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九年,十月朔,天子下诏,立汉王朱高煦为皇太子,布告天下。

    册汉王妃韦氏为太子妃。以宣府为汉王嫡长子朱瞻壑封地,不就藩,享亲王禄。余子暂不封爵,享郡王禄。

    诸藩王子未受爵者,嫡长子为世子,众子为郡王。长子不为嫡,有嫡子,以嫡子为世子。违者降爵。

    平王久病不愈,许其长住金陵,不归藩,享普安州一地赋税。平王府不设官属,只立王府左长史行朝贺之仪。以校尉五十人护卫王府,听宫中调遣。

    平王世子留京侍疾,增俸禄至九千石,入-宫-中读书。

    对于平王妃,圣旨未提一字。

    随后,天子令礼部议封皇太子大典,并进东宫朝仪。

    南京礼部同北京礼部查阅洪武旧例,参照封懿文皇太子大典定下章程,却未得天子首肯。

    两位礼部尚书,四位礼部侍郎及部下郎中等人,捧着打回的奏疏不明所以。眼巴巴瞅着皇帝,不通过没关系,至少给点提示。具体怎么改,大家也好有个参照。

    永乐帝偏偏不从人愿,一目十行看过,表情不变,御案上一压,直接抛出两个字,“再议。”

    参不透上司的喜怒,工作能力再强也是白费。

    连续折腾一个多月,奏疏改了不下十次,东宫官属名单都拟好了,册立皇太子的典礼章程仍没定下。

    这样的日子,猴年马月才算完?

    说到底,什么样的章程才能让天子满意?

    两京礼部再没心思争长短,完不成天子的交代,争出子丑寅卯也没用。

    为集思广益,礼部尚书发动部下官员,洪武朝旧例不通过,可以参照前朝。元朝一样行不通,还有前宋,前唐。

    北京礼部左侍郎记忆力超群,家学渊源,自幼博览群书典籍,竟将汉时册封皇太子的相关资料找了出来。兴冲冲带到衙门,与部中同僚一起研究。人手不足,便绑上布条,挑灯夜战。

    数日后,北京礼部上下都挂着两个黑眼圈,拿出拟定的章程,双眼发红,双手发抖,颤巍巍活似古稀老人。

    “如此,陛下总该满意了吧?”

    奏疏由快马飞送入京。经南京礼部润色补充,查无缺漏,上呈御览。

    暖阁内,礼部尚书屏息静气,生怕再被皇帝将奏疏打回来。

    好在永乐帝没说再议论,勉强点头通过。提起御笔,在奏疏上批了个准字。

    一个“准”字,着实得来不易。

    得到准信,两京礼部无不激动万分,抱头痛哭,泪如泉涌,连端茶送水的小吏都忍不住红了眼圈。

    皇帝再不批,怕是部中老爷不得不挑战上古先秦的礼仪典章,不容易啊!

    册封皇太子的仪式虽未举行,东宫仪仗俱已备妥。

    比亲王制,略有增减。

    香炉,香盒,旗幡,节髦幢,稍刀盾戟,圆伞方扇,令旗花鼓等,凡器具均为金,漆必为大红。

    朱高煦身在北京,出入不再打亲王仪仗,但也没有马上行太子仪仗。

    经过岁月磨砺,朱高煦性格未变,行事却日渐稳重。南京官员尚无所觉,北京行部和边塞武将却深有体会。

    “殿下愈发肖似今上。”

    脱去一身傲慢之气,哪怕被驴踢了脑袋,朱高煦也不会再说出“天策上将”之类缺心眼的话。

    事实上,永乐帝朝议立皇太子时,他正挽起裤脚,在北京郊外军屯下田巡视。

    金黄的麦田,齐刷刷的高粱,新奇的番粮,这一切的一切,比番邦使臣的歌功颂德更吸引他。

    永乐帝压根不会想到,将朱高煦调往北京接待番邦使臣,他竟敢怠工溜号。匆匆举办过一场宴会,其后再不见踪影。番邦使臣丢给行部官员,自己跑到田里完成未尽的农耕事业。

    秋收之时,朱高煦拎一把大宁杂造局新制的镰刀,下到田间收割稻麦。

    不只他来,朱瞻壑也被带来。

    按照朱高煦的话说,“孤的儿子怎能不识五谷,不晓稼轩?”

    次子朱瞻圻尚在牙牙学语,也被下令抱到田间。还在磨牙的娃娃,根本不知道亲爹在做什么。见场面热闹,拍着巴掌笑得起劲,却被亲爹的大把章按住脑袋,威胁一句,“敢学纨绔子弟,不体民间疾苦,说出怎不食肉糜,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朱瞻圻不知是真听不懂还是装作不明白,总之,继续笑。

    朱瞻壑看看亲爹,再看看弟弟,农民揣再现。大眼睛忽闪两下,决心回到应天,找机会向皇祖母告状。

    见此情景,孟十分无语。

    小小年纪,已深具芝麻包潜质,大有向黑面馒头发展的势头。

    该说老朱家人智商太高,还是太有性格?

