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对媳妇疼爱有加,可身为长子长媳的,家里的事情又得尽量分担,许多情形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为尽可能使媳妇开心,每每晚上外出卖清汤时,他总是尽可能地带上媳妇与自己一道去,除非媳妇实在是太累而不愿外出。

    近水知鱼性,近山知鸟音。久而久之,心有灵犀的“妹子”在“敬文娘子”的点拨下,似乎深谙麻将之道,兴趣也越来越浓了,有时,“敬文娘子”因家里来人,或别的什么原因,索性就让“妹子”上桌替手。

    日子也似乎过得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好打发了。

    得知“妹子”有了,“小生意家”两口子更是喜兴满怀。外孙还没生下来,该外公外婆准备的都已弄了个齐全,那些个一年四季的衣帽鞋袜里里外外的,挑的挑提的提,也早就送来了。

    在众人的期盼与关爱下,小生命终于平安地来到世上,老大为长子取名杰乐。

    可俗话说得好,蓝田种玉无孤品。不出一年的光景,二子良发也赶着来到人世。小俩口的确忙不过来,只好将二子良发寄养在下湾村的一位远亲家中,托其帮忙照料。没想日子一长,对方竟对良发产生骨肉情份,要求将良发过继。这着实令老大夫妻俩为难,可目前的情形,要照顾好两个呱呱坠地的小宝宝,哪忙得过来。思前想后,左右为难的小俩口只好依了对方,忍痛割爱地将良发过继给人家了。

    ——左也难,右也难,难到极处皆枉然!“妹子”便一门心思地照看着长子杰乐。

    却说这长子杰乐,生得却也不一般,地廓方圆的,眉藏宇宙之机,目含山河之秀。左邻右舍都说他将来一定是个人物,家里的长辈们对其倍加疼爱,杰乐可是这家子的第四代长孙。风力口一带物产丰富,甘蔗、菱角、莲蓬、荸荠等可都是杰乐爱吃的。母亲去河边洗衣物时,杰乐便在家人的看护下,吃着切成细条甘蔗,或是剖成两半的熟菱角,整得清清爽爽的莲蓬仁儿、荸荠什么的。母亲给他洗澡时,他会懂事地帮着搬个小凳子给母亲坐……

    “妹子”一有空就把杰乐抱在怀里,爱不释手的,每当听到别人夸自己的儿子时,心里就甭提有多高兴——真是个给妈挣脸面的好宝宝!

    “小生意家”两口子更是开心得不得了,总是想方设法地多见见、多抱抱外孙,就连家里有啥好吃的也总要给他留着。有时,“妹子”在修全村的娘家有什么人来了,他们也常托人捎口信给上湾村的“妹子”,要她抱着杰乐来见外公、外婆、姨娘、舅舅的。能与修全村的亲人见个面,叙一叙已是十分难得了,妹妹慈堂已出落成大姑娘了,面貌酷似的两姐妹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小宝宝的到来给家人平添了不少乐趣,可“妹子”又时常有点扫兴——爹妈凡事总是陪着小心,往往老早就催着她回婆家。婆家也的确难免有点儿唠叨。渐渐地也少有回娘家了。

    不久,二叔子也娶亲成家了,因其所过继的人家同处一屋,所以,也把家与兄长安在了一起。二叔子常年在外,媳妇便在家做着“瓯子糕”的生意,以此补贴家用。这“瓯子糕”可是当地有名的风味小吃:将糌米磨成粉,然后盛入酒瓯中,加入适量的水和糖,放入锅中蒸熟即可。“瓯子糕”细滑爽口,且颇有韧劲,用竹棒串成一串串的,吃起来挺方便,那些赶集的、干体力活的,常以此打点半饿着的肚子。

    自打二叔子结婚以后,外人则称“妹子”为“老大娘子”了,只有调侃的时候,偶尔戏称“天真妹子”。

    屋子里是越来越拥挤了。忙完家务后,“老大娘子”便常领着杰乐到屋外消遣。外面的景致可叫小杰乐目不暇接,空旷的天地教他那蹦跳的小腿欢快得没个消停,一张小嘴就象叽叽喳喳的喜鹊,不停地叫唤着,引得人们好不开心。

