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驾停留开平卫三日,旋即启程,道往大宁。

    天子仪仗过处,里中父老路旁迎驾,奉稻麦高粱。闻有耄耋老者,朱棣立刻召见。

    老者被子孙搀扶,颤巍巍行至驾前,朱棣翻身下马,以示对老人的尊重。随扈文武纷纷下马,向老人行礼。

    老者须发皆白,双目已有些浑浊,口齿倒还清晰。

    “使不得!”满口的牙齿已经脱落,双手苍老枯瘦,活似干枯的树皮。被朱棣扶着,竟不知该如何是好,“陛下,可千万使不得!”

    “耆老受得。”朱棣笑道,“这是朕的儿子,还有朕的孙子。瞻壑,过来,见过耆老。”

    朱瞻壑身着盘龙常服,稳稳当当走到朱棣身边,向老者行礼。

    “老人家康泰。”

    朱瞻壑的礼仪极好,便是礼官也挑不出丁点毛病。白胖的小脸,说话时,脸颊隐约浮现出两个酒窝,

    老者愈发激动,路边。看到这一幕的百姓无不跪拜在地,脸颊泛红,山呼万岁之声不绝。

    “圣德仁厚之君,圣天子!”

    今日之后,永乐帝在民间的声望必将迈上新台阶。

    老者奉上的稻谷高粱被妥善收藏,丰盈的麦穗昭示着丰年的喜悦。

    自朱棣登基,南北边塞不平,各省府州县水旱蝗灾不断。北疆边塞之地,曾以荒凉著称的大宁宣府却连年丰收,官仓堆满。今年秋收,需将陈年谷麦从仓中运出,方能送入新粮。

    “丰年时节,三司州县可曾借口杂税,盘剥于民?”

    白彦回领宦官放下轻便木椅,朱棣搀扶老人坐下,自己坐到老人一旁,张口询问税收之事。

    “回陛下,并无。”老者年事已高,脑袋却不糊涂。听天子问起,没有半分犹豫,“仰赖陛下圣明仁德,多年减免粮税,草民一家十余丁口,已是连续三年家有富余。“

    “如此便好。”朱棣欣慰道,“如此,方不违高皇帝爱民之政。”

    听到这里,孟长出一口气,高度紧张的神经瞬间松弛。

    大宁已设布政使司,每年两季税粮自当由其掌管。但他仍是大宁镇守,万一有人趁他不在,对税粮下手,或巧借明目征收苛捐杂税,他也逃不脱责任。

    想起大宁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之前所为,孟暗暗咬牙。

    早就想收拾他们,一直寻不到合适的机会,又要顾忌皇帝的脸面,只能先放下。若因一时犹豫反被其累,他冤不冤?

    经过和老者一番谈话,朱棣心情大好,又询问不少民情。

    老者回答时,随扈史官奋笔疾书,生恐落下一句话。

    伴驾的翰林学士胡广却眼神微闪,在永乐帝询问老者,大宁官员民间官声如何时,瞅准机会,把孟拎了出来。

    “臣听闻,兴宁伯自出任大宁镇守,开农田兴互市,同草原牧民多有往来,在民间声望极佳。敢问耆老,可有此事?”

    听到此言,朱棣眼中没了笑意。孟心中一跳,暗道不好。当初,此人就在永乐帝跟前给他上眼药,说他“尾大不掉,恐生异心”。现如今,又说他“同草原牧民多有往来,在民间声望极佳”,这是不遗余力要置他于死地!

    沈瑄的脸色沉了下来,朱高煦抱起朱瞻壑,拍拍儿子的后背,看着胡广的眼神,活似在看一个死人。惹谁不好,偏偏惹兴宁伯,找死啊。

    “不敢瞒这位官人,自朝廷派兴宁伯镇守大宁,草民等的日子确是越来越好。”老者笑呵呵说道,“然草民等都清楚,这是仰赖天子恩德,若无圣德天子,怎会有镇守这样的好官,草民等又如何过上今天的日子?”

    胡广完全没料到,一个乡野老人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按照老者的意思,兴宁伯是朝廷委派的官员,感激他,不就是感念朝廷,感恩天子?

    是误打误撞,还是刻意?

