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东亭从明珠府上出来后,打马直趋索额图府.索额图是康熙朝四大顾命大臣索尼第二子,初为侍卫,康熙七年(1668年)任吏部右侍郎,正二品官职。

    索额图对康熙面前第一红人此时来访深感意外,尤其是当他听到魏东亭搞了一个什么新式火器营,用奇淫巧计魅惑君上,他对魏东亭的好感更是大打折扣,直到了恨不得将他发配宁古塔的地步。但他也不敢怠慢,忙换了衣服,放炮开了中门出来迎接。

    索额图料想魏东亭此番来访必有要事,搞不好还是出于康熙授意,于是就把他迎进了中厅客堂。

    斯时,家人已把客堂内的三十二支蜡烛尽数点亮,顿时亮得如同白昼。二人分宾主坐定,索额图客套道:“不知魏大人此时来访有何贵干啊?”

    魏东亭道:“索大人抬爱了,贵干称不上,小事倒有一桩。”

    索额图迟疑了下,道:“不知是何事,也不知索某能否帮得上忙?”

    趁着索额图迟疑的空儿,魏东亭扫了眼客堂:五楹之大,装有戏楼,雕梁彩绘极尽藻饰,一应家具大到雕花屏风小到髹漆器皿,无一不精,真是王侯显贵之家。

    魏东亭笑笑,作揖道:“听说索大人府上养了个戏班子,内中有一旦角儿甚会唱曲儿,下官正好得到一支曲子,又找不到合适的人来吟唱,故此来索大人府上叨扰了。”

    索额图心中闪过一丝厌恶:这厮仗着皇上宠信,怎么就这般猖狂?为了这点小事就贸然来访,也忒不把我放在眼里了。皇上多么有才略的人,怎么会看上他了?莫非还有什么玄机?嗯,且先听听是什么曲儿再说。

    索额图笑着道:“这个自然。”又朝管家招呼道:“去把青云叫来。”那管家“唉”的一声去了。

    不一会,一个浓妆淡抹、袅袅婷婷的少女从戏楼后面走了下来,后面还跟着三个乐师。少女朝二人一礼道:“奴婢刚画了妆,正等着老爷点戏呢。听说爷要听曲儿,就赶紧下来了,没顾得及卸妆,爷您多见谅了。”

    索额图才不屑与她扯棉花,指了指魏东亭道:“这是魏大人。”等青云见了礼,他接着道:“一会他给你支曲,你要拿出十二分的力气来唱,他可是慕你的名儿来的。”

    索额图话中的“刺儿”,魏东亭哪能听不出来,他尴尬地笑笑,从袖中抽出一张折起的纸递给青云,道:“这是元朝施惠的《南吕·一枝花》。”见青云在暗暗背诵,他又道:“字数有些多了,难为姑娘了。”

    青云见他年纪轻轻,又生的俊朗,以为他也是性情中人,便有意挑逗,故娇嗔道:“魏大人怎么也门缝里看人,忒把人瞧扁了!奴婢没别的本事,可这记词儿倒还有两下子。”

    索额图见青云给魏东亭“甩脸子”,心中暗喜,但面上还是斥道:“青云不得无礼,赶快记下词儿唱与魏大人听。”又对魏东亭“赔礼”道:“魏大人莫怪,这小丫头性子直率,说话直来直去。这点我不知训斥过她多少回了,可她就是改不了。”

    话音刚落,青云就把纸还给魏东亭,朝索额图敛衽一礼,道:“老爷,奴婢记下了。”

    “那就唱吧。”索额图点头道。

    见索额图应允,三位琴师这才坐下来,一人按笛,一人吹箫,一人弹琵琶,青云轻轻击了击手中檀板,顿时弦管悠扬、竹音瑟瑟,听完过门儿,青云轻启猩红薄唇唱到:

    离匣牛斗寒,到手风云助。插腰奸胆破,出袖鬼神伏。正直规模,香檀把虎口双吞玉,鲨鱼鞘龙鳞密砌珠。挂三尺壁上飞泉,响半夜床头骤雨。

    【梁洲】金错落盘花扣挂,碧玲珑镂玉装束,美名儿今古人争幕。弹鱼空馆,断蟒长途;逢贤把赠,遇寇即除。比莫邪端的全殊,纵干将未必能如。曾遭遇诤朝馋烈士失云,能回避叹苍穹雄夫项羽,怕追赔报私仇侠客专诸。价孤,世无,数十年是俺家藏物。吓人魂,射人目。相伴着万卷图书酒一壶,遍历江湖。