    就这样,聪明健康的杰乐,一天天地长大了。

    上、下湾村的人口也在亟亟膨胀,族人中也有不少重名字的,这给邮政所的工作增添了不少的难度,而“万金家书”又是人们联系亲情的纽带,人们开始酝酿编订门牌号了。据统计,下湾村万姓人住宅158栋,上湾村内属万姓人住宅37栋,共计195栋,多为明清时期建筑。古老的建筑被注入了时代的特色。村里村外的变化,以至演绎出的许多传闻逸事,都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话料,“老大娘子”也是乐此不疲。而长着“婆婆嘴”的小姑子,似乎并不满意大嫂如此地消遣,总是引发着婆婆的唠叨,甚至数落。

    ——平生最爱鱼无舌,游遍江湖少是非。已为人母的“老大娘子”,似乎也比过去泼辣了许多,有时索性挑起丈夫的清汤担子,带着杰乐一道卖起清汤来了。别看杰乐年幼,既是母亲的陪伴,又是母亲的好帮手,一会儿帮着叫卖,一会儿帮着照看,母子俩真是乐在其中。可这清汤担子也并非个个女人都担得起的,腰酸背痛也自然免不了。好在老大略通医术,时不时地给媳妇扎针、推拿的,也时不时地“新人长”、“新人短”地劝导着。“老大娘子”脾气倔,认定要做的事谁也劝不了——上街卖清汤是比较累,可总比在家受气要强多了,遇上个什么人也能毫不顾忌地聊上一通,倒也蛮开心的。

    二子良发也是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因过继给了别人,老大夫妇倒不太方便常去看望,而每每遇见时,良发总是“爹爹”“妈”地叫唤着,着实惹人疼爱。望着若即若离的亲生骨肉,夫妇俩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一天,夫妇俩被叫到良发的养父母家中——良发得急症夭亡了。站在儿子的尸首旁,老大左瞧瞧右看看,总觉得儿子不象是因急症而亡,便将儿子身上的衣服解开。“天哪——”夫妻俩惊叫着,险些没有晕厥过去——儿子的肠子都露出来了!

    顿时,良发的养父母吓得面无人色,“扑通”“扑通”地双双跪地,一个劲地陪不是。事情的缘由是这样的:良发尿床了,养母便教他在一旁,看着挂晒着的被子,村里养了些狗,会拖被子的。良发年幼贪玩,被子还是被狗拖在了地上。望着被狗拖得乌七八糟的被子,养母好不气恼,便*起扫帚追着打良发。良发被养母赶得满屋子跑,实在没地方躲了,便一头钻进床底,任凭养母怎么呵斥都不敢出来。气急败坏的养母便用扫帚把一个劲地往里捅,那硬木扫帚把的顶端是尖尖的,养母的一时气盛,不想竟失手酿出了人命——良发被活活捅死了。

    老大夫妇真是悲痛欲绝,竟拂袖而去。回到家中,一个是唉声叹气地喝着闷酒,一个是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家里人也少不得许多埋怨——好端端的一根苗儿就这样断掉了!

    毕竟人命关天!再怎么地也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小小年纪竟这样去了,谁不想讨个说法,否则天理难容!可若要报官,对方定吃官司,落得个鸡犬不宁——一字入公门,九牛拖不出!

    亲近点儿的族人们也时有劝导、斡旋。

    俗话说得好:非意相干,可以理遣;横道加来,可以情恕——对方确属无意,只是可怜了一个活蹦乱跳的小生命!老大夫妇终日心烦意乱,真是万般无奈。唉,饶人非痴汉,痴汉不饶人——老大还是饶恕了对方,但冤气难出的他,仍然要求对方为死去的孩子披麻戴孝!这可是够从轻发落的了,对方也只好依着办了。一场天大的风波就这样给平息了。——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烦恼的琐事总是挥之不去,仿佛这一切都是命里注定。

    “老大娘子”还是照常忙着家务,有空便领着杰乐赶集卖清汤。集市上是很热闹的,还可遇上不少的人,有河那边娘家的亲人、熟人,有往日的姐妹,还有很多、很多,内心的郁闷都一个劲地排遣吧……

    “姐姐!”一个非常熟悉却又久违了的声音,从老远就传了过来。

    “哟,含蕊啊,你这鬼妹子,把姐姐都忘到‘乌虚外国’去了!”“老大娘子”不无责怪地说。

    杰乐在母亲的教导下,对着这位款款而至的大姑娘,羞怯地喊了声“姨娘!”

