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五年六月,继黎季牦父子被擒之后,安南黎氏如一盘散沙,彻底溃散,再无任何抵抗之心。闻听明军到来,立刻收拾细软,四散逃命。

    跑到邻封仍有危险,进山做强盗也早晚被灭,出海是唯一的生路。

    明朝军队忙着剿灭落草为寇的黎氏贼军,暂时没空理会他们,只等腾出手来再挨个收拾。

    因与明朝交易获利的当地土司以及被明朝商人雇佣,捧上了铁饭碗的安南土人,意外之外,发挥出了巨大的作用。

    比起明军,土人更熟悉当地的情况。

    山高林密,江深水急,都不会问题。

    甭管是上山还是下海,是走大道还是绕捷径,但凡是可能的逃跑路径,都会有土司和土人埋伏,日夜轮换,风雨无阻,守得结结实实。

    土人靠着手里的木棒和石头,张开了一张大网,只要被网住,再无逃脱的可能。

    能活着被带到明军面前是幸运,不少黎氏子孙都被土人活活打死,送到明军面前的,不过是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为了辨别身份,明军不得不叮嘱土人,抓人值得表扬,揍一顿也没关系,千万别打脸,否则身份对不上,没法请功。

    土人记住了,送到明军面前的俘虏,不管是生是死,总算不会再像个猪头,无法辨认。

    漏网的“大人物”一个接一个被抓获。伪太子黎芮,伪梁国王黎潡,贼将伪柱国东山乡侯胡杜等,费尽万难跑到入海口,仍没能逃出生天。

    土人的手段之利落,动作之迅速,接收俘虏的明军都不免感叹。

    张辅同李彬派人请示沈瑄,是否可从当地土人中甄选士兵,补充征讨大军的缺额。

    “土人虽未可全信,然令其守土,不失为避免残逆死灰复燃之法。”

    自朝廷出兵到平定安南,先经疾病,又历数场大战,多邦及两都等要地均需留兵驻守,征讨大军有了不小的缺额。无法继续从广西云南等卫所-抽-调兵员,再调其他卫所的边军,难免劳民劳力,当地土人,主要是参与抓捕黎氏子孙的土人,成为首选。

    “一则,土人家中多有佃户,一衣一食均仰赖我朝商人。二则,黎氏篡位期间,对土人多有压迫,其深恶黎氏及其附庸,抓捕残贼有功,可选有膂力者充旗军。土人铭感天恩,定赴以全力。”

    送信的人快马加鞭赶到凭祥,却扑了个空,沈瑄已带兵前往柳州,只能求见成国公和兴宁伯,将新城侯的建议转达。

    “从土人中择兵?”朱能看过张辅的书信,沉吟片刻,“这倒不是不可以。”

    明朝军队,尤其是边军系统,有相当一部分由归附部落组成。如朵颜三卫,完全是由兀良哈部落组建立。永乐帝创建的三千营,同样是以兀良哈骑兵为主力,增补勇悍边军。

    辽东都司以外的大部分新设卫所,军民指挥使司指挥,同知,佥事及千百户等,多是女真和鞑靼。

    甘肃宁夏等边卫,旗军中有不少回回和瓦剌牧民。再向西,亦力巴里等卫还有高鼻深目的西亚人,中亚人和蒙元时期的大食人后裔。

    算上留在北疆的俄罗斯和东欧人后裔,此时的明军,用国-际-纵-队来形容并不为过。

    在朱能看来,甄选土人补充征讨大军不算大事,上奏朝廷,天子也会同意。

    孟却感到很不可思议,踹了邻居的家门,抢了人家的宅基地,再把人捞过来为自己打仗?

    不担心会反水吗?

    朱能奇怪的看了孟一眼,“这是常例。”

    不提明朝军队,马哈木带领的瓦剌本属于被蒙元征服的西亚民族。前脚被收拾得鼻青脸肿,爬起来,转头就跟上大部队去收拾比自己更弱的。

    事实上,瓦剌的战斗力并不弱,能以少数兵力对抗鞑靼,足可证明这点。只可惜马哈木和鬼力赤都生不逢时,遇上朱棣时期的大明,终究是被按到地上群踹的命。

    同理,安南被征讨大军击败,安南土人多是由临封被掠夺的人口组成,还有少数的大明边民,一直被黎氏压迫,地位比庶人更低,对黎氏的归属感并不强。

    一旦被垛集入明军,身份立即会产生变化,自己拿军饷,还可免家中一丁的徭役,或是种田,或是给明朝商人做佃户,都是不错的出路。

    地位提高了,如果不想再跌回原处,这些土人会成为明朝掌控安南最有利的武器。毕竟,尝试过“文明”的生活,没人会愿意再到深山密林里去当野人。

    “改天,为兄多为贤弟讲讲这些。在为兄面前尚且罢了,被五军都督府里那群杀才知道了,笑话就大了。”

    孟摸摸鼻子,不说话了。

    论起来,这些土人同投靠大明的阮景真和阮希周没什么不同,想保住今时今日的地位和财富,势必不能让黎氏再有翻身的机会。所以才会像打了鸡-血一样上山下海抓捕黎氏子孙,说是为了大明的利益纯属扯淡,归根结底都是为了自己。

    朱能叫来亲军,“带上张百户去柳州。”

    “遵令!”

