏僧人索南嘉措,见过锦衣秦将军。将军英风锐气,勘定阴山土默。”无数百姓感念恩德,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贫僧仰莱之极!”

    秦林打个哈哈:“救苦救难谈不上,不过本官是真心要大伙儿舒舒服服,最好不闹事不打仗大明天朝抚育四夷,四夷为天朝屏藩拱卫这就你好我好大家好啦!”

    那是,那是,索南嘉措满脸堆笑,盛赞秦林菩萨心肠。

    张紫萱扑哧一笑,这会你说秦兄菩萨心肠,待会儿别肚子里骂他诡计多端罢。

    秦林敷衍几句伸手朝门外招了招:“威德法王,你还不进来和老朋友见个面?”

    索南嘉措愕然,刚才的笑容一下子侣在了脸上,他进这座宅院的时候就和威德法王朝过相了,当然知道老对手也在这里,只不过那时候双方不约而同的冷哼一声,眼皮子都不夹对方世下。

    得到张紫萱书房接见,索南嘉措心头暗自寻思,有没可能因昔日和张居正的交情,这位相府千金还顾念一二,倾向于自己黄教这边?也罢,看起来她在秦林这里也能当半个家,背地里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也许真能争取到她的帮助。

    没成想张紫萱打太极云手,等到秦林一回来,却把威德法王叫上,登时就来了个王见王。

    威德法王的脸色何尝好看?方才见索南嘉措突然出现,堂而皇之的拜访秦林,还得到了张紫萱的接见,他们心里头那个感觉呀,比被心上人一脚踹掉的弃妇都还要苦涩还要酸。

    可当着秦林的面,任凭有千般恼火万般冤仇也发作不起来,黄白两教两位佛爷在书房里面对面坐下,威德法王没有二两肉的脸阴恻恻的,索南嘉措胖乎乎的脸也是皮笑肉不笑,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激烈交锋,小小的书房顿时如同刀剑相击的战场。

    拮芳和采萍两个哪见过这阵势?浑身发颤,上下牙咯咯咯的打架。

    张紫萱混若无事,稳坐太师椅,秦林笑嘻嘻的斜倚在旁边,挥挥手让两个丫环出去,顿时拮芳和采萍如蒙大赦,忙不迭的走开。

    房中再无闲杂人等,索南嘉措从威德法王的逼视下艰难的移开目光,嗓音有些沙哑发干:“秦将军,原来你和威德法王早已相识。呵呵,张家侄女请明言,贫僧到此间莫非自投罗网么?”

    “非也非也,”张紫萱嫣然一笑摇摇头,举了举皓腕上缠着的金刚结子:“大师与家父素来交好,彼此肝胆相照,侄女又怎么会害大师呢?”

    呼~~索甫嘉措松了口气,暗自庆幸好歹和张居正有那么些交情,看来这位世侄女还记得一二。

    这就轮到威德法王面如死灰了,他不怕死亡,死亡只是转世,灵童自能再启灵智重修佛法,但黄教兴盛则白教必然覆灭,道统传承尽数消亡,沦落得万劫不复了。

    “秦将军,贫僧自知罪孽深重,怪就怪贫僧有眼无珠,屡次与你为敌……”威德法王面色惨然,饶是他纵横雪域数十年,此时也颇觉心如死灰,只鼓起心苗上那最后一点余烬残火,腾的一下站起来,脯目瞪着来自塔尔寺的老对手:“索南嘉措!须知黄教兴而白教灭,并非黄教不如白教,贫僧不如你!”

    索南嘉措大喜过望,心头转过千百个念头,把漫天神佛菩萨空行佛母谢了个遍,决定只要秦林交出威德法王,一定要重重感谢他。

    殊不知秦林也摇摇头,双手虚压示意威德法王坐下:“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法王虽然屡次与本官为难,岂不知天数使然,本官自然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此一时彼一时,法王既肯投诚诸葛武侯能七擒孟获,本官何尝不能容一吐蕃老僧?”

    此言一出索南嘉措和威德法王同时目瞪口呆,他俩倒不是傻到猜不出秦林的用意,而是黄白两教势成水火,一教兴则一教灭,再没想过有其他的出路。

    秦林望着两位佛爷嘿嘿直笑,依着他的性子,宰了威德法王也不值什么,但便宜了索南嘉措,从今往后雪域高原唯黄教独尊,朝廷再想插手进去那就千难万难,那又何必呢?

