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北游明里是说自己与张无病的情分,可他此行实际上是代表韩瑄,张无病不愿见徐北游,也就是不愿听韩瑄说了什么。

    说到底还是张无病与韩瑄的情分。

    就在李颜良不知该如何答话时,一名老将已经迎了出来,抱拳拱手,沉声道:“文慈见过徐公子。”

    “徐北游见过文将军。”徐北游还礼。

    文慈侧身伸手做请,“请入内说话。”

    徐北游稍稍沉默。

    韩瑄派出了徐北游,张无病就派出文慈,来了一个王不见王。

    看来这次中都之行不会太过顺利。

    不过他还是迈步上前,随着老人走进了这座书房,而李颜良则是按刀而立,守在门外,像一尊门神。

    ……

    朝堂上曾经有句戏言,说六部衙门的效率之慢,甚至还不如边军名下的一座军驿,在驿站住上一夜,早晨醒来时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只管上路便是,可给六部衙门递上一份文书,休说一夜,就是七、八、九、十夜也未必能有回应。

    虽说此言略有夸大成分,但也从侧面说明了军伍中的效率是如何之快,毕竟战机稍纵即逝,容不得半点懈怠迟缓。

    就在徐北游在陕中府现身后不久,远在中都的张无病就已经得到了消息。

    中都依山而建,巍峨如山,最高处城墙足有百丈之高,此时张无病就站在最高的城头处,扶着冰凉城垛,眺望远处茫茫草原。

    又是一年秋,草原骑兵也该差不多南下劫掠了。

    按照惯例,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放火烧边,以此来隔绝草原骑兵南下,不过收效甚微,张无病上任左都督以后,已经将下令停了今年的防火烧边,毕竟草原上正在闹白灾,烧边也无甚可烧,此举反而会惹得草原骑军越发变本加厉,此时陛下尚未安内,还不到攘外的时候。

    张无病忽然想起一桩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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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他曾担任萧皇的亲卫,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看到了史官写就的武祖皇帝本纪,其中记载的一件事让他印象深刻。

    在武祖皇帝自任大郑朝廷的大丞相后,携天子而令诸侯,此时的东都大都督秦政率二十万大军以清君侧之名奋起反抗,被大郑宗室视为国之柱石。

    不过这位大郑的国之柱石下场不算太好,最后在宣化府兵败身死,在临死之前,秦政曾道:“国耻未雪,家恨未灭,难收旧河山,无以朝天阙。”

    在此之前,武祖皇帝与他有过一番对话,武祖皇帝言道:“天底下有两种人最是忘恩负义,皇帝和百姓。亚圣言,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也是此理,不管你为谁守天下,都不值。”

    当时已经濒死的秦政艰难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平静回答道:“无愧于心而已。”

    此时此刻,张无病不由得扪心自问,自己做这个左都督到底是为谁而做,是为自己?为蓝相?为韩阁老?为陛下?还是为中原百姓?

    秦政以一死求得问心无愧,那他又该如何做才能无愧于心?

    ……

    今日的帝都又有一场秋雨不期而至,彻底驱散了盛夏留下的最后一点暑意,天气转凉。

    据说最近韩阁老偶感风寒,正在家中修养,已经两天没有在外露面了。

    秋雨淅淅沥沥,一场秋雨一场寒。

    韩府中,披着鹤氅的韩瑄坐在檐下的木质走廊中,望着外头的秋雨绵绵,若有所思。

    在他过去的人生中,有一半的时间在帝都度过,另外一半时间则是在西北度过,他本就是生在西北长在西北的西北人,所以在被罢官去职之后,才会选择返回西北家乡隐居。

    此时有一人与这位一生荣辱跌宕起伏至今也不好下定论的当朝次辅相对而坐。

    正是当朝有“内相”之称的司礼监掌印张百岁,韩瑄在外廷,他在内廷,两人联手对抗蓝玉,使得蓝玉纵使有首辅之尊,也处处掣肘,这才使得朝堂上下“倒蓝”之声愈演愈烈,正如蓝玉自己所说,执掌庙堂五十年,提拔了许多人,门生故吏遍朝野,可也得罪了许多人,树敌遍天下,以前摄于蓝玉威势,所有人都在蛰伏,偶有几个悍不畏死之人也都被蓝党铁手镇压,直到有韩瑄出头之后,这些压抑了太久太久的人悉数汇聚于韩瑄身边,成山崩海啸之势。

    事到如今,韩瑄退不得,蓝玉亦是退不得。

    两人同样是跪坐于木质廊道上,中间有一壶茶,张无病伸手倒茶,袅袅雾气升腾,他隔着雾气问道:“文壁,身体可是好些了?”

    韩瑄伸手端起一杯茶,微笑道:“太医已经看过了,就是着了凉,吃了两剂药,发发汗就好了,不妨事的。”

    张百岁有些无奈道:“早些年的时候,先帝爷就劝你无事时练一练儒门的养气法门,不说什么飞升长生,总是能延年益寿,强身健体,可你倒好,一心想着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说养气求道是偏离了儒门圣贤的本意,不屑为之,如今知道苦楚了吧?小小风寒就要让你头昏脑胀,再看蓝相,就算真的丢了首辅之位,也能接着做天机阁阁主,关起门来求长生大道,逍遥自在。”

    韩瑄轻声道:“人生一世,匆匆百年,须有知足之心,又何必苦求再活五百年?”

    张百岁啜了一口清茶,“若是抛开庙堂纷争不提,单以一名修士而言,你和蓝相本都有机会成为儒门魁首,可惜一个走了歧途,一个干脆是连走都不肯走,真是可惜。”

    韩瑄笑道:“你忘了徐琰?他岂不是更可惜。”

    正在喝茶的张百岁微微一顿,“人都已经死了,还提他做什么?”

    韩瑄轻声道:“不管怎么说,当年之事都已经过去了,所以我觉得提一提也没什么,太后娘娘总不会从梅山皇陵中出来降罪于我。”

    面对这份大不敬的言语,张百岁没有动怒,只是叹息一声,道:“看来你对当年之事还是怀有怨气。”

    韩瑄不置可否,低头望着杯中微起波澜的茶水,淡然道:“南归如今正在西北拜访张无病,张无病也是那件事的亲历者,以他的性子而言,若是南归主动开口相问,八成不会隐瞒,所以有些事终要说个明白。”

    张百岁沉默许久之后,缓缓说道:“其实那件事还另有隐情,太后娘娘从未说过要徐琰去死,只是让人将徐琰带回帝都,不过有些人从中作梗,这才让徐琰死得不明不白,那时候太后娘娘已是时日无多,又加上你和蓝相几乎要兵戎相见,实在兼顾不上,最后只能默认此事。”

    韩瑄猛地抬头,缓缓说道:“你如何知道的?”

    张百岁放下茶杯,“知道此事内幕的人不多,我恰好算一个,至于我为什么知道,因为当时就是我亲自将太后娘娘的懿旨传给暗卫府的。”

    韩瑄五指紧紧握着茶杯,微微颤抖,最终只能长长叹息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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