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二十三年,正月初六。

    内阁中暖意逼人,暖炕上除了须发皆白的老人,还有一位大约不惑年纪的中年文士,标准的江南名士风范,面色白净,三缕长髯,丹凤眸子,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是何等玉树临风,气态温文尔雅,虽然没有身着公服,但又不乏三分恰到好处的威严。在不远处的椅上,还独坐着一名中年男子,两指间夹着一个鼻烟壶,不曾去吸鼻烟,只是轻轻把玩。

    在内阁学士李士奇的引领下,徐北游进了内阁,先与韩瑄对视一眼,然后跟正在把握鼻烟壶的赵青点头示意,最后朝那名中年文士拱手行礼道:“见过谢先生。”

    中年文士正是谢氏家主谢苏卿,表字子卿,也是新任的内阁次辅,今天刚刚到京,待陛下召见之后,便会授武英殿大学士,仅次于如今已经是文华殿大学士的韩瑄。

    谢苏卿调侃道:“原来是小阁老到了。”

    徐北游笑道:“真阁老在前,哪有什么小阁老。”

    韩瑄看似漫不经心道:“这才几天的功夫,连你远在江南都知道了这边的小阁老之说,恐怕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居心实不可问。”

    谢苏卿端起茶杯轻抿一口,笑道:“微末伎俩,难成大事,文公何必放在心上。”

    韩瑄感慨道:“千里长堤溃于蚁穴,风起于青萍之末,有些事情不可不察。”

    谢苏卿点头道:“文公此言在理,谢某受教了。”

    韩瑄摆了摆手道:“子卿过谦了,我已是垂垂老矣,日后这内阁中的大小事宜,还要劳烦你多费心才是。”

    谢苏卿笑着连道不敢。

    几人交谈几句之后,有司礼监秉笔陈知锦前来,请次辅大人去甘泉宫觐见,谢苏卿告辞了韩瑄和徐北游父子,随陈知锦离去。

    内阁里只剩下三人之后,韩瑄似乎是因为有些畏冷的缘故,搓了搓手,道:“走了个蓝瑞玉,来了个谢子卿,南归你要记着,官场之上无朋友,防人之心不可无。”

    徐北游见老爷子脸色郑重,也正了神色,点头道:“记下了。”

    韩瑄轻声感慨道:“你是修士,讲究修行,其实做官也是修行,要不怎么会有‘公门修行’的说法?做官,最要不得的就是迂腐二字,做学问可以迂腐,做官不可以,不管你有什么经天纬地之才,只要你守着迂腐二字,那就只能郁郁不得志,做官讲究的是变通二字,变则通,在这一点上,你做得很好,无论是在江都对付张鉴的手段,还是来了帝都以后,都算是可圈可点,不过有一点你要记着,做官如做人,你不能忘本,正如当年的张江陵,他要做的是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摄政只是其手段,而非目的,这便是不忘本,你如今也算是人上人,可是想明白自己到底要什么了?”

    徐北游脸色凝重,不发一言。

    这些话,在来帝都的路上,秦穆绵就曾经说过,只是没有这般直白,徐北游自己也考虑过许多,到底要什么?

    沉默许久之后,徐北游说道:“父亲,北游之志从不在庙堂,而在于江湖,在于剑宗,在于道门,师父临走前将剑宗交给了我,我责无旁贷。”

    韩瑄开怀一笑,欣慰道:“亚圣云,虽千万人吾往矣,就是这个道理。”

    韩瑄起身道:“整天在这个屋子里闷着,也不是个事情,陪我出去走走?”

    徐北游从旁取过大氅为他披上,父子两人出了内阁,并肩走在文渊阁外的一条小径上。

    小径两旁松柏茂盛,但并不密集,不至于遮挡了冬日的暖阳。

    韩瑄轻声道:“这次圜丘坛之变,又死了不少老人,也走了不少老人,尤其是道门这边,尘字辈大真人本就所剩不多,又少了青尘和明尘,差不多就只剩下钟离安宁和冰尘这两个女子,论修为论手段论谋略,这两人都不如青尘和明尘,所以不足为虑,倒是叶字辈的道门中人,也就是我们这辈人,差不多该出手了,按照你所说,秋叶已经出关,那么尘叶也相去不远,别忘了,他才是镇魔殿殿主,你在江南那边拿下了道术坊,驱逐杜海潺和他的江南道门,少不了要与尘叶再纠缠一番。”

    徐北游点头道:“尘叶本就是地仙十七楼的大修士,距离十八楼只有一线之隔,若是这次闭关成功,那么道门又将多出一位地仙十八楼的大修士,的确很是棘手,不过也不是完全不能应付,毕竟如今我已经有了朝廷的官家身份,道门在圜丘坛之事中又是理亏在前,除非他们想要和朝廷彻底撕破脸皮,否则应该不会大动干戈。”

    韩瑄点了点头,望向江南,缓缓说道:“这话不错,在情理之中,不过你想过没有,如果道门不按常理地彻底撕破脸皮,会怎么样?”

    徐北游平静道:“我在最近这段时间也常常会想起这件事情,如果道门铁了心要不顾大局对剑宗出手,那么最后师父留给我的剑宗家底还能剩下多少?可我无论如何推算,都是一个彻底覆灭的结局,这就是现实,剑宗已不再是当年的剑宗,卫国和东海三十六岛都丢了,而道门也不再是当年的道门,它不是江南道门,如今的道门雄踞天下,执天下修士宗门之牛耳,无论怎么看,两者之间都没有半分能够相提并论的可能,道门现在之所以不曾对剑宗出手,无非还是顾忌朝廷,所以我才会从江都来到帝都。”

    韩瑄停下脚步,轻声说道:“现在帝都之事已了,有为父帮你在这边坐镇,你就安心回江南吧,带着知南一起过去,陪她在江南到处走走。”

    徐北游抿了抿嘴唇,笑道:“说起江南,她可比我熟,当年还是她领着我去了鸡鸣寺。”

    韩瑄也笑道:“不一样了,上次她是公主殿下,可这次她是你的妻子。”

    老人似乎有些畏寒,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轻声道:“总说江南是个好地方,我是北人,这辈子都没去过江南,当年跟着先帝到了帝都就驻足不前,再也没往南边走过,若是以后有机会,也要去江南走上一趟,瞧一瞧江南的杏花微雨和士子风流。”

    徐北游动了动嘴唇,最终却还是欲言又止。

    韩瑄自嘲道:“人老不以筋骨为能,回吧。”

    徐北游伸手扶住老人,沉默着点了点头。

    在这个白雪还未化尽的初春时节,在凛冽的寒冷中,他终是感受到了义父的垂垂老态。

    转眼之间,迟暮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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