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车图纸送上,孟退后两步,立在厢房中,等着沈千户过目。

    纸上除了绘有战车,还写有以骡马驮载虎蹲炮,装配骑兵的建议。沈瑄尚未出言,杨铎已面露惊奇,询问得知城外墩台亦是孟的主意,不免多看了他两眼。

    “孟百户大才。”杨铎的声音比沈瑄更低沉些,像是优雅的大提琴音。

    孟忙道:“杨千户谬赞,卑职不敢当。”

    “孟百户不必谦虚,沈兄手下有此等英才,杨某很是羡慕。”

    杨千户十分俊朗,笑起来很阳光,极容易得到旁人的好感。

    换成上辈子的孟,论长相和身材也能拿得出手,这辈子……低头瞄瞄自己的小身板,不能比,一比就是满眼泪。

    过了大概半盏茶的时间,沈千户收起了图纸,没对图纸上的战车做任何评价,表扬了孟精神可嘉,几句话就把孟百户打发了。

    杨铎似乎还想多问孟几句,被沈瑄一打岔,只得作罢。

    “无事,孟百户便退下吧。”

    “是。”

    沈千户出言,孟还能怎么样?只能行礼后转身出门。

    站在厢房门口,孟百户回头望着纸窗上映出的影子,表情中带上了些许的疑惑,挠挠下巴,沈千户似乎不太高兴?

    摇摇头,应该是他想多了。

    这位杨千户到底是什么人?总觉得有些熟悉。这样的人,他若是见过肯定不会忘,没有印象……难道是因为他的气质很像沈千户?

    边军身上都带着一股杀气,似沈千户这般的杀神却是绝无仅有,少之又少。

    无论边军还是鞑子,见过沈瑄的,对他一身的煞气都是记忆犹深。边军还罢,尤其是鞑子,经过几个月前北边诸王联合-扫-荡,就算没见过沈瑄,也听过他的凶名。一旦遇上,远远都要绕道走。

    在这一点上,不说杨铎,即便是戍守开平卫多年的卫指挥使徐忠,也未必有沈千户的名气大。

    所以说,出名要趁早,美名如方孝孺,用放大镜考察官员的洪武帝都叮嘱孙子,这个姓方的会是朝廷的栋梁,绝对的忠臣,应当重用。凶名则如沈瑄,经过几次与鞑子作战,名声早已传遍整个北疆。

    孟站在厢房门口,一脸的沉思,

    之前为他通报的总旗上前,“孟百户可还有事?”

    “无事。”

    “既如此,天色不早了,百户还是早些离开吧。”

    里面那两位都不是善茬,商量的事情又是机密,能见孟已经让人意外,若是不小心,孟百户说不准会吃挂落,自己也得不了好。

    谢过对方提醒,孟低声问了一句,“那位杨千户看着脸生?”

    总旗迟疑了一下,暂时隐去了杨铎燕山护卫的身份,只告诉孟,杨千户是从全宁卫调来,归于宋都督麾下。

    “多谢告知。”