    “唉,真乖!”含蕊爱抚地摸着杰乐的脑袋。

    其实,除放假外,平时含蕊是偶有回家的。自从“老大娘子”上街卖起清汤后,去含蕊家也越来越少了,姐妹俩还真有好一段时间没能谋面了。

    含蕊就要中学毕业了,自然,上大学是她最大的愿望,可毕竟是快二十出头的大姑娘了,家里最着急的是让她赶紧嫁人。据说,乘龙快婿都有眉目了。旭笙在省城开了家照像馆,媳妇也在一起帮着打理,自然,“敬文”夫妇也不希望含蕊嫁得太远,便早早替女儿作了主张。含蕊不得不回家,希望通过努力,能说服爹妈放弃原有的念头,但事情却远非想象的那么简单……

    “姐,我才不想结婚呢。同学们知道了,还不得笑话死了。”含蕊生气地说。

    “有啥好笑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含蕊,早晚都得嫁人。”“老大娘子”劝着含蕊,却也颇有微词,“要嫁就嫁远一点儿,讨饭还不讨到家门口呢!”想了想,觉着不该这么跟含蕊说,便又转移话题:“含蕊,别是有了意中人咯!可不兴瞒着姐——”

    “姐,没的事儿——”

    “敬文”号夫妇为含蕊选的郎君可是镇上有名人家的公子,且家大业大。

    “含蕊,那户人家可是响的,名声还不错。还有你的那位郎君,斯斯文文的还是个大孝子……”

    “姐,我才不稀罕呢!家大业大的也不是他的本事,说是个大孝子,无非是在家人面前唯唯喏喏罢了。”含蕊把头撇了撇。

    “老大娘子”听这么一说,马上意识到什么似的:“哦。旭笙哥的那些倒也不错,你们不也挺熟悉的嘛。”

    含蕊拉着“老大娘子”的手笑了:“姐——”想了想,又说,“姐,哥的同学是不错……只是从没往那头想。”

    “老大娘子”想了片刻,喃喃地说道:“妹子大了想的事儿也多了……毕竟是有文化有见识的……但愿能遇见个合意的。”

    含蕊望见姐姐依旧有着几许黯然神伤,不想让她提及家里的事,便说:“姐,我想去广东……”

    姐妹俩的神情都异常的凝重起来。此时的广东,北伐革命已是如火如荼,早就听说风力口一带有不少热血青年投身到大革命的洪流之中。

    姐妹俩又悄悄地说了起来。含蕊说得振振有词,真让人听得津津有味。

    可说归说,毕竟现在还在家里,“老大娘子”也颇为含蕊担心。

    “大伯伯、大妈会同意么?”

    “我爹妈肯定不会同意的!但是,谁也阻挡不了我。”含蕊意气风发地说,“革命洪流势不可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老大娘子”连忙示意含蕊轻点声。

    “姐,我在这个家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我要寻求解脱,乃至于真正的解放!”

    “含蕊,听姐说,姐很佩服你,但姐还是希望你能与旭笙哥多商量。”

    “姐,你放心。我都已经与哥商量过了——该是火烈鸟腾飞的时候了。”

    “老大娘子”望见含蕊的样子,还真如那熠熠闪光的火烈鸟一般。“老大娘子”的眼里也充满了光亮……

    后来,含蕊的确离家出走了,也带走了“老大娘子”的无限希望与祝福,而此次的分别却成了姐妹俩一生的永诀——以后,竟再也没见到这位可爱的含蕊妹妹了,含蕊如火烈鸟一般飞向了自由的天国!