    【尾声】笑提常向尊前舞,醉解多从醒后赎,则为俺未遂封侯把它久耽误。有一日修文用武,驱蛮静虏,好与清时定边土。

    青云一副好嗓子,又领略了曲中之意,时而浅唱低吟,时而高亢回转,大有余音绕梁之感,魏东亭一时听得入神,竟忘了此来何意。

    索额图满面光辉地道:“我因来自关外,粗犷豪放,所以喜欢清丽高亢的北调,不喜低回婉转的南调。青云方才所唱即为北调,伴奏以箫笛为主。不知魏大人可否中意啊?”

    我只听过南拳北腿,没想到还有南调北调?和这些“知识分子”聊天,真得处处小心,搞不好就露底了。魏东亭收回思绪,赞道:“呀呀,真是让人耳目一新啊,下官以前从没听过这般吟唱的元曲。真是······真是‘银瓶乍破水浆迸,大珠小珠落玉盘’,端的美妙。”其实魏东亭想说“我们都是朗诵元曲”。

    对魏东亭搜索枯肠引用前人名句,索额图露出一丝新奇:没想到这小子也读过《琵琶行》,只可惜句子搞混了。

    索额图点点头,算是接受了褒奖,越发来了兴致,道:“魏大人还想听什么曲儿,让青云唱与你听。”

    魏东亭想起了此来目的,深怕索额图就北调和他撕布扯棉花地叨叨个没完,赶忙推辞道:“多谢索大人美意。只是不知索大人觉得这支曲写得如何?”

    索额图眯着眼答道:“结构完美,章法严谨,看似信手写来,实则循序渐进、有始有终、环环相扣。一个字——妙。”

    魏东亭见他只说“表象”,遂用手指敲着椅子扶手,状似无意地道:“先写宝剑的形状和作用,中间借典故充分抒写,最后点出题意,抒怀达志,宝剑神采自现,作品意境自现。”

    索额图闻言屏退了青云等人,低声问道:“不知魏大人所说的‘志’为何‘志’?”

    魏东亭坐直了身子,反问道:“索大人若不解其中之意,何以屏退左右?啊,哈哈。”

    索额图与魏东亭相视一笑,抱拳道:“可是圣上有旨意予我?”

    “非也,非也。”魏东亭摇摇头,接着说,“纯是东亭为个人之事而来。”

    “这次不会要听宋词吧?”索额图打趣道。

    “哪里,哪里,索大人说笑了。”魏东亭正色道,“实不相瞒,在下在来贵府之前,已先去了明珠明大人府上。”

    “换茶!”索额图眼皮一跳,忙用喊声遮掩过去。

    “索大人,”魏东亭不再啰嗦,开门见山地道:“国家正值多事之秋,远的不说,就说朝中,鳌拜一党把持朝政,欺上压下,司马昭之心已是路人皆知。我皇虽年少,但志向高远,立志要诛除鳌拜,宫中有孝庄太皇太后支持,外庭有贤臣能吏辅佐,鳌拜不愁不除。然······”

    他就此打住,索额图以为他言下之意在指自己,有些不悦地道:“魏大人是不是信不过的索某的为人,认为我的立场不够坚定,特此来打探消息的?若是那样,魏大人就不必多此一举了。我赫舍里氏几代对大清鞠躬尽瘁,不是我夸功,前明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祖父硕色、叔祖希福归附太祖爷,同值文馆,赐号“巴克什”(满语,熟悉事务的人。清代作为掌管文案者的官称。天聪五年七月设六部,改巴克什为笔帖式),并屡次出使蒙古诸部,为满蒙联盟做出重大贡献;我父初为侍卫,屡立战功,天聪五年(明崇祯四年,1631年)升任吏部启心郎······”

    索额图数萝卜下窖地数落了半天家族功绩,魏东亭听得心里直笑:我说什么了,你就怕成这样,叽叽呱呱说了这么多?你怎么不说你们哈达部(索额图祖上属于建州女真,哈达部)是被努尔哈赤所灭,走投无路才投降的?你们这些圣人子弟这点最不好,太爱面子,爱到捕风捉影、望文生义。

    趁着索额图喝茶润口的当,魏东亭忙解释道:“索大人误会了,下官不是那个意思,不管是索文忠公(索尼谥号),还是索大人你,对我大清的忠心都是昭昭然,天地可鉴,令我辈见之而自叹不如啊。”

    索额图听他提到父亲,又给自己戴了这么大一顶帽子,遂放缓了语气道:“那,魏大人的意思是?”

