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刑部大牢,孟并未马上回到工作岗位。

    朱棣下了释放兴宁伯的旨意,却没令其官复原职。手里没官印,头上没乌纱,任务没下达,孟乐得无事一身轻。领着伯爵的禄米,每日里喝喝茶看看书,偶尔写信给道衍交流一下读书心得。坐累了到街上溜溜弯,何等的悠闲自在。

    如果哪天皇帝想起他,让他重新回到工作岗位,孟还有几分不适应。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三个月的牢狱生活,吃得好,睡得好,除了环境差点,偶尔帮沈瑄挑拣一下公文,再不用关心他事,称得上舒服。习惯了这样的日子,突然回到快节奏的生活中去,孟当真有几分不情愿。以目前北京行部和行后军都督府的工作节奏,一头扎进去,和打了兴——奋—剂一般的文武拼搏奋斗,难免累个好歹。

    被关一场,吸引了幕后宵小的大部分注意力,为永乐帝奉献一把,让锦衣卫从容布局,查出主谋,顺带做了永乐帝吩咐的私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凭此大功,不求恩赏,只想带薪休假一段时间,应该不为过吧?

    孟坚决不承认自己是被刑部大牢的**生活蚕食了。

    到牢房里去**,说出去都没人相信。

    相比孟的悠闲,离开刑部大牢的沈瑄却整日里忙得像个陀螺。

    天不亮就起床上班,不过戌时根本不会离开衙门。

    加班是正常,正点下班才是反常。

    一日三餐,大部分时间在衙门里解决,偶尔才能在家中吃一顿。

    据说衙门里的工作餐标准是洪武帝定下的,饭菜精确到两,味道也着实“惊人”,吃过一次,打死孟不想再吃第二次。

    分量和味道还比不上刑部大牢的监狱餐,这不是吃饭,是受罪。

    如此看来,即便坐上皇位,也不妨碍出身贫农的朱老先生把朝廷官员视作-阶-级-敌-人。

    可惜六部和行后军都督府的食堂不能承包,否则,孟自己做不了,也可以推荐几个人出来,改善一下北京行部的伙食。例如从燕山后卫调入刑部大牢的几个火头军,厨艺就相当不错,煎炒烹炸样样行。做出来的菜,样子有点傻大憨,不够精致,味道却是一等一。

    在刑部大牢期间,孟吃的就是其中两人做的监狱餐。

    出狱后十分怀念,干脆把人挖到了自己府里,啃着热腾腾的排骨,人生顿时圆满了。

    兴宁伯挖刑部大牢墙角,狱卒不敢不报,专管此事的院外郎却摆摆手,定远侯差点拆了半个大牢,兴宁伯不过是挖了个墙角,没什么大不了。老抠的郁司徒一直不给刑部补经费,厨子又非编制内人员,少两个还能省工资,挖就挖了。

    人情给了,钱省了,还免得兴宁伯一天到晚的惦记,一举三得。

    没人做饭?

    狱卒顶上。

    不会?

    可以学。

    嫌活累薪水少?

    炒鱿鱼!

    囚犯抱怨伙食不好?

    呔,都坐牢了,还奢望享受,思想问题很严重,必须白菜帮子糙米饭,好好改造!

    能住进刑部大牢的都不简单,最不济也是个候补知县。被逮之前,闻听刑部大牢的伙食很不错,大家都很期待。断头前能多吃几顿好的,做个饱死鬼,也不枉走这一遭。

    不承想,美好希望就是被用来踩碎的。

    希望中的软馒头红烧肉变成了石头一样的硬干粮白菜汤,饼咬不动,汤像刷锅水一样,这能忍吗?坚决不能!

    差别待遇,必须抗-议!

    饿了几顿,发现抗-议无效,只能向现实低头。

    低头的同时,犯官们将散播谣-言的某人骂得狗血淋头。

    牢饭好吃?谁说的,必须掐死!

    骂完了就地取材,捆起稻草,在牢里抽鞋底,钉小人。

    一个两个还好,整座大牢的犯官都在做同样的事,绝对是对刑部大牢工作人员的一种精神折磨。

    犯官都疯了?

    疯了还好,可事实证明,个顶个的头脑清晰,条理分明。

    每日里听着叮叮咣咣,其间夹杂着引经据典之乎者也的骂声,狱卒个个头大如斗,每次巡监都是煎熬。

    人都说读书人的心思你别猜,做了官的更难猜。

    如今看来,此言确实非虚。

    好不容易送走了定远侯和兴宁伯,马上又来这么一群,日子还能过吗?

    想换份工作,无奈户籍定死,平调到其他部门,竞争又太过激烈。仰天长叹,如果不是要赚钱养家,至于要受这份罪吗?