    这年年底,分三路进击江西孙传芳部的北伐军打到了南昌。

    碰巧,有一支北伐队伍从风力口经过,并驻扎在下湾村的茶亭庵,据说是宋庆龄的部队,里面还有不少女兵。

    人们涌向茶亭庵,“老大娘子”也急切地在女兵中寻找着含蕊妹妹。

    “冲、冲、冲,我们是革命的工农,手挽手勇敢向前冲,肩并肩共同去斗争……”身着灰军装的女兵们与男兵们一道,高吭地唱着《工农革命歌》,展示着威武的队列,向人们宣传“三*义”和“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

    尽管没能找到含蕊,可女兵们的神态活脱脱地就象一个个身着军装的含蕊,飒爽英姿的。而有位女宾则格外引人注目,娇巧玲珑的身子披着黑色的斗蓬,眉宇舒展的脸庞有着溢露智慧和意志的唇鼻,同样挽着发髻,也缠过足,言谈举止却颇显巾帼英豪之气——真有“花木兰”一般的气势。早有盟动的“老大娘子”便与她攀谈起来,两人谈得甚是投机,可当人家得知自己的实情后,则一个劲地劝她不要离家从军——

    上为父母,中为已身,下为儿女,做得清方了却平生事;

    立上等品,为中等事,享下等福,守得定才是安乐窝。

    说起来都是这个理,做起来又是何等的难!“老大娘子”考虑来考虑去,最后,又不得不打消了原有的念头,还是过起了往常的日子,却也更加牵挂起含蕊妹妹了。

    二叔子常年在外,自打娶妻成家后也想到镇上谋个差事,好照顾家室。但因他学的是裁缝手艺,镇上的裁缝铺已有不少且有的颇有名气,如有号称风力口的“三把剪刀”。二叔子没法谋到理想的差事,成家以后的开销也大,久而久之便转念谋起别的生计。好在平日里结交广,人缘不错的,也称得上是个人物,得知北方马车多,所需修建的公路也多,而风力口的劳力却多得没处使唤。二叔子便通过朋友引荐,领着家乡的一帮后生去北方干起了修路的行当。时间一长,二叔子在那边混得还不错,只是回家的机会比较少,媳妇在家又要带孩子又要做“瓯子糕”生意,确实不容易。男人们都在外忙乎着,或远或近的,家里只留下老人、媳妇和孩子。好在妯娌间关系还不错,平日里自然也少不得互相帮衬,掏心窝子的话也时常有。

    “大嫂啊,你说男人怎么就这般不一样。尽管大哥天天在外忙,可总还与你母子们在一块,我屋里的怎就一点也不恋家。雀子飞累了还晓得回窝呢……”二弟媳喋喋不休的。

    身为大嫂的“老大娘子”听后赶忙劝导:“唉,弟媳妇啊,俗话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二叔子出门在外也挺不容易的,就别埋怨他了。”

    “他不容易,我们孤儿寡母的又容易呀。”二弟媳边擦眼泪边诉着苦,“人家都说他是条好汉,精明强干,走南闯北,可连自己的妻儿老小也照顾不上。哼,多了不起的!”

    “是噢,弟媳妇哎,俗话说好汉无好妻,懒汉娶仙女,我看哪——二叔子是好汉娶好妻哟,他常年在外的怎能不牵挂家中妻儿老小,他自身有难处嘛,再说家里还有你这么一个仙女般的贤妻哟——”

    说起二弟媳也是够贤慧的,难怪别人都说这“爆竹家”祖上有德,娶进的两位儿媳妇都是帮他们撑门面的。与二叔子一同去北方修路的后生们,时常有人回乡探亲,二叔子回家却是比较少,也难怪他媳妇有所埋怨。可毕竟是嫁进此家门,即为此家人,再怎么地,二弟媳仍然任劳任怨、含辛茹苦地承受着生活的压力。

    “二叔子是个很不错的后生,”“老大娘子”总是一个劲地夸奖,“比起老大来不知要强多少倍。弟媳呀,你也是个有福气的人咯!”