    “秦将军的意思是?”两位佛爷都小心翼翼的问道,又互相看了看,明显提防着对方。

    秦林哈哈大笑,左边抓起威德法王干枯的手,右边抓起索南嘉措胖乎乎的手,大声道:“两位佛爷,黄白两教都是我佛释迦摩尼一脉,虽然你们乌斯藏动不动拿人头做法器、人血写经书,到底还是要讲慈悲两个字吧?何必打生打死,残害无辜生灵呢?照我的意思,两家不如化敌为友吧!”

    化敌为友?谈何容易!威德法王和索南嘉措都尴尬的讪笑着,眼神偶一交锋便是火花四射,心中实恨不得吞了对方。

    乌斯藏佛教和汉地佛教大不相同,或许是严酷的自然环境,或许是融合了原始苯教的一些东西,他们在很多地方显得戾气颇重,两位来自雪域高原的高僧大德,也远不像内地佛寺老和尚那么慈眉善目,反而颇为凶神恶煞。

    张紫萱见僵持不下,喝了口茶,淡淡的道:“我家夫君与威德法王冤仇也结得不浅了,尚能一笑泯恩仇,难道法王精研佛法,心胸还不如凡夫俗子吗?”

    不敢,不敢,威德法王满头冒汗,情知这是张紫萱在向自己施压,再不识趣的话,当初和秦林作对所犯的罪行,就要新账旧账一起算了。

    罢了,反正白教渐露颓势,先松口渡过这一关吧,威德法王于是假笑道:“好好好,秦将军、张夫人果然智慧高深,倒是贫僧着相了,索南嘉措,咱们从今往后化敌为友吧。”

    老婆威武!秦林朝张紫萱做了个怪相,相府千金瞥了他一眼,忍住笑转过脸去。

    索南嘉措只觉吃了个苍蝇般难受,可又别无他法,乌斯藏本地黄教是占了上风,但白教又在土默特部得到了极为强有力的支持,威灵法王在归化城声震草原,如果再得罪秦林,朝廷和土默特部都来支持白教,黄教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作为莲花生、宗喀巴、八思巴之后的又一位乌斯藏佛教不世出的人杰,他当然拿得起放得下,看看形势已经如此,便洒然一笑:“秦将军有令,贫僧敢不从命?威德法王,咱们从前所行也有违佛法经义,恩怨从此一笔勾销!”

    好好好,秦林哈哈大笑,将索南嘉措和威德法王的手叠在一起,“两位能化干戈为玉帛,实在是雪域高原上乌斯藏百姓的福气啊,本官真心替你们高兴。”

    是啊,你高兴了,可我们都不高兴,还不得不在脸上装出欢喜之极的笑来!威德法王和索南嘉措都这么想着,两只被秦林牵着放在一起,已互相握紧较量起了内劲。

    以前吧,论佛教经义的阐述和弘扬佛法的手段,索南嘉措胜过威德法王,武功却要逊他不少,但威德法王被白霜华击得散功,还远没有恢复到巅峰状态,两人这下就斗了个旗鼓相当。

    邪魔外道,老秃驴受死!索南嘉措狂摧内息,恨不得将威德法王的经脉尽数震断。

    啊啊啊啊,佛爷要除魔卫道!威德法王咬牙切齿,手像老虎钳似的越收越紧,怕不把索南嘉措手爪子捏得粉碎。

    两人都脸红脖子粗,哪里还剩下一丁点的高僧风范?简直和斗鸡差不多。

    秦林还在旁边点头赞叹:“哎呀,两位化敌为友的心确实真挚感人哪,本官原来还疑心两位私底下又要暗斗不休,却没想到握个手都握得浑身冒汗还舍不得松开,这分情谊可深重得很,啧啧啧……”

    张紫萱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躲着吃吃偷笑。

    威德法王和索南嘉措听了秦林这句,顿觉意兴阑珊,再拼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各自收功,悻悻的松开手。

    从今往后,都得看秦林的脸色啦!他说东,黄白两教不敢说西,为了不被对方压倒,还得卯着劲儿讨好他。

    威德法王和索南嘉措齐心协力,倒是能把秦林伸向雪域高原的手挡住,可他们任何一方与秦林都是利益之争,随时可以妥协,黄白两教相互之间却是最根本的教义之争,矛盾无法化解,这就注定了他们不得不跟着秦林的指挥棒走。

    好比威德法王来和索南嘉措说,咱们齐心协力对抗朝廷,不跳进秦林这家伙挖的坑里。嗯,好,焉知索南嘉措不是当面答应了,转身就去告发这厮,换来朝廷支持,从而压倒白教、昌大黄教?

    所以就算明知秦林是利用自己,挖了一个坑,两位佛爷却为大势所趋,不得不硬着头皮咬紧牙关跳下去,还必须跳得义无反顾……,

    好大一个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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