    无论原因为何,孟都能成功脱身。

    胡广心下不甘,还想说什么,却被夏元吉截住话头,错过机会,再难开口。

    “臣观乡民献上谷穗颇佳,可筛选为粮种……”

    经过刚刚一番应对,在场众人都看出老者不凡。

    胡广十分懊恼,还是过于急躁了。

    以为只是个庶人,不曾想,历经元末战乱,在北疆之地生活数代,五世同堂,衣食丰足,如何会是寻常之人?

    但事已至此,后悔已经来不及。

    这时他才明白,天子不是被他的话挑起怀疑,而是对他产生了不满。思及天子刚才的目光,胡广脸色不由得发白。

    朱高煦收起嘴角的冷笑,转向孟,“胡学士不过是出头椽子,躲在他后边的人,轻易不会被抓住把柄,兴宁伯还需当心。”

    “谢殿下提醒。”

    朱瞻壑拍拍朱高煦的胳膊,“父王,放儿下来。”

    “不累?”

    “儿不累。”朱瞻壑认真道,“儿年纪渐长,不应累到父王。”

    满身大红的年画娃娃,端正神情,一板一眼,怎么看都喜感。

    朱高煦很感动,儿子知道关心爹了啊!

    不料想,这份感动只维持两秒,就被三头身一拳打破。

    “少保。”朱瞻壑走到孟身前,仰头道,“我尚幼,待壮时,必效仿皇祖父,惩治奸人。“

    翻译过来,我现在年纪还小,有人欺负少保,我还没有办法。等我长大了,再有人不开眼,一定为少保出气。敢起刺,通通拍死!

    感动的换成了孟。

    朱高煦磨碎后槽牙,到底谁是这混小子亲爹?!

    沈瑄一直没出声,视线略过三头身,直接“杀”向三头身亲爹。

    “殿下武艺高超,步马娴熟,他日校场一战,如何?”

    朱高煦瞬间石化,找他单挑?这是为何?

    “赵王殿下言,殿下久无对手很是寂寞。”沈瑄笑道,“殿下同赵王殿下果真兄弟情深。”

    朱高煦:“……”

    兄弟?哪门子的兄弟?!背后-插—刀兄弟!如果朱高燧当面,朱高煦不敢肯定,是否会控制不住,拔-刀和兄弟对砍。

    孟只当没听到沈瑄所言,蹲□,笑眯眯向朱瞻壑道谢,继续感动中。

    朱瞻壑则是闪着星星眼,父王要同定国公切磋?儿早就期待这一天呐!

    朱高煦仰望蓝天,终于泪流满面。

    亲儿子,亲儿子啊……

    圣驾中途不能停留太久,召见老者,不过盏茶时间。

    老者被儿孙搀扶退至路旁,朱棣跃身上马,朱高煦沈瑄回到各自岗位,朱瞻壑没再要求骑马,而是乖乖听话,乘马辇。

    “少保同我一起。”

    “世子先上辇,下官随后。”孟将朱瞻壑交给宦官,道,“劳烦黄少监。”

    等朱瞻壑上了马辇,孟立刻转身,叫来一名眼熟的宦官,低声吩咐两句,随手递过一枚银锭,“劳烦了。”

    宦官手一翻,银锭瞬间落进袖子里,笑道:“伯爷尽管放心,咱家一定办得妥帖。”

    孟点点头,转身登上马辇。

    车亭内,坐褥花毯均为锦缎制成,槛座略高,软座铺红毯。矮桌楔入车板,茶壶茶杯皆为竹制,为永乐五年,西南番邦贡品。

    孟算不得雅人,看不出这套茶具好在哪里,只是觉得,在马车上,用竹子总比用瓷器琉璃安全些。

    路况不好,车行颠簸,瓷器易碎,哪怕铺了坐褥皮毯,被热茶溅到也不是小事。

    车亭内空间不小,靠车壁立有两只矮柜,红漆,底座雕有祥纹,每槅饰以铜花叶片,牢牢楔入车壁之内,同车亭仿似一体。不是见宦官从柜中取物,压根不会发现眼前有两只柜子。

    朱瞻壑端正坐着,矮几上是几盘精致的糕点。

    “少保一起用点心?”