    狱卒一边流泪,一边团起两团棉花塞进耳朵里,深吸一口气,绷紧腮帮,怀着壮士断腕的心情踏上了今日的巡监之路。

    刑部大牢的犯官们钉小人抽鞋底,顶多让孟多打几个喷嚏。揉揉鼻子,照样该遛弯遛弯,该吃饭吃饭。

    自己悠闲纨绔,却见沈瑄整日里忙于工作,孟觉得总该做点什么。

    翻遍大明律,查找洪武成法,确定不能在衙门里设小厨房,但送饭不受限制,孟心中有了底,疏通过关系,每日定点往都督衙门送餐。

    为保证饭菜质量,特地找上调到北平的前大宁杂造局副使,从他手下调-拨-几名工匠,将有保温效果的食盒给折腾了出来。虽然只是在前人的基础上加以改造,好歹也算是创新。

    孟自己出钱给工匠们发了福利,升官的杂造局副使开始琢磨继续对食盒进行改造,用于军中的可能性。

    由此可见,孟在大宁城市的工作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从大宁都司到下属部门的工作人员,都习惯了开动脑筋,在工作中发挥创造性思维。走一步看十步,不满足于脚下的一亩三分地。

    随着大宁的官吏平调或升调入北平,或多或少的影响到了行部上下。

    潜移默化之下,北京六部工作效率再度提升。连永乐帝都感叹行部官员能力卓绝,勤政爱民,对南京六部愈发不满。

    南京六部天官官员也挺冤,他们敢对着太——祖高皇帝的神位发誓,自己绝对没偷懒!比起往年,论个人能力和工作效率都在稳步提升。

    可惜有北京行部做对比,永乐帝就是对南京六部各种不满。

    前者是坐着火箭往天上冲,后者开着跑车也照样显得龟速。

    孟往衙门送饭的举动引起了锦衣卫的注意。

    观察两天,发现兴宁伯的确只是送饭,还只送定远侯的那份,饭菜精准到两,旁人想蹭几粒米都不可能。

    负责盯梢的锦衣卫顿时囧囧有神。最终得出结论,兴宁伯和定远侯果真交情匪浅,行事都有类似,例如坚决不许他人蹭饭。兴宁伯家的厨子手艺也是一流。这分量,这香气,这色泽,光是看着,就忍不住流口水。

    每到饭点,定远侯打开食盒的那一刻,周围都会响起一连串的口水声。

    可惜定远侯丝毫没有同僚情谊,销假上班的广平侯都捞不上一筷子,何况他人。

    众人只能捧着饭碗,对着各色美食,眼-巴-巴的瞅着,用香气就饭。

    仗着人多下手抢?

    开玩笑,谁敢从定远侯嘴里夺食,绝对是活够了。

    广平侯回家,将衙门里的事告诉了永安公主。

    永安公主眉毛一竖,人都知道北京户部尚书郁新是个老抠,不想定远侯比他还抠。一粒米都不给噌,这得抠到什么地步!

    见驸马可怜兮兮的样子,永安公主手一挥,不就是一顿饭吗?咱家也送!

    论身家,三个兴宁伯捏一起也不是她的对手,鸡鸭鱼肉,一顿换一样!

    发完豪言,永安公主又是眉头一皱,她晓得定远侯和兴宁伯的交情好,可好成这样?

    不自觉想起京中的八卦流言,永安公主捏捏额角,定然是自己想多了。

    定远侯有兴宁送饭,广平侯有永安公主投喂,行后军都督府内,被各种羡慕嫉妒恨的人变成了两个。

    受到沈瑄的影响,袁容也变得抠门,坚决不分给同僚一块肉。

    众人一边唾弃两个上司的抠门,不知体恤下属,一边感叹,谁让袁侯爷家有贤妻,沈侯爷家有贤……弟?

    好像哪里不对?

    抬头望向屋顶,互相看看,低头,吃饭。

    定远侯和兴宁伯可是过命的交情,用这种想法质疑两人的友谊,简直是太不应该。

    果然是官场呆久了,人就龌-龊了?

    回神之后,一巴掌拍在脸上,自己骂自己,脑门被夹了!

