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公公为东洋之行忧心忡忡。

    船行河中,尚且眼前发黑,行到海里,立着走出去,横着抬回来,也不是不可能。

    孟想安慰,也无从安慰起。

    挠挠下巴,话说晕船能治吗?

    要不要建议郑公公多做一些扛晕运动?

    例如抱着脑袋翻跟头,荡——荡——秋千什么的……不过,他也不晓得是否有用,万一没用,不是明摆着往郑公公的伤口上撒盐?

    不然的话,或许可以从医学手段上寻求突破?

    想起很有钻研精神的太医院,孟顿时有主意了。

    “郑公公要是信得过在下,在下倒有提议。”

    “哦?”

    “郑公公不妨走一趟太医院。”

    “太医院?”

    “诚然。”孟道,“在乡中时,听闻有人乘牛车亦会眩晕,有医者用药,可有效缓解眩晕之症。以太医院众位良医的医术,郑公公的问题当可迎刃而解。”

    孟向郑和推荐了赵院判,郑和立刻道谢,有一丝希望都要抓住!违抗皇命是不可能的,但凡是有缓解上船就晕的办法,郑公公都愿意尝试。

    至于郑公公会不会在治疗途中遭受惨无人道的围观,成为太医们钻研医术的对象,就不是孟能控制的了。

    想想在军中的岁月,想想曾经扎在脑门上的金针,孟不由得打了个哆嗦,顺便为郑公公掬一把同情的泪水。

    为了伟大的航海事业,为了华夏民族的荣光,郑公公就勉为其难的牺牲一下吧。

    想象一下,碧海蓝天之下,大明的船队扬帆起航,几十丈的宝船,福船,搭载着火炮的战船,运载货物粮草的马船,加上各种穿梭在庞然大物中的中小型木船,组成一支庞大的队伍,浩浩荡荡向西行去,这是何等的壮观!

    壮观的船队中,站在宝船上的雄壮汉子却是脸色煞白,船只乘风破浪间,脚步踉跄的扑向船舷……

    孟默默转头,捂脸,当真不忍直视。

    若不幸遇上一个较真的史官,秉持着实事求是的精神,硬是不肯采用春秋笔法通融一下,大明一代航海家说不定会纵身跳海,提前结束七下西洋的航程。

    因为航海名留青史,是光荣。

    光荣之下却备注一行小字,诉说着这样的黑历史,别说纯爷们郑和,换个人也受不了。

    为确保下西洋的壮举不出错漏,也为了自己的“钱途”考虑,孟亲笔修书一封,派亲卫送到了赵院判的府邸。

    无论如何,必须把郑和晕船的问题解决了。临时换个领队,孟不敢保证自己还有蹭船发财的机会,也无法确定,发现美洲大陆之旅是否能顺利成行。

    他不怀疑明朝船队能到达地球的另一端。

    以大明的造船技术和海员素质,非洲都去了,长颈鹿也带回来了,美洲和土豆玉米还会远吗?

    送走了郑和,给赵院判送了书信,孟带人将皇帝的赏赐收好,金银入库,宝钞清点出来,能花的,尽量花出去。

    趁着宝钞还没贬值得太厉害,尽早换成有实用价值的粮食和生活必需品才是正经。

    于是,在启程北归之前,孟带着手下一干亲卫,开始了南京城中的土豪之旅。

    粮种,布匹,棉花,香料,牲畜,只要是边塞需要的,在北边能用得上的,孟一概不会放过。

    宝钞大把的砸,货物成车往回拉。

    听说有大食船队前来朝贡,船队中携带有大量的香料和精美的宝石,还有一些香料种子,孟顿时眼睛发亮,打听出鸿胪寺卿的住处,按时按点蹲守。

    看到天不亮就守在府门前的兴宁伯,新上任的鸿胪寺卿樊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无比的头疼。

    兴宁伯是谁?

    打倒了礼科给事中赵纬,灭掉了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陈瑛,被言官各种参,却扶摇直上,直接捧上朱家铁饭碗的军中猛人,朝堂-牛-人!

    被他缠上,还想轻易脱身?

    做梦去吧。

    再头疼,樊敬也不敢直接撵人,只得好声好气的同孟商量,兴宁伯想从大食商人手中买种子,不是不可以,要全部吞下,却万万不行。

    “朝贡之后,陛下许大食商人在京出售商品,但有一定限额,且交易需经有司查验。”

    简单说,孟所求之事,樊敬可以帮忙,但帮到何种程度,也只能尽力而为。

    “有大行令此言即可。”

    孟的本意就是和这些大食商人搭上线,买香料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对大食的海船,以及大食人在海上辨别方向的能力,都十分感兴趣。