    “老大娘子”总是想方设法地宽慰着二弟媳,生活的艰辛也时常被温暖的亲情给冲淡了不少。

    其实,“老大娘子”的日子又何尝不充满了苦涩。自打良发夭亡后,又生下了三子自鸣,还象前面两个孩子一样,不出一年的光景又生下了长女香妹。奶水是不够的,加上自鸣体弱多病,二子良发已令夫妻俩肝胆俱裂的,实在没法子,只好将香妹送人了。

    在家人的精心照料下,自鸣总算闯过了鬼门关,夫妇俩也将其视如珍宝。长子杰乐是个懂事的孩子,总是尽可能地帮着家里做点家务,或是照看着弟弟。望见兄弟俩在一起开开心心地玩耍,老大夫妇颇感惬意,可每每想起长女香妹,心里难免泛起隐痛。

    ——手心手背都是肉,“老大娘子”也不希望女儿重蹈自己的命运,尽管对自己来说,两边的家人都充满了亲情,可个中的酸甜苦辣却也令人不堪回味,于是就把香妹接了回来,一家子好在一起共享天伦。可不想,女儿香妹比自己还要倔,每次把她接回来,却总是闹着要回去,有时,还自己一人跑着回去。

    “爹爹,妈不要我的,我就是那家的人……这里不是我的家……”

    香妹老是一个劲地拗着。那户人家境况比较宽裕,碰巧也有个比香妹稍长的男孩,香妹也生得小模小样的。香妹固然伶牙俐齿,口无遮拦,可那户人家的心思也是可想而知的。

    三番五次的如此这般,也确实令人心力憔悴的。老大夫妇只好由着女儿去,只是难免给往后的日子平添了一份情节。女孩子从小就送了人,也得付出份开销的。

    随着四子良导降临人世,家里的经济倒也渐渐越发紧张起来,夫妇俩更是忙忙碌碌的。为了一家老小的生计常常忙得顾不了时节。

    又是一个八月十八。风力口又象往常一样,摆开戏台,唱起大戏来。

    风力口四大姓(舒、万、蔡、余)的人们照例分列而坐。老大在码头上忙乎着,媳妇便交待杰乐在家照看好弟弟们,自己则挑着清汤担子到了戏场边,里面,三叔子“芋芋”与一帮朋友摆了张茶桌。

    这回台上演的是《白蛇传》,那许仙、白娘子、小青可都是人们爱看的扮相,场子内外的人也特别多。

    “……妻把真情对你言:你妻不是凡间女。妻本是峨嵋一蛇仙,只为思凡把山下,与青儿来到西湖边,风雨湖中识郎面。”台上正唱着《小青妹且慢举龙泉宝剑》这一出,“……我爱你神情眷眷、风度翩翩,我爱你常把娘念,我爱你自食其力不受人怜。红楼交颈春无限,怎知道良缘是孽缘。到镇江你离乡远,我与你卖药学前贤,端阳酒后你命悬一线,我为你仙山盗草,受尽了颠连。纵然是异类,我待你的恩情非浅,我腹内还有你许门的香烟……”白娘子素身摇曳,酥手玉指,“你不该病好把良心变,上了法海的无底船。妻盼你回家你不转,哪一夜不等你到五更天?可怜我枕上的泪珠都湿遍,可怜我鸳鸯梦醒只把愁添。寻你到金山寺院,只为夫妻再团圆,若非青儿她拚死保,我腹内的娇儿也难命全……谁的是谁的非,你问问心间……”

    白娘子妩媚百般,如泣如诉;许仙敛尽倜傥,唯唯喏喏;小青飒爽英姿,举目扬眉——怎奈何,债偿前世孽缘,似有数不尽的恩怨;魂断今生风流,却是解不完的情结,叹不了的愁绪……

    台上凄风细雨,风情万种;台下凄迷恍惚,声泪吁吁。

    “老大娘子”一边卖着清汤,一边远远地看着戏,台上的情景着实令人心浮凄恻,若是爹在这儿该有多好——爹可是个铁杆戏迷。可现在,只有自己一人……

    也不知是哪儿来的一帮混混,跑到摊前你一碗我一碗地要着清汤,一个劲地吵着少了数,还趁乱多吃少给的。“老大娘子”可是心明眼亮,这些个小猫腻还能唬弄谁,平生就不爱与人纠缠的,便望着这帮人扬长而去。只是这小本小利的小买卖,这么个折腾教人实在有点……

    “‘老大娘子’啊——”

    没过多久,便有熟人跑了过来,说三叔子正在与别人闹矛盾,一大帮人正在凶狠地围攻他。

    说着说着,只见三叔子拼命地往这边跑,后面有帮人正一个劲地追着打,正是刚才在清汤摊前胡闹的那帮混混,气焰很是嚣张。

    “芋芋”一边往自己的大嫂身后躲避,一边与那帮人理论着。原来,这帮家伙在清汤摊前耍赖后,又去三叔子的茶摊故伎重演,寻衅闹事,三叔子少年气盛,便与他们理论起来,而对方却仗着人多势众,逞强欺人。

    “哪来的邋遢罗汉,那么多人欺负他一个,耍什么威风!”