    沈瑄忙着公务,忙着被同僚各种羡慕嫉妒恨。

    孟依旧没有复官。除了每日在北平大小街道遛弯,还-抽-空回了两趟孟家屯。

    粮肉布帛成车往屯子里送,一为感谢族人在他落难时的不离不弃,二为让家人放心。

    虽然没有复官,一等伯的爵位却还在。

    单靠禄米和宫中的赏赐,养活一家人绰绰有余。又有铁券在手,只要家人不犯大过,毕生无虞。

    探亲期间,孟见到了孟清江,也看到了孟广孝和孟清海的境况。

    八月间,应天府奏请官考乡试,天子准奏,令翰林院侍读胡广,编修王达为考试官,并在本府赐宴中举学子。

    靖难期间,顺天八府学子多未能应考,此次乡试规模远超建文二年。

    出刑部大牢之后,孟是才得知乡试消息。孟家屯没有学子应考,里中却有两名生员在顺天应考。一人得中,虽名次靠后,却足以荣耀门楣。

    举人可以参加吏部选官,只要相貌周正,确有才学,起步点至少是一县二尹。

    得知同里有学子中举,还是县学中的同窗,孟清海病得更重。请大夫看过,只说是心病,看似沉疴,却于性命无碍。但要想痊愈,只能病人自己放开心胸。

    孟广孝病好了,人却变得沉默寡言,常常坐在家中,成日里不说一句话。地里的农活也不做,好像失魂一般。好在孟清江归家,孟刘氏却因有了主心骨,日子总算还能过下去。

    孟询问孟清江今后的打算,若想继续在军中谋职,他多少还能帮上忙。

    “十二郎的好意为兄心领,但家中如此,为兄实是不能离开。”孟清江道,“若十二郎愿意帮忙,可将为兄调入北平附近卫所屯田,为兄自当谢过。”

    听完孟清江的一席话,孟不免皱眉。

    “四堂兄要离开孟家屯?”

    “瞒不过十二郎。”孟清江笑了,笑容里带着豁达,“子不言父过,但不能视而不见,纵容不劝。到卫所屯田,换个地方,或能改善家中状况,兄长即便想不开,也不会如现在这般。”

    “大堂伯和堂伯母同意吗?”

    “为兄自会劝说。”孟清江笑道,“有十二郎在,为兄即便只是个总旗,卫所也不会有人为难,又可分得百亩田地,因屯田有功升职也非不可能。”

    “四堂兄有志气。”

    “十二郎过奖。”

    堂兄弟俩话说开,相视一笑,心中再无芥蒂。

    孟清江要举家迁移,族中老人还有犹豫,孟帮忙劝说,才得以成行。

    启程之日,不管往日如何,族人都有相送。

    盘缠,粮食,衣物,足足装了两大车。

    孟清江一一抱拳谢过,孟刘氏拉着孟王氏的手,流泪道:“往日里是嫂子做得不对,当家的也猪油蒙了心。亏得十二郎出息,不然……”

    孟王氏摇摇头,安慰孟刘氏,往事已如过往云烟,儿子都放下了,她又有什么放不下的。

    “望堂嫂一家安泰,大郎能快些好起来。”

    孟刘氏应了一声,擦干眼泪,和族人道别,坐上了牛车。

    孟广孝仍是沉默不言,临行时却突然跪在族老面前,磕了三个响头。

    孟清海靠坐在牛车上,不出声,也不向族人道别,待到孟清江上车,才冷冷的扫了身后一眼。

    送走了孟清江一家,孟氏族人散去。

    孟在家中用过了饭,赶在城门关闭前返回。

    回到城中宅邸,发现沈瑄正在等他。

    疑惑的看一眼刻漏,怎么这个时辰就回来了,今天不加班?

    “侯爷今日不忙?”

    孟换下外袍,端起桌上茶杯,咕咚咕咚灌下去,坐下,长舒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今日不忙。”沈瑄执起茶壶,又倒了一杯茶,孟这才发现,自己面前摆着的是沈瑄用过的茶杯。

    挠挠下巴,筷子都用过一双,茶杯,小意思。

    “十二郎可知,为何迟迟未被重新启用?”

    孟奇怪的看向沈瑄,怎么突然和他提这事?

    “日前,天子下令修辽东铁岭、复州二卫城池。”沈瑄道,“期间赵王上表,请调有才能之人往开原,广宁。”

    摩-挲着茶杯的杯壁,孟没出声。

    “汉王宣府屯田,亦请天子派有才之人。”

    手停下,眉头皱了起来。

    “顺天府大兴县进嘉禾,天子夸赞,命献宗庙,又令有司精选禾种,发北平诸位及边军种植。有司上报大宁城亩粮益丰,麦粟及荞麦苗种更嘉,天子已令户部左侍郎前往大宁。”

    “所以?”

    孟有点头晕,除了大宁城,其他事和他有一毛钱的关系吗?

    “天子迟迟未启用十二郎,可知为何?”

    孟皱眉,“难不成和这些事有关?”

    “诚然。”

    孟眼睛圆了,这话怎么说的?

    “天子本-欲-命十二郎掌辽东二卫建城一事,赵王汉王却接连上表请调贤才,意中所指皆为十二郎。后有大宁丰产一事,天子不决,旨意才至今未下。”

    “……”

    孟无语。

    太优秀也会成为失业的原因?

    在永乐帝手底下讨生活,果真是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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