    “见到定国公,就说这事我也同意了。”

    “是!”

    亲卫领命下去,朱能的注意力重新回到摊开的舆图上。

    随军的兵部职方郎中花费数月时间,将安南,占城和老挝等番邦的舆图做了进一步完善。尤其是安南,境内的江河,城寨,田亩,密林,以及各方势力都在图上做了明显的标注。

    比起最初的抽象画,完全是质的飞跃。

    靠近广西和云南的部分地区,特地用炭笔勾画出来,这里是边民的伐木场所,也是商人购置土地的主要区域。大致估算,已有约三分之一的安南国土被划了进来,随着时间过去,被炭笔圈入的面积仍将不断扩大。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孟咂嘴,明朝商人到底多有钱,这是要把安南都买下来的势头?

    陈氏被灭,黎氏被抓,征讨大军在多邦等地设立了行都指挥使司,征辟当地官员和土司暂管民政。在这种情况下,明朝商人大把撒钱买地自然是一路开绿灯。

    出售土地的当地大族想得十分明白,安南今后命运如何还未可知。参照安南自身的做法,吃进嘴里的肉肯定不会再吐出来。与其死攥着土地不放,不如换成金银,万一情况不对要跑路,金银可以装箱,土地却一块都运不走。

    有这种想法的安南人不在少数。尽管明朝的商人不断涌入,安南的地价仍没太大的浮动,商人们干脆联手将临近的地块都买下来,连成一片更好护卫。

    不能种田没关系,单靠伐木也是笔不小的收入。

    朝廷要造大船,要建造北京城,只要有门路,木料绝对不愁卖。

    孟凑热闹,也拿出一笔钱买了一块地。定国公的钱归他管,自然不会落下。

    朱能得知,一拍桌子,“贤弟不厚道,这样的好事怎能忘记为兄?”

    老子旁的不多,就钱多。买地,种粮!

    于是,孟发现,比起成国公的豪富,自己仍算-赤-贫-阶级。

    仇富有没有?

    成国公和定国公买地的消息传开,征讨大军的军官们也陆续下手买地。国公爷动手了,肯定没差。赚钱的生意绝对不能错过。

    小旗和普通卫军钱财不多,只能同族同乡同里联合凑钱,买下上百亩的田地,雇佣当地土人耕种,收获粮食再按出钱的数额划分。

    发展到后来,总旗,百户,千户也纷纷仿效,指挥,都督都没有例外。

    军汉们自然不晓得什么叫做“股份制”,依靠的不过是战场上一起流血的交情,以及为人的诚信。

    武将做事,讲究的是快准狠。军汉们的动作相当快,自边境开始,安南的土地不断被蚕食,很快就同商人的田地连成一片。

    分封在四川的蜀王和其他宗室得知消息,纷纷上奏朝廷,请朝廷许可他们也到安南买地。准许买地,再削护卫也没关系。

    宗室的上表和征讨大军的奏疏一起送到。

    永乐帝翻过几个兄弟侄子的上表,看完征讨大军征土人为兵的奏请,最后展开了孟以两位国公名义送上的西南诸番邦舆图。

    舆图很大,御案根本放不下。

    “侯显。”

    “奴婢在。”

    “叫两个人来。”

    “是。”

    侯显到殿外叫来四个守值的中官,五人合力,才将舆图提起展开。

    山川河流,城寨林田,连建造中的道路都有标注。

    西暖阁,瞬间落针可闻。

    朱棣负手站在图前,目不转睛的看着被重点标注出的部分,面颊绷紧,继而大笑。

    “好!”

    回身走到御案前,道:“图收起来,去文渊阁传朕旨意,蜀王的奏请,朕准了。”

    “奴婢遵命。”

    永乐五年六月至七月,大明的商人和宗室突然掀起了一股买地风潮。

    中原各地的巨贾组织马队,开启了数条自北至南,再由南至北的商路。

    南达占城暹罗,北抵辽东宣城。

    征讨安南大军的清缴工作进入尾声,最后一股反抗势力被消灭在山中,张辅立刻派人请示沈瑄,何时给朝廷上奏请功。

    捷报要递,战俘要运送至京,安南陈氏九成找不到了,是否设立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也要天子定夺。

    “诸事当请示成国公。”

    给出答复,打发了来人,定国公-提-刀-上-马,出营寻找贼寇。

    没错,是寻找,不是清-缴。

    沈瑄人在柳州期间,当地的贼寇和偶尔客串贼寇的土官倒了大霉。

    定国公是杀神,他手下的官军同样不是善茬。一万五千官军,不到半个月时间,横扫柳州浔州各处山寨,抓到贼寇上百,死在官军刀下的更是以千计数。

    沈瑄的凶名传遍西南,张辅李彬等将领不敢越过他行事,西平侯沐晟都要让他几分。

    在上奏请功时,他却退后一步,将成国公推到了台前。众人这才想起,朝廷最初任命的征讨安南大军总兵官是成国公朱能。

    “定国公高义。”