    见对方气势汹汹,“老大娘子了”忍无可忍,*起扁担护着三叔子。有几个家伙跃跃欲试,蠢蠢欲动地,“老大娘子”便顺势将扁担往他们几个腿边一塞,嚯,好家伙,一下竟放倒了几个偌大的后生!那帮家伙本来就理亏,一瞧这阵势还不知自己中了什么招,当得知这女人就是那被打人的大嫂时,竟一个个灰溜溜地慌乱跑开:“好厉害!好厉害!”

    人们对“老大娘子”颇为赞赏,不畏强暴且不乏智勇,加之平日里的贤良豁达,更是多了几分敬重。

    三叔子免不了受家人的数落,毕竟这场风波是由他引发的。爷爷生气地说他,七蛊八盭的,给个四两颜色就想开染坊,总不能有个自在。

    三叔子实在没法子了。莫说码头上干力气活的人越来越多,就象以前那样,即使码头上的人不太多,有的是活干,他还得想方设法地弄点轻松赚钱的活计,反正他的脑子好使。这可是上苍赐与的,不好好地派上用场,上苍可会怪罪的。打听到自己的二哥在河南某地修路,三叔子便心急火燎地赶了去。或许河南那边并不十分适合自己,而风力口这本乡本土的,集市贸易还挺红火,三叔子便常来常往地倒腾起小生意来了。

    二位兄长都已娶妻生子,三叔子也老大不小了,难免家里人常常唠叨唠叨。三叔子可是颇有见地的,也爱自作主张,盛气之下竟从河南带来个“未过门”的媳妇,却又跟来个“未过门”的“丈母娘”。那“丈母娘”整日里提着杆长长的旱烟竿,扭着屁股,“叭叽”“叭叽”地吸个没完,弄得屋子一天到晚乌烟瘴气的;那“媳妇”就更没治了,简直懒得出奇,太阳老高了,一家人都在各自忙着,只有她还在被窝里呼呼大睡。

    疾恶如仇的爷爷本来就不满意这门“亲事”,一气之下,竟将那母女俩赶了出去。适逢二叔子回乡探亲,三叔子对自己的二哥也是心怀敬畏,便只好将那母女俩打发回家了。

    见丈夫许久才回家来,二弟媳有点怏怏不乐,可又敢怒不敢言的。二叔子是个聪明人,对此早已心知肚明。可谁又没点脾性呢?看来,这闷罐子还得要有人帮着打开才行。

    “新人哪,弟媳妇又要做‘瓯子糕’喽,还不快帮着推磨呀?”爱耍贫嘴的拐子堂兄笑眯眯地说道。

    “老大娘子”早已心领神会:“二叔子回来了,两口子一个推磨一个灌米,我早就是多余的,何必惹人嫌的。”见二叔子夫妻俩还是迟缓的样子,又说,“平时,二叔子在外奔忙,对家人再牵肠挂肚也是鞭长莫及的,现在好了,可以夫唱妇随啦——”

    二叔子夫妻俩深知大嫂用心良苦,平时对孤儿寡母也是关心备至,怎么的也要给大嫂一个面子,不能让她难堪!夫妻俩也是如鱼饮水,自知冷暖,磨着磨着,两人都会心地笑了。一个是笑得宽厚,一个是笑得娇嗔。小小的“瓯子糕”,哪经得住这般热情,放进锅里不久,便蒸好了。

    二弟媳赶忙用提篮装好“瓯子糕”,匆匆挑上肩,就要出门上街去卖了,弄得二叔子这么个大老爷们的确有点愧疚。但二弟媳怎么也不会让丈夫去做这“提篮叫卖”的小事的。

    人有三句硬话,树有三尺绵头!