    如果能得到大食人绘制的海图,那就更好了。

    虽然可能性不大,也总要试着努力一回。

    得不到海图,从大食人身上学习一下航海经验也是好的。

    在欧洲的海上马车夫没有崛起之前,横跨欧亚大陆的奥斯曼帝国控制着东西方的水路要道,称霸东西方海上贸易的,则是大食船队。

    大食的船队满载着东方的丝绸,瓷器,香料,西方的金币和宝石,沿着季风,往返于不同的大陆之间。

    木质的海船,扬起的巨帆,肌肤黝黑的水手,喊着号子,拉起了船锚,开启了又一次远航。

    海鸟在风中翱翔,霞光映红了海面。

    碧海蓝天,巨大的海船,带着疲惫,却更加激动的水手,这是十五世纪的海上商队,也是历史画册中色彩绚丽的一页。

    当海上马车夫为金币和香料展开冒险之旅,海上贸易也被涂上了血腥的色彩。

    带着掠夺和贪婪的欧洲船队,开启了延续几个世纪的血腥贸易和殖民之路。

    荷兰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英国人,法国人,都为追寻黄金,香料,丝绸和茶叶蜂拥而至。

    风雨飘摇中的崇祯朝,即便是内忧外患,仍旧在对荷兰人的海战中赢得了胜利,击退了野心勃勃的海上强盗,捍卫住了海上国门。

    大明向世界宣称,华夏的土地,属于华夏人!

    贪婪的强盗,从哪来滚回哪去!

    这是华夏文明在历史中最后的绚烂。

    自此之后,游牧民族入主中原,华夏的文明之火,在一次次的屠杀中,在留头不留发的野蛮屠刀之下,逐渐零落,消散。

    伫立良久,孟胸中似有火焰在燃烧。

    深吸一口气,喉间仍有些钝痛。

    不可否认,在历史面前,人的力量无比渺小。但他既然来到这个陌生的时代,卷入了历史洪流之中,就不会一味的随波逐流。总要做些什么,才不枉走这一遭。

    前进还是后退,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历史也早已悄然发生了改变。

    一切,不过只在一念之间。

    深吸一口气,孟松开握紧的拳头,手一挥,召集亲卫,继续上街扫货。

    在出发之前,手里的宝钞怎么着也要用完。

    别看草原汉子们憨实,憨实的人同样有心眼。

    买卖货物,交易牲畜,以物易物完全没问题,价格好商量。

    宝钞?坚决不行!

    孟疯狂花钱的举动引起了宫中的注意,包括他守在鸿胪寺卿门前,向大食商队大批量购买香料和种子的举动,都被锦衣卫密报至御前。

    翻过锦衣卫的奏报,永乐帝沉吟良久。

    隔日,郑和再到兴宁府,告知孟,八月,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马荣,将率海舟馈运粮食和香料前往北京,船上的货物,有部分将送往大宁。

    口谕传到,鸿胪寺门前顿时清净了,鸿胪寺卿再也不必担心出门会被某人缠上了。

    南京的商家们却在叹气,像兴宁伯这样的买主可不多,大批量采购,还不怎么砍价,就算用的是宝钞,换算成铜钱也是不亏。突然间见不到兴宁伯的身影,商家们都很是失落。

    实际上,天子不派郑和,孟也打算收手了。经他这么一搅-合,京城的粮价和布价都开始上涨,亏得户部尚书夏元吉正在苏州治水,郁新人在北京,管不到南京的事,否则,一个扰乱市场,哄抬物价的罪名,绝对跑不了。

    孟很识相,皇帝很满意。

    高兴之余,又给孟送来几捆宝钞。

    反正不用准备金,随印随发,朱棣一点不心疼。

    孟一个头两个大,好不容易把之前的赏赐都花出去,又来?

    但有郑和的提醒,孟委实不敢继续在南京土豪了,只能将宝钞装箱,捆上马车,夹在行李中一起运回大宁。

    用不出去,运回孟家屯,送进祠堂,也能让族老们高兴一下。

    打定主意,孟不再出门,一心在家里收拾行李。

    购买的货物过多,车马数量直接翻番,队伍拉长了一大截。

    知道的,这是兴宁伯北归大宁,不知道,还以为是哪个豪商巨贾拉着货物到北边做生意。

    孟倒是不以为意,遇到北边赴任的流官想搭伙同行,也是来者不拒。

    有亲卫,也有锦衣卫,打出一等伯的旗号,得有多脑缺才会上门找麻烦。

    真遇上山岭之间的流户-野-盗,谁打劫谁还不一定。

    永乐二年七月癸卯,兴宁伯的队伍终于从南京出发。

    临行之前,孟借锦衣卫向天子呈上一封奏疏。原本需经通政使司封存,有锦衣卫在,大可免了这个程序。况且,奏疏内的部分内容,给天子看没关系,让某些大臣看到,肯定又会惹来一堆的弹劾奏疏。

    考虑之后,孟决定,有资源就要用,就捷径就要走。

    打好底稿,铺开纸张,提笔抄录,一气呵成。

    吹干墨迹,抬头,朝房梁上招招手,“兄弟,麻烦了,回头请吃饭。”

    事了,孟十二郎迈步离开书房,房梁上的仁兄僵硬了半盏茶的时间。

    锦衣卫指挥使杨铎接到属下回报,淡定的表情瞬间皲裂。

    他掌管的是锦衣卫,没错吧?