    魏东亭侧了侧身,道:“虽说鳌拜一党不是铁板一块,但他们大多手握重权,我们要想扳倒他们就必须同仇敌忾。下官此来,就是要消除我们之间的成见,紧紧拧成一股绳。”

    索额图已知他要说什么,故意问道:“难道我们不是一股绳么?”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不藏着掖着了,不管是明大人还是索大人,你们都对我有成见。”魏东亭顿了下,舔舔嘴唇道,“诸位大臣都说我迷信西学,还拿来魅惑皇上,认为下官是趋炎附势的势利小人,但有谁能知我心中苦楚?”

    索额图身为主人此时不能不出言安慰,他道:“人长嘴就是用来说话的,至于说什么,魏大人大可不必往心里去。索某痴长你几岁,托声大,说句兄长不该说的话,老弟可不要玩火烧身呐。”

    “何为玩火烧身?”魏东亭不解地问。

    “西学固然有用,但它毕竟不是圣人所著,不会得到我国读书人的支持。”索额图抱抱拳,接着道,“当今万岁喜好西学,但为何不向全国推广,这其中的缘由希望东亭老弟好好揣摩揣摩。”

    “大人说的有理。现在我国读书人都爱钻研前人的著述,不爱经世致用,这确是一大痼疾。”由于关系拉近了,魏东亭说话也就放松了些,“虽说这股力量很强大,但东亭还是愿搏一搏。秦国商鞅变法时不也有股力量与他作对么?但变法的结果如何,后来的秦朝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老弟你别忘了,这类人可都是不得善终的。”索额图见他不解自己话中之意,干脆顺着他的话说,晃着食指提醒道,“远的不说,就说前明的张居正,才华横溢、手腕强硬,实行京察、整顿吏治,开创了万历新政,可说是前明的中兴之臣,可结局呢?掘墓鞭尸,赫赫张府几近灭门,数十年间无人敢言张江陵。殷鉴不远呐。”

    索额图说的不错,每次新生事物要打破旧的常规都要经历一个极其艰难繁复的过程,甚至要付出血的代价,中国如此,其他国家也是如此。但这只是对那些毫无经验可供参考的人来说,对他魏东亭则是另一回事。一来,他有着世界各国的经验可供借鉴,甚至是几百年之后的;二来,这时中国的国情,亦或是清朝的民族政策,也可以起到杠杆的作用。但这些,肯定是不能对索额图明说的。

    魏东亭感激地道:“大人一片关爱之情,令东亭无比感激,但为了我大清能独占世界之鳌头,东亭愿效法商鞅。”

    索额图惊讶地看着他,心道:“这小子原来这么忧国忧民,以前我看错了?只是你这么做,会带来什么后果你想过吗!”索额图见他仍执迷不悟,便拿眼睃着别处,不置一词。

    见索额图爱答不理,魏东亭坐不住了,站起身急道:“大人,您是信不过东亭么?认为东亭是个沽名钓誉之人?”

    “不管你是不是沽名钓誉,休想得到我的支持!圣上年幼,受你蛊惑胡闹也就罢了,还要拉我下水,你这是要把大清江山重新还给汉人!”

    索额图心里咕哝,嘴上仍是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喝茶。魏东亭明白,这也是一块茅坑石头,遂拱拱手,冷笑一声辞了出来。

    拜访明珠时,魏东亭接着那天在乾清宫的话往下说,着重谈了西学的“经世”之处。怎奈他说的天花乱坠,还搬出了顺治十八年(1661年),汤若望和南怀仁用定滑轮、动滑轮和滑轮组把一口重达12万斤的大钟移到了钟楼内的事例,可明珠依然不为所动,一口一个“半部论语治天下”,把魏东亭噎得直翻白眼儿。无奈,他只得就“除鳌拜”这点与明珠达成共识,结成一个“邦联”。

    而他那首元曲是专为索额图准备的。说动索额图,魏东亭还是有些自信的,因为索额图是一个天主教徒。这点无疑是个分水岭,它可以使索额图的思想变得与明珠不同。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索额图也对他不感兴趣。

    “没想到,索额图也是这么固守陈规,为什么在这种大变革时期,你们都要固步自封?难道中国要走向富强就只有通过暴力手段这一条路么?”