    小夫妻俩被拐子堂兄的一番话语弄得面红耳赤,心里却暖洋洋的。

    一家子难得相聚,尽管家境并不宽裕,妯娌俩还是忙乎着弄好一顿丰盛的宴席。

    有“牵肠挂肚”的长长的薯粉条子,也叫“步步高升”;有“纠缠不清”的葛藤根做的羹子,也叫“越理越糊涂”;有“油而不腻”的香芥菜烧排骨,也叫“骨肉相亲”。

    妯娌俩一个劲地忙乎着,与桌边吃饭的亲人们谈笑着。这一道道地道的家乡肴馔,寓意颇深,四世同堂的一大家子吃着聊着,其乐融融地品味着个中的酸甜苦辣。

    二叔子在河南那边的生计还算过得去,只是大家都挺辛苦的,回家探亲的机会也少。这也的确是没办法,不说回家的盘缠多,光来回的时间就够耽误功夫的——生活毕竟是艰辛的,总有着或这或那的无奈。

    四叔子已长大*,家乡的劳力似乎也挺富足,家里人便商量着由二叔子带他去闯一闯,二叔子为人处事厚重,完全可以放心的。

    这也引起了老大夫妇俩不小的思量。

    杰乐知道爹妈在为自己*心,却执意要跟着两位叔叔走:“爹爹、妈莫担心,我长大了,能养活自己……”

    现在就让杰乐出远门,确实还早了点,尽管身边还有两个叔叔,可毕竟是他乡异地,也不十分太平的。老大夫妇只好说等下一回吧,杰乐可不答应。还是“老大娘子”的眼泪最有说服力,杰乐见了也只好委屈地不作声了。

    唉,孩子从小到大总是叫做父母的费心。杰乐属不大不小的年纪了,老在家搁着也不是个办法,何况后面还有老三、老四呢,这清一色的“和尚”,将来还都得娶媳妇呢!孩子们的前程,做爹*是得好好地思忖。

    地处鲤鱼塘西端的“玻蔚小学”很是热闹。虽为村办小学,教员们却颇有责任感、正义感,不为钱财世俗左右,为国为民辛勤教学。学生们小学毕业后,往往要去省城念中学,而升学率却在70%以上,深受县府重视。不久前,“万小”被命名为“风力口玻蔚完全小学”,并被颁发公章及一定的辅助经费,相当于半公办学校,学校也在进一步扩大,学生人数也越来越多。

    这年暑假期间,在旅县校友资助下,“万小”派出男女学生70余名参加全县小*动会,历时三天,囊括全部四项冠军。全校师生欢欣鼓舞,敲锣打鼓,张榜公布,与大家共同分享这份荣誉与欢乐。

    人们奔走相告,喜形于色地谈论着,杰乐也穿梭其中。这令做母亲的“老大娘子”心中好一阵酸楚——儿子多象当年的自己!孩子啊,你投错了娘胎。

    望子成龙,世上哪个做爹*不是这样。老大夫妇俩常为孩子们今后的生计出路盘算着。

    “杰乐爹,杰乐不小了,老在我们身边耽搁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

    “新人哪,说是这么说,可这么半大的人做什么好哟。”老大也有点犯愁,“风力口这边后生扎堆,莫说杰乐这么大的人,就连那些壮得象头牛的后生也常常找不到活干。”

    的确,风力口这边的人家是越来越多了,年轻力壮的后生也不少,都围着这弹丸之地抢“力气饭”吃,肯定是不行的。夫妻俩自然又想到了尚在河南谋生的二叔子。二叔子曾给家里来过信,说他与四叔子在河南尚好,那边的活计也还够忙乎的,只是有点受战乱的袭扰,此时东洋人在华北越闹越厉害了,好在一同外出的老乡不少,大家彼此间都有个照应……

    三叔子倒是常来常往的,说两位兄弟在那边还算不错。这不由使老大夫妇动了心,考虑再三,便托三叔子将杰乐带去河南。虽说杰乐仍未成年,却长得敦实,让他出去见世面,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也好过待在家里白白地度过年岁,何况到了那边还有几个叔照应。

    不行的话,就带杰乐回来。老大夫妇再三叮嘱三叔子。

    杰乐跟着三叔走了。老大夫妇俩似乎定了不少心,闲暇之时也常牵挂着在外的儿子,期盼着儿子能平平安安。可没想,盼来盼去却盼到个晴天霹雳——杰乐被抓丁了!而从河南那边传来的音讯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老大夫妇心中好比打翻了五味瓶。

    直到年关,三叔子才悻悻然地回了家。

    三叔子一进门,老大便单刀直入,且面带愠色:“‘芋芋’,怎么就你一人回家过年,你把侄子弄到哪儿去了?”

