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八年七月,明朝在辽东,宣府,宁夏一线陈兵十万,备战瓦剌。

    朱棣命定国公沈瑄督中军,兴宁伯孟、安远伯柳升为副。以兴宁伯孟领神机营,并督大宁火器营。

    宁远侯何福督左军,武安侯郑亨督右军,同安侯火真督后军。

    宁阳侯陈懋督左掖,都督曹德、都指挥胡元为副。广恩伯刘才督右掖,都督马容、都指挥陈纪为副。

    八月丁卯,朱棣以亲征胡虏軷于承天门,遣太岁旗纛等神。

    祭祀之后,永乐帝登点将台,号令三军,锋指向北。

    “出塞!”

    “吼!”

    战鼓声起,号角声响彻天际。

    永乐帝着赤色十二缝武弁,袍裳中缀五彩玉。环佩,革带,重底赤舄。腰佩宝剑,手持玉圭,上刻篆文“讨罪安民”。

    车架发北京,永乐帝遣指挥使完颜帖木耳,宦官亦失哈等赍敕鞑靼及哈密诸部,并赐彩币宝钞,言今大军讨逆,道经其地,不必惊慌。

    “朕讨瓦剌,与尔等无干。”

    换句话说,识相点,当避则避,你好我好大家好。不识相,在私底下搞些小动作,给瓦剌传递消息,甚至和马哈木联手对抗大明,后果自负。等朕收拾过瓦剌,回头就烧你帐篷!

    朱棣的诏书,或许该称之为“恐-吓-书”,十分有效。

    鞑靼太保马儿哈咱和枢密知院脱火赤热情接待了明朝使者,拍着胸脯表示,一定遵照大明皇帝的指示,绝对不给瓦剌透露半点消息,也不听过任何支援。

    “天使放心,鞑靼同瓦剌向不两立。马哈木派遣使者前来,必定五花大绑,送到大明天子面前。”

    鞑靼纯粹是被明军打怕了。

    任谁被按到地上揍几个来回,鼻青脸肿之余,再补一顿群踹,都会吓破胆子,再起不了半点反抗念头。

    哈密忠顺王脱脱俨然是大明铁杆,二话不说接下敕令,并进一步表示,愿意派遣骑兵配合大明的军事行动,狠狠给瓦剌背后-插-两刀。

    “王爷如此忠心,咱家必定如实禀报天子。”

    脱脱顿时喜上眉头,“若不是陛下洪恩,小王何能登上王位,早成羊圈中的奴隶!如此大恩,不能不报。请天使转告大明皇帝陛下,瓦剌敢同天子作对,上天不容,哈密五千勇士尽听大明调遣。小王愿为天子马前卒,为大军开路!”

    脱脱红着脸膛,砰砰捶着胸口,一副赤胆忠心。

    亦失哈表面感动,离开帐篷,撇撇嘴,比起阿鲁台和马哈木,这个险些被亲-娘-赶下王位的脱脱,明显更加狡猾。

    “瞧见没有?”亦失哈用马鞭敲着小宦官的肩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借势而起,落井下石,这位忠顺王才是真的聪明人。”

    不过,到底是年轻了些,也急了些,轻易就会露出痕迹。

    想借机取代鞑靼和瓦剌在草原上的地位?

    “嘿!”

    亦失哈冷笑数声,莫要聪明反被聪明误。陛下能让他登上王位,照样能让他跌落尘埃。到那时,后悔也来不及。

    鞑靼和哈密的反应在朱棣预料之中。

    使者送回消息,大军已至泥沙河,次龙虎台,过居庸关。

    出关次日,大军驻永安甸。

    傍晚扎营时,天空突降大雨,雨中砸落冰雹,落在铠甲兵器之上,砰然作响。有拇指大冰雹落下,数名巡营官兵受伤。

    雨势渐大,相隔两臂竟不得见人面。

    隐有雷声轰鸣,闪电穿过云层,一座营帐突被闪电击中,瞬间起火。

    官军骇然,纷纷走避。

    中军之内,朱棣升帐,正与诸将布置进攻计划。忽闻帐外急报,立刻起身,走至帐前,“何事惊慌?”