    趴兴宁伯家房梁的是锦衣卫中第一好手,也没错吧?

    到底是他思维僵化还是兴宁伯实非常人?

    无耐奏疏已经带回来了,不能再送回去,杨铎只能亲自上呈预览。

    自兴宁伯被赐国姓,又在皇室家宴中有了席位,杨铎就十分清楚,要将兴宁伯同一般勋贵区别对待。不能达到徐辉祖的待遇,也必须同徐增厚看齐。

    奏疏的内容不多,朱棣却看得十分认真。

    看过之后,下令郑和到兵部走一趟,召职方清吏司郎中觐见,并将历年所绘的边防图,各省舆图和海图一同带来。

    郑和领旨下去,朱棣起身,负手在暖阁内踱步,半晌,又传杨铎,令锦衣卫探查大食朝贡商队的海船,如有机会,同大食的船队成员建立起“友谊”,互通一下有无。

    “臣遵旨。”

    作为天子亲军,锦衣卫的一把手,杨铎心里明白,什么话可以问,什么时候该闭上嘴。

    陈瑛不了解这点,所以,他被请到了诏狱和耿璇作伴。

    杨铎比陈瑛聪明之处在于,他更清醒,也更能把握自己的定位。

    既然是天子手中的刀,就该听命行事。

    否则,只有刀断人亡的下场。

    这封奏疏会造成何种影响,孟早已料到。

    在上疏之前,孟也曾犹豫过,沈瑄不在身边,更是没人可以商量。是道衍的告诫,让他最终下定了决心。

    既然要搏一把,就不能继续瞻前顾后。

    再者说,给天子通个气,算是提前报备,也是为今后要做的事铺路。

    孟十二郎雄心万丈,大有举起长刀,挥斥方遒的精神。

    护卫在侧的高福本想提醒一句,前边的路不太好走,伯爷是否乘马车?

    看着自我陶仔的孟伯爷,高千户琢磨半晌,最终选择了沉默是金。

    永乐二年七月甲辰,天子下令,兵部职方清吏司重订北疆各边镇,卫所舆图,并令福建泉州市舶司派熟悉海图之人进京听用。

    新科进士二甲三中,有相关的兴趣爱好,可自荐,经勘察,可用者,当即授官。

    同时,永乐帝正式颁诏,钦天监则吉日,以内侍监总管太监郑和为领队,率海船百二十余,下东洋各国,宣沐天恩。

    此令一下,朝廷又是一场地震。

    下东洋,宣国威,给诸番土以震慑,这是好事。

    但是,领队是太监,副领队也是探监,武官不论,随行文官都被安排到打酱油的位置,这说得过去吗?

    解缙等人知晓了朝中的消息,同样很有意见,无奈出不了翰林院,又有道衍监工,委实无暇上疏禀明天子,只能一边在心中抽道衍鞋底,一边翻阅资料,继续修书。

    在京的宁王世子和周王世子都给老爹写信,将天子要派船队下东洋的情况一一报告。

    宁王和周王的反应不尽相同,宁王更多考虑此举的军事意义,周王却打着盘算,是不是也能派人跟船,趁机大赚一笔。

    虽说有封地有俸禄,但要想物质生活极大丰富,朱老四的兄弟们,还需要自己想办法,同胞兄弟也是一样。

    加重税收不可行,有兄弟试过,直接被骂得一脑门冷汗。

    霸占农田,与民争利更加不行。皇位上坐的可是朱老四,此举纯属找骂,说不定还是找打。

    跟着船队倒买倒卖……咳,同番邦互通一下有无,此举应该没有问题。算是打了太——祖成法的擦边球,就算被骂一顿,实惠却能到手。

    于是,周王开始给天子上表,各种赞扬下东洋的好处,并认为船队的规模太小,应该增加数量。

    至于以内官为领队,武官为主力,文官打酱油,周王也表示支持。

    和番邦打交道,之乎者也没多大用处,厚下脸皮,用拳头说话才是正途。

    接到周王的上表,朱棣很是感动。

    这才是亲兄弟!

    周王请求派人随行?准了!

    只不过,人员的政治面貌必须经锦衣卫审查,没有问题,才准许登船。下东洋期间,干粮自卑,和番邦互通有无之时,要抽—出三成的利润,作为船费。

    接到回信,周王呲牙。

    人员干粮货物都是自备,不过是搭个顺风船,就要给出三成的利润,黑,简直是黑得不能再黑!

    饶是如此,周王也咬牙答应下来,比起预估的利润,这些付出,值得!

    不过,要是让他知道是谁给天子出的主意,绝对要大巴掌招呼几下,三成,肉疼啊!

    行到河间府的孟十二郎突然打个了个喷嚏,揉揉鼻子,难不成,是国公爷想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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