    实心眼的,给沈瑄发了一打好人卡。

    心思灵敏,想得深一些的,如西平侯沐晟,新城侯张辅,丰城侯李彬等,却是醍醐灌顶,当即联名给成国公写信,异口同声表示,安南境内虽平,仍有诸多善后事宜,进京送捷报和献俘之事,属下等无法胜任。

    “还请国公从军中择有奇功者,辅等拜谢。”

    简言之,安南的事还有尾巴没扫清,送捷报和献俘这等高端大气上档次的事,还是交给立有奇功的将领吧。

    张辅为朱能提供了不少现成人选,“都督柳升,率舟师大败贼军于江上……军士柴胡同数人生擒黎贼之子……南策州人及安南土人武如卿等心慕大明,于盎海口望高山捕获伪太子黎芮等,均有大功。”

    总之一句话,困难留给自己,功劳让给他人。

    这是何等的奉献主义精神!

    张辅和李彬等人快被自己感动了,接到成国公和定国公的命令,被赶鸭子上架的柳升也不是笨人,参透其中的道道,憋闷了。

    柳都督握住拳头,对着朗朗星空运气,再运气,到底还是爆了。

    “这群xxxx!装了一肚子墨汁,心眼都是黑的!”

    柳都督对月长啸,欲与猛虎势比高。

    站在他身后的亲卫不解挠头,进京献俘,在天子跟前露脸,八辈子也求不来的好事,都督怎么反倒气得头顶冒烟?

    送信的朱能亲卫同情的看了一眼长哮的柳都督,再看一眼迷惑中的同袍,叹息一声,人傻是福啊。

    永乐五年七月,征讨安南大军的献俘队伍启程进京。柳都督再憋气,也要套上盔甲,摆出笑脸,于同袍道别,如期上路。

    同行的土官倒是一脸的兴奋,离开贫困山区,前往文明的国际大都市,路费和食宿费全不用自理,沿途还有车马接送,不高兴才怪。

    柳州和浔州的剿匪工作胜利完成之后,定国公遣人知会过广西镇守都督韩观,带兵沿平乐府,梧州府,南宁府绕了一圈,又到钦州走了一趟。

    在马蹄声和闪着白光的长刀之下,广西全境顿呈一片祥和之态。

    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边民全都辛苦劳作,土官个个本分发家。

    临近的广东云南同样受到影响,土司率领的造-反-运动全部销声匿迹,西南诸省一片河清海晏。

    不老实不行,谁也不想把定国公招来。

    造-反属于闲暇时的娱乐活动,为的是丰富精神文化生活。

    为此丢掉性命,那就太不值得了。

    只有你好我好大家好,互帮互助共同发展,勤劳奋斗一起致富,有事歌颂朝廷,没事颂扬天子,才能躲开这尊杀神。

    在定国公的威慑下,两广云贵等地各州府宣慰使司携手并进,共同进步。相当长一段时间,再没有土司造-反的消息传出。

    等定国公回师京城,众人突然发现,生活水平提高了,往日里动不动就要比拳头的邻居,见面就是笑脸。

    有饭吃,有田种,有树砍,实在有力气没处使,沿着兴宁伯制定的路线,加入朝廷的施工队伍,每日里领的工钱也绝对不少。

    这等情况下,土司不甘寂寞,登高呼喊,叫破了嗓子也不会有人响应。

    忙着赚钱呢,谁有空造反,脑子进水了!

    伴随广西云南各省的安定,定国公的杀名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没有朋友的情况却始终没能得到改善,并有越演越烈之势。

    对此,孟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喜的是,有沈瑄做对比,自己还不是最讨人厌的。

    忧的是,国公爷是自己家的,两个没朋友的凑成堆过下半辈子,想想都觉得无奈。

    “没办法,人生哪有十全十美的。”

    兴宁伯一边叹气,一边打包收拾行李,朝廷的命令下达,他要和成国公一起回京。

    张辅和李彬等将领还要在安南留一段时间,沈瑄也暂时不能离开。

    种种迹象表明,陈氏子孙的确找不到了,朝廷已有在安南设立布政使司之意。在正式诏令下达之前,征讨安南大军必须留下,维持局面。

    安南全境平定不就,谁也不希望这时再出乱子。

    孟和朱能很快启程。

    凭祥县民倾城而出,数名耆老在儿孙的搀扶下,送兴宁伯归京。

    “伯爷是凭祥的恩人,凭祥人无以为报,只能备下水酒一坛,万民伞一顶,祝伯爷一路顺风,步步高升!”

    纵使有过心理准备,身临其境,还是会红了眼眶。

    “孟某,愧受了!”

    站在凭祥城门前,孟长揖到地。

    随后纵身上马,再不敢回头。

    朱能坐在马车上,看着眼圈通红的孟,再看置于车上的万民伞,所谓民心,盖莫如是。

    看来,他仍是小看了这位贤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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