    “陛下,天雷……”

    兵卒话未说完,又一道闪电劈下,距离朱棣不过十几米。

    朱棣也是骇然。

    忽来一阵大风,吹得人睁不开眼。

    风停后,雨渐歇,天空中云层乍裂,一道道阳光自云层中漫射开来。

    站在朱棣身后,孟扯一下沈瑄的斗篷,在沈瑄回头时,做出一个嘴型。

    沈瑄却摇头,反手握住孟的手腕,“别动。”

    孟兀自不解,忽然见两名文官出列,以极为饱满的情感,大声说道:“陛下,此为吉兆!征讨瓦剌,天军必胜!”

    孟伯爷眼睛瞪圆。

    一口气噎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除了磨牙,只能磨牙。学他的手段,话都一字不差,交专利费了没有?!

    北京工部尚书吴忠,翰林侍诏郑礼,好,本官记住你们了!

    吉兆降下,朱棣自然大喜,借机发表一场精彩演讲,题目即为“论我军必胜及瓦剌必败”。

    众将官听得热血沸腾,举臂高呼,恨不能立刻-抽-刀子上阵和瓦剌壮汉们互砍,为天子的论点提供更充分论据。

    演讲结束,火头军已备好馒头热汤。孟不用自己动手,自有亲兵送到帐中。

    心中仍有些憋气,孟伯爷呲出一口白牙,扯馒头的动作相当凶狠。

    国公爷气定神闲,几个馒头下肚,喝完热汤,示意亲兵退下,捏了一下孟的耳垂。

    “十二郎,可记得出发前,瑄说过的话?”

    “……记得。”

    “十二郎上交铁券,又是为何?”

    “……”

    “事已至此,十二郎还有不舍?”

    垂下眼眸,孟没说话。顺势靠在沈瑄肩上,没有熟悉的冷香,而是一股皮革和铠甲混杂的味道,并不算好,却让他渐渐沉静下来。

    是他相差了。

    明明已经做出决定,何必又想着出头?

    大手覆上孟脑后,指尖顺过黑发,低沉的声音,缓缓流淌过耳畔,安抚着他。

    “既已下定决心,十二郎理应晓得,以你我今日,战功可有,大功却无必要。甚者,无功即是无过。”

    “恩。”

    “此次出征之后,我-欲-向天子奏请,交还官印,辞去北京镇守一职。”

    “国公爷?”

    “天子决意迁都,此事宜早不宜晚。”

    “那我也……”

    “十二郎不必。”沈瑄轻笑,托起孟的下颌,啄了一下他的鼻尖,“说不得,待到将来,国公府和伯府的家计都要落在十二郎肩上。

    “……”意思是,他养家?

    “然。”

    愣了两秒,孟忽然笑了。

    “好!”

    养着国公爷?

    想想就很是美好。

    脑海中闪过某些不能为外人道的画面,孟突然觉得,辞官交权,只留爵位,躺在金山上做个“合格”的勋贵,没什么不好。

    知道孟想通了,沈瑄收紧手臂。

    有些话,他没有明言。

    天子不升他,并非不再用他。

    相反,朝中靖难功臣,魏国公等洪武时期留下的武将,都已近暮年。天子属意汉王,必为其留下可用文武,正如当年洪武帝一般。

    沉下眸子,一下下拍着孟的背。

    汉王志大,征战之意不弱于今上。为社稷计,便是他不上辞表,天子也会压一压。而立之年,国公爵,一品武将。再封,便是逼继任者弃他不用,甚者,成为新皇登基的磨刀石。

    “国公爷?”

