蕲州之南,万里长江浩浩荡荡奔腾东去,江北枫树岭上草木葱茏,蜿蜒曲折的山道早已荒无人烟,惟有秦林在被荒草遮蔽的道路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走。

    大明朝严格执行打压白莲教的政策,而荆湖地区的白莲教骚动引发了官府严查,对没有籍贯、没有路引的秦林来说,当务之急是尽快逃离荆湖地区,去那些执行路引政策比较宽松的地区

    ——事实上永乐以后路引政策已经基本废弛,仅在社会形势严峻时启用。

    万历六年的大明朝虽说已有不少隐患潜伏,但内有张居正柄政,外有戚继光俞大猷等良将领兵,北方俺答汗称臣纳贡,南方倭寇荡平,算得上太平之世,除开白莲教骚动的荆湖地区,别的地方必定不会严查路人。

    从荆湖顺江而下就是江南,直唐宋以降市井素称繁华,商贾往来如织,路引制度在那里恐怕早已成为一纸空文。

    秦林准备走山路避开哨卡,慢慢寻个长江边的小码头,搭顺风船往长江下游走,这样一方面躲开严查路引的荆湖地区,另一方面到了商品经济发达的江南沿海,身为知识丰富的现代人还愁没有用武之地吗?

    山道少有人行,道路大半被荒草遮盖,荆棘丛生,秦林一身麻布衣服被荆条上的小刺扯得破破烂烂。

    在过了一处岔路口之后,忽然,他停下了脚步,警惕的看着前方:那儿有几根荆条被折断了。

    在普通人看来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山路虽然偏僻,也有猎人、樵夫往来,更有可能是大型野兽经过留下的痕迹。

    但到了身为刑侦高手的秦林,任何蛛丝马迹都不会轻易放过。

    他立刻趴在地上检查足印,发现几个新鲜的足印之后先是一怔,然后脸色凝重的用自己的脚比了比,又量了量前后两个足印之间的距离,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接下来秦林又在遮断的荆棘丛中仔细寻找,直到从一枝小刺上找到只有小指头那么大的布片,他的脸上才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一路注意观察,继续前行了两三里,秦林再一次停了下来,瞧了瞧荆棘灌木倒伏折断的姿态,他冲着七八丈外一处茂密的树丛喊道:

    “这位朋友,出来吧!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咱们素不相识,在这儿相遇也算缘份,又何必藏头露尾?”

    树丛处半分动静也没有,山林间十分寂静,只有远处的啾啾鸟鸣。

    秦林信心十足的道:“老兄不必躲藏了,你孤身一人走到这里的,穿着月白色的长衫,脚蹬平底快靴,身高在五尺二寸上下,年纪约摸二十五岁,身体强壮,最重要的是你左腿上有伤,朋友,我说的没错吧?”

    树丛中一阵响动,钻出个身强力壮的青年,背着个小包袱,手中握着柄单刀,果然左腿上有斑斑点点的血迹,走路一瘸一拐,瞧见秦林是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青年本来阴鸷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

    秦林见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不禁有几分自得:

    最初他发现足印是小牛皮靴的时候,很有些忐忑,因为之前观察这个时代的百姓不是穿草鞋就是布鞋,穿小牛皮靴的很有可能是公门中人,那么孤身行走荒郊野外的自己就很有可能被拦下来检查,进而误认作白莲教逆匪。

    很快认出道路上的新鲜足迹都属于同一人,他才松了口气,然后判断此人左腿明显有些瘸,足印形状却不像寻常瘸子那样始终如一,便知道是新近受过腿伤,因为吃疼而用力不均才有这种不稳定的足印,秦林就更加笃定了。

    虽然变成十五六岁的少年,力气减弱了不少,但擒拿格斗的功夫还在,对付一名腿伤不轻的对手,还是十拿九稳的。

    在荆棘小刺上找到的布片,则佐证了秦林的判断,这种颜色的衣服既非衙役的“青战袍、红裹肚”,又非卫所兵丁的朱红色鸳鸯战袄,更不是锦衣卫金黄色的飞鱼服,只是平民百姓所穿的。

    那阴鸷青年惊讶于秦林几句话道破他的根底,殊不知根据脚印刻画嫌疑人是最简单的刑侦技术:老年人的脚印是足跟重脚掌轻,青年人则足跟轻脚掌重,由足印形状便可估计对方年龄;由穿鞋足印的大小估算赤脚的长度,再乘以七倍便是嫌疑人的身高;由步幅长短既可估算身高,又可评判嫌疑人身体状态……

    所以秦林根本没有见面,便已把阴鸷青年的基本情况摸了个透。

    阴鸷青年却拿不准秦林的身份:看上去十五六岁,说话却十分老辣;皮肤白皙像个读书人,衣服却比苦力还要破烂,实在不知道什么路数。

    他试探着道:“我叫余才高,从蕲州贩一批棉布去九江府,半天前遇到强盗,被抢走财物,腿上也被砍了一刀,好不容易才抢了柄刀逃出来,因为害怕强盗追赶只好躲起来。敢问小哥尊姓大名?”