    “少保。”

    正想着,衣袖被拉了一下。

    “世子何事?”

    朱高煦封皇太子,朱瞻壑未受封皇太孙,仍为“世子”,同兄弟之前的距离却已拉开。“世子”的称呼怕也是叫不久了。

    “我也要同父王一起。”

    一起下田?

    孟有些为难,转头去看夏元吉,发现夏尚书不在,再看侍奉朱瞻壑的宦官,黄少监弯腰咧嘴,唯少保是从。

    “殿下还小。”

    “我不小了,我能拉开铁弓。皇祖父都说我再长打一点,就能射下金雕!”

    不到两个巴掌长的铁弓,射金雕……论起忽悠人,永乐帝当真天下无敌。

    无语半晌,不想打击朱瞻壑的积极性,孟只得叫来亲卫,询问朱高煦的意思。

    眨眼-功——夫,朱高煦已走到田地-中-央,亲卫不敢耽搁,一路小跑。

    “伯爷,太子殿下之意,世子可到田间,不必收割,捡拾麦粒即可。”

    孟点点头,让人提来一只精致的木篮。

    黄少监本想接过去,朱瞻壑一定要自己提着,“孤有力气,自己来!”

    “世子自己提篮可以。”孟弯腰笑道,“但让黄少监陪同世子一起下田,可好?”

    “好!”

    朱瞻壑点头,大眼闪亮。

    朱瞻圻不甘被冷落,啊啊的叫了两声。

    朱瞻壑转过身,严肃道:“弟弟在这里等着,待长到和兄长一般,能拉开铁弓,才能下田。”

    “啊!”

    “听话!”

    “啊啊!”

    “真听话?”

    “啊!”

    “好,为兄走了。”

    孟转头,深吸气,不能笑,绝对不能笑。

    天知道,一大一小两个年画娃娃凑到一起,场面到底多喜人。

    朱瞻壑提着篮子在前边走,黄少监弯腰在后边护着,生怕朱瞻壑磕碰到一点。倒是朱高煦不在乎,见黄少监护得紧了,扬声道;“不必如此,孤小时候,在校场滚上几个来回也未见如何!”

    孟没上前,负手立在田边,看着麦田里的朱高煦父子,眉目舒展,有种夙愿达成的感慨。

    历史已经不同。

    大明不会再走回原来的轨迹,脚下这片土地曾承受的苦难也不会再发生了吧?

    思绪飘飞间,秋风拂过麦-浪,走到地头的朱高煦直起身,放下镰刀。等朱瞻壑走到身边,见他热出汗水,小脸通红,硬是不吭一声,一把将他抱起,用力抛了两下。

    “好,是孤的儿子!”

    父子俩的笑声随风传出,田间的军汉和农人,似乎都能感受到这一刻的喜悦。

    一种带着蓬勃生机,自内心深处迸发的快乐。

    孟也被感染,不自觉弯起嘴角。换做十年前,如何能想到今日?

    那时的高阳郡王,还是个行事肆意的少年。一句“小娘”,足足让他牙疼两个多月。

    肩头忽然一沉,熟悉的冷香萦绕在身边。

    孟脸上的笑意更浓,举臂覆上肩头的大手,道:“国公爷,能遇上你,能活在当下大明,我此生无憾。”

    甜蜜的情话,他会说,却不愿说。面对身边这个人,他只想给出最真实的自己。

    聪明,却依然有些笨拙。

    情感无形,却浓得似血,要化入骨里,真正的刻骨铭心。

    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会忘却。

    正如他之前所言,有此一遭,此生无憾。

    沈瑄没有说话,反手扣住孟的掌心,五指-交-缠,用力得让孟手指发麻。可他没有挣脱。

    用力回握,像是用自己的手,攥住整个世界。

    再疼再麻,他乐意!

    整整半个月,北疆之地沉浸在丰厚的喜悦之中。

    八月间,河北大宁都发了蝗灾,好在规模不大,没造成太多损失。倒是一些养殖鸡鸭的牧民得了好处,散养的家禽个个吃得油光水滑,在互市中售卖,小赚一笔,甚至比得豢养牛羊的收入。

    孟没有倡导规模化养殖,这个时代不比后世,一旦牲畜生病,很可能会影响整个部落的生计。

    只是他没想到,古人的智慧委实不可小觑。

    等他发现时,大宁附近的两个守御千户所,养殖鸡鸭的牧民数量早已超过养殖牛羊,还有了专门的“兽医”。

    据悉,这些兽医多是番邦之人,乘大食海船远渡重洋而来。本为到大明做生意,结果被大明的繁荣和强大吸引,住下就不想走了。

    永乐朝以前,北疆之地一直同贫瘠挂钩,时常被鞑子的骚-扰,每逢春秋都要被打谷草,自然称不上繁华。

    自永乐帝登基,先后将两个儿子封到北疆,严整边防。又在开原广宁开办互市,大力发展贸易,嗅觉灵敏的商人纷纷行动起来,聚集到顺天大宁,为北疆大开发添砖加瓦。

    随着鞑靼瓦剌接连被征服,白帐汗国和莫斯科大公国等接连同大明交好,向大明臣服,王朝威名远播,越来越多的番邦商人,甚至是王室贵族,怀揣着各种梦想,不惜跋涉千里,来到这片神奇的土地。

    不过,比起打惯交道的蒙古和突厥部落,高鼻深目的夷人明显不招人待见。

    为何?