    “无事。”

    沈瑄垂首,蹭一下孟的脸颊,黑眸深邃。

    孟莫名有些脸红。拍拍脸颊,论理,都十多年了,至于吗?

    可想归想,现实却将理论击得粉碎。

    帐内骤升起的温度明白昭示,至于。再过十年也是一样。

    次日天明时分,大军-拔-营。

    与此同时,天子于途中发出的中旨和敕令,顺利抵达南京。

    中旨用垂训之宝,直接送到内廷,交到徐皇后手中。敕令上盖皇帝-亲-亲-之宝,经文渊阁六部,发往普安州。另有一封交给锦衣卫的敕令,由杨铎贴身携带,先天使一步出京。

    “命新城侯张辅遣官军一千五百,护卫平王进京。”

    “平王府左右长史不体圣恩,不尽其职,私交罪臣,下锦衣狱。”

    “平王妃除封号,令退居道观为平王祈福。”

    “平王世子九月归京,为平王侍疾。”

    “捉拿普安州-妖-僧-数人,收回度牒。”

    “建贵州僧录司,凡西南诸省出家之人,皆上报名录籍贯。”

    数道皇命下达,群臣根本来不及反应。

    天子若在南京,尚能回旋一二。天子身在塞外,北京六部和南京六部根本吃不到一个锅里,更指望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天子敕令在南京走个过场,飞速发往贵州。

    天子敕令之外,徐皇后的态度也让朝臣心中打鼓。

    太——祖-高皇帝旧制,后——宫-不干政。

    徐皇后肖似马皇后,以贤德著称。而今一改往日,接天子中旨,取中宫令牌,令宫人随锦衣卫出京,一桩桩一件件,雷厉风行,无不让人心惊。

    普安州究竟发生了什么?

    平王是真病?

    若平王真是病入膏肓,朝中传言平王妃隐瞒平王病情,怕是……

    朝臣各有猜测,却无一人宣之于口。思及天子下达给新城侯的命令,连夜出城的锦衣卫,政-治-嗅-觉-灵敏者,额头已然冒出冷汗。

    平王府的天,恐怕是要变了。

    坤宁宫中,徐皇后静静坐在桌旁。

    檀木大案上,一只三尺高的紫铜炉悠悠飘着香气。

    大红袖摆,皓腕凝雪。落笔之处,却似刀锋划过,斧钺劈斩。

    一副字写完,徐皇后放下笔。

    殿中伺候的宫人立刻上前,递上巾帕。

    “人出城了?”

    “回殿下,昨日便走了。”

    “恩。”徐皇后反身离开,忽而停下脚步,“烧了吧。”

    “是。”

    宫人应诺,提起案上一副字,舍不得,也必须裁开,压在火盆中烧尽。

    “殿下,为何要烧?可惜了。”

    说话的宫人,跟在徐皇后身边近三十载,忠心耿耿。

    徐皇后摇摇头,侧靠在榻上,单手撑着额头,合上眸子。

    满纸杀气,不烧只会是麻烦。

    张妃。

    本宫的儿子,本宫可以失望,却容不得他人轻慢利用!

    敢做,就当承受后果。

    永乐八年九月,杨铎一行抵达普安州平王府。

    王府大门紧闭,四周已有新城侯麾下士兵“守卫”。张辅仍在交趾,领兵者是张辅手下一员副将。

    “杨指挥。”

    认出杨铎,副将先行礼。

    杨铎回礼之后,径直取出捉拿王府官属及取消平王妃封号的敕令,“奉天子旨意捉拿罪人,叫门。”

    声音没有太大起伏,俊美无俦的面容却冰冷慑人。

    说是叫门,贴切点形容,更像是砸门。

    “杨指挥,这样是否不妥?”

    “本官奉天子旨意,刘都督以为不妥?”