    似曾相识的一句话,将孟的记忆带回数年之前。

    在前往南京的路上,一样在世子车亭里,还是燕王世子的朱高炽,温和的笑着,让宦官将一盘点心送到他面前。

    “孟百户,同孤一起用些?”

    孟捏了捏额角,收回飘远的思绪,道:“世子用点心时,下官为世子讲两个草原上的故事,可好?”

    “好!”

    朱瞻壑大眼发亮,他最喜欢听少保讲故事。虽然夏尚书的学问很好,但他还是觉得,听少保授课更得其趣。

    “世子应知,残元退入草原后,部落-分-裂,成为今日鞑靼,瓦剌,兀良哈。”

    朱瞻壑点头,“我知。”

    “兀良哈为我朝所用。鞑靼瓦剌在草原游牧,其下又分数个部落,彼此之间互有往来,也有仇隙。”孟顿了顿,才接着道,“今日讲给世子听的故事,便出自鞑靼阿苏特部……”

    马辇前行,太常旗在风中烈烈作响。

    秋高之际,碧空万里。

    鹰隼金雕划过长空,尖锐长鸣破开烈风。

    听到啼声,朱棣突然来了兴致,取来长弓,搭弓射箭,又是一声尖锐的鸣叫,护卫齐声高呼,“陛下英武!”

    孟刚讲完一个故事,正端起茶杯,听到呼声,马上靠向车壁,推开一侧槅门,“怎么回事?”

    随车宦官答道:“回伯爷,陛下三箭得金雕一对。”

    挽弓射雕?

    孟咂舌,原来不只铁木真有这爱好。

    “皇祖父-射-下两只金雕?”朱瞻壑突然起身,吓孟一跳。

    “世子小心。”

    “无碍,我站得住。”

    话虽这么说,车轮压过石头,还是没稳住,幸好被孟接到怀里。

    车门旁的宦官更吓得手脚僵硬,冒出一身冷汗。

    朱瞻壑又站起身,这次更小心,走到槅门旁,探头向外望。果然见到护卫纵马驰回,手上高举两只金雕。金雕翅膀和-腹-下-箭矢仍未取出,观箭尾,便知是天子所用。

    孟曾在草原上猎狼,却从未猎过猛禽,只因箭术实在不过关。不过,找遍整个开平卫,能三箭射下两只猛禽,在边军中也是少有。

    由此可见,永乐帝的武力值当真不一般。难怪能把邻居挨个按到地上揍,鼻青脸肿算运气好,缺胳膊断腿只能自认倒霉。

    途中休息时,白彦回来到朱瞻壑的车辇前,手里提着两个皮囊,恭声道:“奴婢见过世子。陛下-射-下-两只金雕,令奴婢送来给世子。”

    说完,将皮囊交给身后两名小宦官,道,“此二人可养猛禽,陛下给世子听用。”

    “谢皇祖父赏赐。”朱瞻壑先谢恩,随后道,“皇祖父可在车前?”

    “回世子,正是。”

    “孤去见皇祖父。”朱瞻壑起身下辇,“请白公公带路。”

    白彦回应诺,神态愈发恭敬。

    孟赶在朱瞻壑之前下辇,护着他落地,却没同他一起去见永乐帝。

    目送三头身离开,孟伯爷靠在车辇旁,挠挠下巴,射-猛禽给孙子玩,永乐大帝果真武功盖世,霸气侧漏,非一般人可比。

    朱瞻壑谢恩回来,车驾继续上路。

    为节省时间,除遇耆老人瑞参见,途中过州县不停。

    孟搜肠刮肚,给朱瞻壑讲了一路故事。以三头身接收知识的速度,夏元吉找孟单挑的可能性,再次无限攀升。

    两只金雕被照料得极好,但听照料它们的宦官说,翅膀伤了,其中一只恐怕再飞不起来。

    不能飞的猛禽,是否能活下去?

    永乐帝将两只受伤的金雕赐给三头身,是否另有深意?