    魏东亭痛苦地摇摇头,仰起望天,天空繁星点点。他接着自问道:“人死后真的会变成星星么?那哪一颗是商鞅,哪一颗又是王安石呢?我也会落得王安石的下场——空怀报国之志,却报国无门?”

    现在,将会左右康熙朝的两个重要人物全都对他不感兴趣,自己的盟友仅有一个没有任何实权的洋人和年幼的康熙。现在自己圣眷正隆,康熙对他言听计从,但康熙长大之后呢?开海通商之后,涉外事务增多时,他是否会像历史上那样只准造单桅船出海,继而闭关锁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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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东亭走后,索额图起身刚要返回卧室,却发现地上掉着一张纸,他走过捡起一看,是那首元曲。索额图思索一会,把纸折起塞进袖中,嘴角挂着一个阴冷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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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魏东亭和索额图会议的时候,鳌拜也在和他的骨干助手们进行着密议。

    “上次我说把他给杀掉吧,你偏不让,非说他无关痛痒。这下可好,他的翅膀越来越硬了。”穆里玛一边剔着牙,一边向班布尔善嚷嚷。

    班布尔善不愠不火,只是静静地品茶。济世打圆场道:“现在杀他也不迟。听说他在外城为一个茶馆的人打抱不平,得罪了那里的地头蛇,我看他八成是看上那家的女儿了,我们就用这茶馆做个套儿,把他赚进去如何?”

    穆里玛一听有花边新闻,立刻变得眉开眼笑,他道:“济世,那女孩长得如何?”

    “没有十分颜色,但也有三分动人。怎么,你动心了?”

    穆里玛白了眼济世,道:“去!这差事我去,我就爱杀人放火。现在整天憋在京城里无事可干,我都快憋出毛病了。”

    “哼,你我还不了解?”济世哼道,“我说穆里玛,你那么多老婆,你还嫌不够啊?”

    “呸。我说济世,你脑袋进水了还是怎么地,‘满汉不得通婚’,祖宗家法上写的明明白白,我会娶她?”

    “我是说你也注意注意身份,你好歹是靖西将军,别自降身份,老打市井小民的注意。”

    穆里玛还要回击,鳌拜摆手道:“子翁怎么不吭声?”

    班布尔善反问道:“鳌公怎么看魏东亭的新式火器营?”

    班布尔善素有“小伯温”的称号,见他反问,以为他又有了什么好计策,鳌拜也不恼,只哼了声:“奇淫巧计。”

    “何止是奇淫巧计,”穆里玛接过话茬,“我看他就是在挂羊头卖狗肉,狗屁的新式火器营,根本就是‘汉军火器营’,用的枪不还是前明用了几百年的**鸟铳,连大炮都是用的缴获的。哼,几百个汉狗子整天拿着枪乒乒乓乓地乱放,以为他们家天天过年似的。”

    “是啊,他这般胡闹,老三为何还支持他?就不怕汉人用火器夺了他的江山?”济世问道。

    “这正是老三的过人之处,”班布尔善道,“他想用这招来收买天下汉人的心,没见这些天汉官个个高兴得就像中了头榜进士一样。只是,······”

    班布尔善卖了个关子,见众人都竖起了耳朵,才道:“他这招到头来只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穆里玛眨巴着眼睛道:“你是说汉官们有了异心?***,这群下三滥的家伙,没一个好东西!先是背叛前明朱家,这还没几天呢,又想背叛大清了。”

    班布尔善见穆里玛这无名火越发越旺,忙打住他道:“你瞧你这炮仗脾气,还没点呢就着了。你越这样,就越顺了别人的心。”

    见穆里玛不做声了,他又道:“鳌公,是这样的。那日,也就是魏东亭明珠等人和老三在乾清宫密议那天,出了乾清宫,魏东亭对明珠说,‘我向皇上立了军令状要练好那500兵丁,练不好可就要提着脑袋来见皇上啊。’这话恰巧被一个经过的小太监听到,而这个太监又是我们的人,所以就把这话告诉我了。”

    鳌拜笑着点点头,道:“不错,借刀杀人。”

    穆里玛听了如坠五里雾中,他疑惑不解地问:“怎的就是‘借刀杀人’?”

    鳌拜斥道:“亏你还是领兵打仗的将军,连起码的谋略都没有!”说完示意济世给他解释。

    济世道:“穆里玛,火枪兵和你的兵比起来,哪个更能打?”

    “当然是我的兵了。哦······你是说······”穆里玛转对班布尔善道,“好你个班布尔善,净出损招······嗯······是奇招,奇招,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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