    “不敢。”

    刘都督额头冒汗,不再多言。

    一言不和惹到这位煞星,说不得转眼就被请进诏狱,为一个即将倒台的王爷,太不值得。

    王府中人心惶惶,朱高炽-卧-床,人事不省,瘦得脱形。

    平王妃坐在榻边,正红大衫,凤纹霞帔,红罗长裙,头戴九翟冠,精致的妆容,掩不去面容憔悴。

    “殿下,”平王妃握住平王的手,声音飘渺,“不该这样……殿下当荣登大宝,瞻基将坐拥天下……臣妾、臣妾是太子妃,是皇后,是皇太后……不该是这样……”

    王安吓得魂飞魄散,险些捧不住药碗。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王妃一定是疯魔了。假使传出去,王爷病愈也注定与皇位无缘,亲王位恐怕都保不住!伺候王爷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别想活!

    想到这里,王安心中一狠,朝其他几名宦官使个眼色,既然活不了,还有什么顾忌!

    “王妃,您怕是过于劳累,还是到偏殿歇一歇。”

    “放肆!”平王妃愤然,“你敢如此?!”

    王安不理平王妃大骂,让人将她“请”入偏殿,跪到平王榻前,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殿下,奴婢无能,不能为殿下尽力,只有这条命还可一用。奴婢去了,殿下保重!”

    王安起身,额头一片殷红,迈步走出内殿,再没回头。

    在他离开后,朱高炽依旧没有睁眼,枯瘦的手指突然颤动,眼角落下一行浊泪。

    未几,王安撞死端礼门,死前高叫,王府左右长史与-妖-僧-合谋,意图挟持平王。平王为-奸-人所害,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实无蒙蔽圣上之意。他为奴婢,不能为王爷分忧,只能一死以证王爷清白。

    理由很牵强,细思更是漏洞百出。

    但王安死得惨烈,死前为官军所见,传入民间,必将引来同情之声。

    刘都督不知如何处置,心下迟疑。杨铎负手而立,看着倒在血泊中的王安,请出同来的宫人和太医院院判,“为平王殿下诊病。”

    平王不会死,但也仅此而已。

    偏殿中,平王妃看到传达懿旨的宫人,瞳孔骤然紧缩。

    “我不信,我……”

    话未落,两名宫人上前,除掉她的发冠霞帔。

    一碗汤药,三尺白绫,一把剪刀,是她最后的归宿。

    史载,平王王妃伉俪情深。平王重病,王妃除冠,退入道观,为王爷祈福。民间称颂。

    自永乐八年,平王妃退入道观避世修行,再无一人得见。直至世子继王位十年,方传王妃羽化。以道号“孝敬”入殓,不入王陵。

    平王府事了,锦衣卫及一千五百卫所官军护送平王入京。因平王病体,队伍速度不断减慢,十一月中旬方抵应天府。

    当此时,明军先后破瓦剌客列亦惕部,辉特部,绰罗斯部。斩杀客列亦惕部首领太平,生擒辉特部首领秃孛罗,并在乌斯河上游生擒瓦剌拥立的可汗阿台。

    经此一役,瓦剌诸部终于步上鞑靼后尘,死的死,逃的逃,余下多成为明军俘虏。

    沈瑄率领中军,表现可圈可点,得永乐帝多番表扬。

    孟明白,国公爷很想低调。但以他的威名,想达到这个目的,无疑相当困难。

    国公爷气场实在太强,走上战场,好似启明星一般闪闪发亮。只要有一个瓦剌士兵认出他,周围瞬间清空五米。这种威慑力,久经沙场的老将也自愧不如。

    大仗打完了,消灭掉瓦剌主力,朱棣没急着班师回朝。

    马哈木跑了,必须抓回来。

    据说这厮西逃入白帐汗国。永乐帝很有兴趣-横-跨-草原,发挥和平友爱精神,敦亲慕邻,拜访一下新邻居。

    不论马哈木的逃跑路线是真是假,孟伯爷只知道,又一个大明的邻居要倒霉了。

    由此可见,给老朱家人打工,不容易。和老朱人做邻居,更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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