    孟想不明白,也没打算彻底想明白。归根结地,永乐帝教导孙子,和他并无太大关系。想得太明白未必是件好事。

    永乐七年十月底,圣驾过大宁。

    十一月初,圣驾返回北京。

    同月,圣旨自北京出,封鞑靼太保马儿哈咱为顺安王,枢密知院脱火赤为忠义王,领两万鞑靼骑兵归草原。

    “朕所讨论者唯首恶。尔既归顺称臣,亦吾赤子,无再拘押之理。”

    放人的同时,朱棣又下令,赐给两人金银布帛,部落牧民给口粮羊马。许两部每年春夏秋时节到互市交易。

    “朕已下令,尔等守法,无扰边之事,边塞官军亦无侵害。”

    简言之,老实放牧,朕就不派人揍你。否则,后果自负。

    不管马儿哈咱和脱火赤心中怎么想,此时都是感激涕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跪地砰砰磕头。

    “天可汗,您的荣光将广布草原!”

    三个字出口,同时被召见的兀良哈壮汉们不爽了。

    怎么着,女真还没解决,这两个老小子又要打蛇随棍上?可再不爽,当着永乐帝的面却必须老实。至于以后,走着瞧!

    打发了马儿哈咱和脱火赤,集结的十余万边军奉命返回各卫所。

    官军启程之前,封赏名单终于拟定。

    魏国公列第一,定国公第二。其后为武城侯王聪,同安侯火真,武安侯郑亨,安平侯李远。孟没挤入第一梯队,只列在第二梯队第四位。不过,发下的赏赐却十分丰厚。

    “赐黄金五十两,白银三百两,宝钞八百锭,绢纱布帛各二十匹。”

    “臣谢陛下隆恩。”

    送赏的不是白彦回,孟递出红封,没有多问。送人离开后,独自对着十几箱赏赐发呆。钱给得不少,甚至能同侯爵平齐。官位和爵位却一动没动。皱起眉头,心中突然没底。

    沈瑄归来时,孟仍沉浸在思绪中。直到掌灯,才恍然回神。看向长身玉立的国公爷,犹豫着,还是道出心中担忧。

    陛下是不是在敲打他?

    沈瑄挑起一边的眉毛,略微有些差异,“十二郎为何这么想?”

    不是明摆着吗?

    孟将圣旨交给沈瑄,封赏武将,最低也该给个荣誉称号,不管事也无碍。只给钱不升官,不是敲打还是什么?

    沈瑄垂眸,捏了一下孟的耳垂,“十二郎想多了。”

    孟仍是怀疑。

    “十二郎不信吾?”

    “不是不信,而是……”他心里没底。

    “十二郎可愿同吾一赌?”沈瑄俯身,双手抵在圈椅的扶手上,温热的气息拂过孟耳际,“瑄曾言,欲与十二郎秉烛夜谈。若此事非十二郎所想,可……”

    声音渐低,最后几不可闻。

    孟伯爷表情渐变,倏尔脸色通红,头顶冒烟。

    “十二郎意下如何?不言,瑄只当十二郎应下。”

    国公爷笑得过于迷人,察觉到不对,孟刚要张口,带着冷香的气息便迎面罩下,声音全被堵了回去。

    他不赌!孟伯爷瞪眼,坚决不赌!

    沈瑄轻笑,含住红润的唇角,舌尖扫过唇缘。

    不赌?可不是十二郎说得算。

    孟一个机灵,脑袋很快成了一团浆糊,再说不出一个字。

    当日,孟伯爷被定国公从前堂抱回三厢。

    三日后,封孟清义为三等伯的敕书发下。得知消息,孟直接晕倒了事。

    太激动?

    非也。

    想起同国公爷的那个赌,孟伯爷只想找块豆腐撞一撞。他完全肯定,依赌约,自己的旷-工天数将再创记录。

    最后,是南京传来的消息救了他。

    第二次下西洋的郑和船队,已于月前返回福建海港。据悉,此行收获极丰。

    朱棣立刻坐不住了,下令动身回京。孟和沈瑄奉命一同南归。考虑到启程日期,秉烛夜谈的日子暂被延后。

    孟伯爷松了口气,却又有点可惜。

    抬头望天,忽然觉得,面对定国公,他是愈发的“坦诚”。

    叹息一声,美-色-误人,当真是至理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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