    孟笑笑,知道总旗话意未尽,却没继续追问。依目前的情形,宋都督应该还不知道这位杨千户同沈千户“交情”不错。

    走出千户所,天空中又零星飘起了雪花,雪花中夹着雨丝,愈发的冷了。

    临近四月,边塞的气温仍不见回暖,这样的雨加雪是常事。孟不敢耽搁,立时加快了脚步。身上的伤刚刚好,再受凉,怕是会真的留下病根。

    健康的身体是最大的本钱,真成了个病秧子,什么实现人生理想,什么试着努力,全都是笑话。

    雨雪越来越大,半路竟下起了冰雹,指甲盖大小的冰珠子砸到人身上,生疼。

    幸亏孟跑得快,先一步回了家,否则会被堵在路上。

    屋内没有火光,孟虎和孟清江今天都在城头轮值。

    孟跺跺脚,点燃了烛火,借着亮光扯开被淋湿的外袍,换上一件棉布短衫。搓搓手,走到灶房里升起了火,蹲在炉子前吹了几下,被咽呛得直咳嗽,屋子里总算有了些热气。

    往大锅里添了水,四下找找,奢侈的舀起半碗白面,切了一小块肉,拽了几根野菜,打算下一锅疙瘩汤。

    这是孟到边塞之后才学会的手艺,也是孟十二郎做出来的东西中,唯一能下口的。

    按照孟虎的话说,孟十二郎天生富贵命,不是干活的材料。别看他笔头不错,说得头头是道,实际操作起来,就一句话,惨不忍睹。

    面疙瘩在热水中翻滚,撒上盐,盖上锅盖,也不管是否会成一锅面糊,总之,能吃饱肚子就成。

    柜橱里还有两张荞麦面饼子,已经冷了,孟试着咬了一口,还成。

    灶房里暖和,孟搬个木墩,捧着个大碗,咬着一个荞麦面饼子,正打算开吃,突然听到有敲门声。

    擦擦嘴,这个时候会是谁?轮值也不是这个点。

    放下碗,起身去开了院门,看到站在门口的人,孟十二郎愣了一下。

    “千户?”

    沈瑄身后只跟着两个边军,武官服已是-淋-湿-了。

    孟忙把人请进屋内,找出几块干布巾,又点了一盏油灯,屋子里亮了许多。

    “百户莫见怪。”一名跟着沈瑄的边军开口说道,“千户夜里巡城,遇上下雨雪,知道孟百户住在这里,借个地方躲躲。”

    “哪里。”孟忙道,“千户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心下却在奇怪,沈千户不是在同杨千户商量事情,怎么转眼就巡城了?况且巡城就带两个人?还是其他人都在附近躲雨?

    疑惑归疑惑,不该问的,孟从不出口。

    谨慎无大错。

    屋里没烧火盆,大雪冰雹一时间停不了,孟想去灶下烧些热水,一个边军忙起身跟了过去,看到锅里的面汤,问道:“百户还没吃饭?”

    “刚吃。”

    “这锅面糊是百户做的?”边军笑呵呵的说道,“闻着可真香。”

    “……这是疙瘩汤。”

    边军:“……”

    两人相顾无言,沈千户却在这时走了过来,没说话,自动自觉的找出一只大碗,递到孟面前。

    孟百户眨眨眼,这是要作甚?

    沈千户表情不变,动作也不变。

    半晌,孟十二郎总算反应过来了。

    接过碗,舀起一碗疙瘩汤递过去,看着沈千户不用筷子,直接对着碗沿,动作中仍找不出一丝粗鲁。

    孟半天没说出话来。

    沈千户站在自家灶房里喝疙瘩汤?

    这世界果真玄幻了。

    沈千户放下碗,“孟百户手艺不错。”

    孟表情很微妙,之前和他一起走进灶房的边军表情更加微妙。

    这话真不是反讽?

    雨雪渐渐小了,沈瑄起身离开,推开房门,冷风卷着残雪吹进屋内,雪光中,黑色的双眼比夜色更深,“近日行事谨慎些。”

    孟抬起头,沈瑄已迈步走进了茫茫夜色之中。

    四月,燕王自南京归藩,途中闻听朝廷以私印刷宝钞的罪名缉拿湘王,湘不愿受狱吏侮辱,一家举火——自——焚的消息,当着众人的面喷出一口鲜血,晕了过去。

    很快,北平和南京都得到了燕王病重的消息。

    特地率兵赶到北平的宋忠等人,同南京的建文帝一样,怀疑燕王病重是假,此举不过是掩人耳目,另有图谋。奈何建文帝不听卓敬等人劝告,没将燕王留住,纵虎归山,即使怀疑也无法马上求证。

    朝中有识之士都不明白建文帝到底在想些什么。大好的机会送到面前,竟然白白放过!真的顾念亲情,怎么湘王一家都壮烈了,也不见建文帝眼睛眨一下,回头又计划对岷王下手?