    太不讲卫生!

    眼泪鼻涕都用袖子擦,准备一条手帕很难?手帕买不起,草纸总行吧?

    解决五谷轮回问题不晓得找茅房,闹得五城兵马司的军汉见到红毛黄毛就双眼发红,挥舞着铁尺就想揍人。

    吃饭不用筷子,不用匕首,直接上手。

    不洗脸不洗脚不洗澡,问一句,回答说是因为信仰。

    大明学子愕然,这是哪门子信仰?信仰让他们不讲卫生?

    鞑靼瓦剌兀良哈鄙夷,蒙古铁骑到过欧洲,传播过“文明”。一百多年过去,这些夷人还是一样不开化!

    女真人觉得,比起这些夷人,自己称得上是文明人。

    野人女真咬着骨头,嘿嘿咧嘴,暂不发表感想。

    在大明生活数年,早已习惯大明服饰,深谙大明生活方式的迪亚士,见到“同乡”这般表现,恨不能以袖遮脸,掩面疾走。

    丢人啊!羞与之为伍。

    好在环境最能改造人,在大明生活一段时间,不好的习惯总能改掉。

    但也导致另一个问题,大明的外来人口越来越多,呈井喷式发展。发展到后来,走在京城大街上,迎面撞到一个人,都可能是某某国的王子大公。

    大明的顺天,隐隐有了盛唐时长安的影子。

    遥远的丝绸之路已变得荒芜,海上的航路却不断开辟。

    遥远的历史时空中,飓风掀起一场巨变,新的世界中心,在暴风过后散发出耀眼的光华。

    矗立在世界东方,当世最强盛的王朝,大明-帝-国。

    永乐九年十一月,各地藩王宗室纷纷上表,请进京朝贺。

    同年十二月,朱高煦奉召前往南京。

    天子敕立东宫官属,命成国公朱能兼太子太师,魏国公徐辉祖兼太子太傅,定国公沈瑄兼太子太保。武阳后侯徐增寿兼太子少师,新城侯张辅兼太子少傅,兴宁伯孟兼太子少保。

    户部尚书夏元吉兼詹事府詹事,兵部尚书金忠兼詹事,兵部右侍郎,工部左侍郎俱兼少詹事。吏科都给事中,刑科左给事中俱为詹事府丞。

    原本,詹事府詹事只有一人,考虑到多方面因素,朱棣任命两人。遇决断之事,均由夏元吉出面。作为靖难功臣,在威武间都吃得开,金忠所起到的作用,不过是借个名头,以示天子对皇太子的重视。

    永乐十年一月,正月朔,天子下皇太子册。

    永乐十年二月,朱高煦主动上表,请推迟立皇太子大典。

    “儿臣请至赵王回京之后,再行典礼。”

    群臣上奏,此请不和规矩。再者言,举行大典的日子早已定下,各地藩王开始动身进京,有的已在途中。此时推迟典礼,让人家白来一趟?还是说,人进京之后,一直留到大典结束后再走?

    永乐帝却力排众议,答应了朱高煦的请求。

    天子点头,朝臣再蹦跶也没用。

    典礼虽然推迟,朱高煦仍如期入文华殿,临朝视事。至于合不合规矩……龙椅上那位都不在乎,谁敢跳出来说三道四?

    或许是冥冥之中早有定数,预计九月方能返程的郑和船队,竟提前数月,于永乐十年五月折返,出现在福建海面上。

    比起离开时,船队规模扩大近一倍,多是番邦使臣的朝贡队伍。

    其中有一支船队十分特别,船只造型奇特,船身五彩斑斓。船上之人,各个皮肤黝黑,赤——裸-胸膛,脸上身上绘有不同图案。说话时,一口牙齿却是雪白。

    朱高煦站在宝船之上,看着岸上迎接的官员,用力一挥手臂,“靠岸,下船!”

    战船最先靠岸,随后才是宝船。

    船舱开启,一阵兽吼震耳欲聋。各种从未见过的兽类,陆续出现在众人眼前。

    长颈鹿,斑马,狮子,牛羚……

    岸上之人嘴巴张开,眼珠子掉了一地。

    这都是些什么?

    看到众人的表情,朱高燧哈哈大笑。得知汉王已被立为皇太子,典礼迟迟没有举行,只为等他归来,愈发的高兴,令人将他从某处海盗藏宝点得来的珊瑚树抬出,不提珊瑚树本身,单是装载的箱子,就是难得的精品,价值连城。

    “装好,随孤快马进京,为皇兄庆贺。“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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