    秦林便告诉他真名实姓,反正这个世上也没人认识,说自己是去九江府会文友的穷童生,因父亲是个熟手猎户,所以会看足迹辨人。

    那余才高闻言眼珠一转,满脸堆起笑来:“这山林之中有蛇虫虎豹出没,尤其是蕲蛇‘五步倒’极多,咱们既然都是往九江府去,不如结伴而行,路上还有个照应。”

    秦林不假思索的点了点头,余才高当即大喜,两人便结伴行走。

    一路上余才高都拿话试探秦林,可秦林何等样人?审讯室里往往几句话就能击破嫌疑犯的心理防线,整夜连续审讯不打一个哈欠,作为专家证人出庭时面对嫌疑犯的辩护律师的提问,从头到尾都是滴水不漏,现在又岂能被余才高套出底来?

    走了大半个时辰,连同之前走的,离开蕲州城已经有二十多里了,两人都有些饥饿,便在一处溪水边坐下来休息。

    余才高从包袱里拿出两张煎饼,冲秦林笑笑:“自家做的饼子,秦兄弟尝尝滋味儿可好?”

    “多谢,”秦林答应一声拿在手中,张嘴便要咬下。

    余才高眼中闪出了一丝凶光。

    “咦,谁在那儿!”秦林惊叫着扔出块石头。

    余才高吃了一惊,脸变得非常难看,顺着石头扔去的方向,却看见有只野鸡扑棱棱扇着翅膀飞走,他脸上的神色又瞬间恢复正常。

    秦林万分惋惜的道:“可惜了,要是我爹在这儿,这只野鸡铁定跑不了!”

    余才高定下心来,拿起自己的饼子咬了一口,故意啧啧称赞烧饼味道香美,暗中观察着秦林的动静。

    秦林就着清澈甘甜的溪水,三口两口把饼子吃下。

    余才高心头只是冷笑,此时走了半天却也腹中饥火高涨,看秦林吃得香甜,他也把手中的饼子吃了。

    不出片刻,秦林忽然弯着腰、抱着肚子,黄豆大的汗珠一颗颗从额角滚落,一叠声的呻唤起来:“哎唷哎唷,这凉水还真喝不得,糟糕,肚子疼起来了……”

    余才高急得直跳脚,又是让秦林揉肚子,又出主意让他平躺着休息。

    不料秦林直起了腰杆,清朗的双目盯着余才高:“不对,只怕是中了毒,有人要杀人灭口……对了,你就是白莲教的大师兄,你不叫余才高,你是锦衣卫追捕的高豺羽!”

    高豺羽被道破身份不禁大为吃惊,退了两步,戟指问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秦林沉声道:“我走在你后面好几里路,你却早早的发现了我,躲在路边想要暗算,可见你每走一段路到了视野开阔处就回头张望观察,生怕有人追来,才能发现落在后面数里外的行人。

    你说被强盗打劫,若是寻常强盗只要财不要命,就算想杀人灭口也断没有追几十里路的道理,何况锦衣卫、官兵和衙役都在大举搜捕白莲教,什么强盗会在这风口上出来作案?

    嘿嘿,所以我从发现你躲在草丛中开始,就知道你害怕的并不是强盗,而是捉拿白莲教妖匪的锦衣卫!”

    之后秦林道破高豺羽的行藏逼他现身,就完全确定了判断,因为之前他在锦衣卫百户石韦的影形图上看到了高豺羽的画像。

    本来这个年代的毛笔画像并不准确,普通人见了也不一定认得出来,可秦林是做惯了模拟画像的,对人的五官比例、相对位置、面部肌肉群分布这些东西十分熟悉,见到“余才高”的第一眼就把他和影形图对上了号。

    高豺羽一怔,继而桀桀笑了起来:“没想到啊,你这么个少年郎,心思竟如此缜密,我瞧你不像哪家猎户的子弟,倒像六扇门的鹰爪孙!哼哼,说什么都没有用,现而今无生老母开天眼,就要收你小命了!”

    “真的吗?”秦林笑着站直了腰,神色恢复平静,丝毫没有毒发身亡的征兆。

    高豺羽惊得双目圆睁:“你、你!”

    秦林好整以暇的拍了拍破烂不堪的衣襟,又掀了掀斗笠,慢条斯理的道:“既然一开始我就看出你的来路,又怎么会中你的奸计?呵呵,让你死个明白,刚才我把饼子和你的换过啦,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吃了自己的饼子,出了什么问题可不能怪我哟~~”

    感觉到腹中隐隐作痛,高豺羽浑身瑟瑟发抖,他本人当然知道那张饼里的毒药有多猛烈,气急败坏之下他操起了单刀,合身朝秦林猛扑,钢刀虚劈,卷起呼呼风声,势头倒也不弱。

    高豺羽身高体壮,武功也非弱者,否则也不能孤身一人逃出锦衣卫的围捕,但他此时的状态嘛,就实在不妙得很了。

    对付一个腿上负伤、身中剧毒的家伙,秦林轻松无比的躲开扑击,从侧面朝着高豺羽受伤的左腿用力猛踹,这家伙就跌了个狗吃屎。

    高豺羽跌倒之后还待爬起再战,不想剧烈运动之后血气翻涌,毒性发作更快,勉强挣扎才用双手撑起了上半身,腹中阵阵剧痛传来,登时全身酸软无力,一嘴啃进了泥中,只抽搐了两三下便就此没了声息。

    “哈哈,装死?爷可不上当!”秦林自言自语,又过了一会儿才伸手到高豺羽耳后胸锁乳突肌的内侧一摸,发现颈总动脉没有了搏动,动脉搏动是没法作假的,此人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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