    双重标准?

    还是真的分不清轻重缓急?

    对皇帝怒其不争的人中,就包括燕王妃的亲哥哥,燕王的大舅子,魏国公徐辉祖。

    几次进谏不成,徐辉祖有些意冷,独坐家中,闭门谢客,同时对外宣称,他也病了。

    皇帝亲自派人前去慰问,也不见徐辉祖的病况好转。不怪魏国公如此,帮着皇帝防备自己的妹夫和侄子,想方设法的出主意,结果皇帝就是不听,谁心里都不会好受。

    徐辉祖的弟弟徐增寿见不得大哥这个样子,在家中抱怨了几句,被徐辉祖喝斥之后,嘴上不说,心中到底存下了怨气。出府时,恰好遇上了曹国公李景隆,被撺掇两句,跟着李景隆直奔南京城的-风-化-场所,一夜未归。他舒坦了,徐辉祖却气得脸色发青,若非正在“病中”,绝对会亲自把徐增寿抓回来,家法伺候。

    魏国公是假病,监察御史曾凤韶和户部侍郎卓敬则是真病,喷血成了家常便饭,不病也得病。

    朝廷仅有的几个猛人接连倒下,齐泰黄子澄等人只会纸上谈兵,余下的鹌鹑们早被燕王吓得没了胆子,再没人上疏弹劾燕王对皇帝不敬。

    四月中旬,燕王的仪仗抵达北平,世子亲自出城迎接。抵达北平不久的宋忠也在迎驾的队伍之中,在他身边,还站着北平布政使张昺和都指挥使谢贵,连采访使暴昭都是一身公服候在路旁。

    燕王府的防卫如铁桶一般,想探明燕王真病还是假病,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不想燕王压根没露面,仪仗直接进城,跟在象辂边的高阳郡王一改往日倨傲,跃身下马,面带担忧,对众人说道:“父王病重,起不得身,更见不得风,还请诸位体谅。”

    高阳君王摆低了姿态,张昺等人还能如何?

    只能体谅。

    象辂进了王府,大门一关,隔绝了所有窥探的视线。

    病重的燕王被从象辂中抬下,当真是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好似下一刻就要驾鹤西归。

    王府良医提着药箱,头上跑出了汗,燕王妃和燕王的三个儿子全都守在殿内,殿外层层护卫把守,连王府长史都无法靠近。

    葛诚被护卫拦住,只能退了回去。朱高炽早已派人紧盯着他,没有证据,暂时不能办了他,也要掌握住他的一举一动。

    殿内,燕王躺在床上,燕王妃子正用锦帕帮他擦脸,一边擦一边抱怨,“王爷好歹提前说一声,让妾心中有底。”

    三兄弟中只有朱高煦从头至尾知道燕王是装病,朱高炽和朱高燧见父王的确无恙,才真正的松了口气。

    王府良医知道王爷没病,药方却必须开,还要照着重病去开。

    沉吟半晌,写好一张方子,先给燕王过目,待燕王点头,才交给了随侍的宦官。

    “还请刘大夫多费心。”

    “不敢,此乃老朽分内之责。”

    良医提着药箱离开,燕王妃起身退进了侧殿,燕王派人叫来道衍,朱高炽三兄弟正要离开,却被燕王留下。

    不说朱高煦和朱高燧,连朱高炽也难掩惊讶。父王和道衍和尚下棋议事,极少允许旁人在侧,留下他三人,莫非?

    三人心中各有猜测,或多或少露出了兴奋的神色。

    宦官三保退出殿内,向王府典宝领了腰牌,带上几个信得过的火者和护卫,再次动身前往开平卫。

    一行人走得很急,对外言称,王爷病重,想见义兄的独子,便是有人怀疑,也不能公开阻拦。

    此时的孟尚不知道,他的人生,将随着三保一行的到来彻底发生改变。

    靖难这艘大船马上就要起航,船票即将送到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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