    “……杰乐被抓丁了……”面对兄长的质问,三叔子不由地吱吱唔唔起来:“……若是我跑得不快,也……”

    “你的腿长,当然跑得快。”老大瞪着双不大的眼睛,仍然口气生硬地说:“我看你的腿长,手也不短!”

    因为有人说,杰乐是“卖丁”的。

    “……大哥,你可别冤枉我……”三叔子面无人色,大汗淋漓地颤抖着。

    老大生气地盯着三叔子,一个劲地喘着粗气。

    “三叔啊,你侄子还没成年就被抓丁了,以后可怎么办哪!”“老大娘子”不得不开口了,“要是我们爷爷、奶奶在的话,那可不知会怎么样……”

    “老大娘子”边说边呜咽起来。杰乐可是曾祖父、母的心尖尖,若是老人还在,非得生剥了三叔子不可。

    “大嫂……没事的……没事的……”三叔子见状,赶忙安慰大嫂,“杰乐八字硬……都说他‘眉头能挑山、真金烧不烂’……”

    三叔子可是长了三寸不烂之舌的,也不知他从哪儿捡来这么些话,却是语无伦次的。

    爷爷、奶奶不在了,可是爹妈还在,三叔子同样躲不过严厉的训斥。

    事已至此,“老大娘子”只好宽慰家人,说二叔子他们已经知道这事了,会设法找到杰乐的。遇上这等事谁能不揪心,可一大家子的,年还得过的。

    风力口的年节还是一贯的热闹,转眼又要过元宵了。

    正月十四这天照常是雨加雪的天气,“老大娘子”又开始磨起糯米粉了。杰乐在家的时候,总是争着帮母亲推磨,作帮手,现在家里只剩下自鸣和良导了,却也能帮着做些事情。

    自鸣生得清秀,平时也颇为勤快,老是帮着母亲干家务,而脾气却象杰乐一样,颇有点性子,干起活来也麻利。这不,母亲刚磨好的糯米粉子就被他用夏布块包着拧干了。“老大娘子”用个大瓷碗盛着糯米粉子,准备给下湾村的爹妈家送去,爹妈年纪大了,推起磨来很是吃力。真是“家贫出孝子”,以往可都是杰乐做跑腿的事,现在自鸣却一个劲地争着要去给外公、外婆送糯米粉子。

    “老大娘子”赶忙给自鸣带上个斗笠:“乖崽,雨雪天,路上滑,千万别摔着了。”

    “妈,晓得了。”话音刚落,自鸣便消失在雨雪之中。

    “老大娘子”望着自鸣匆匆离去,既心疼又欣慰:自鸣也一天天地长大了……

    自鸣很快就回来了,他可不想让母亲记挂。

    外面的雨雪还是下个不停。

    “妈——”自鸣一进门就喊着母亲,一边取下斗笠放在天井边沥水:“妈,外公、外婆说……”

    “莫急、莫急,有话慢慢说。”“老大娘子”一边接过儿子手中的大瓷碗,一边拍打着儿子身上的雨水,“外公、外婆都在家吧,都在烤火吧。”

    “嗯……外公、外婆……都在家烤火……”自鸣一个劲地喘着气。

    “老大娘子”心疼地捂着儿子被冻得冰凉的手,默不吱声。

    “妈,外公、外婆说大外公病得好厉害,要我告诉妈。”

    自鸣说的“大外公”就是“敬文”号老板——含蕊的父亲,“老大娘子”已有一段时间没见过他们了。听丈夫说他们家晚上很少打麻将了,平日里的生意都是“敬文娘子”在打理,但生意仍然是那么的红火。

    晚上,雨雪终于停了下来。“老大娘子”安顿好家里的事,便与丈夫出了门。

    “敬文”号家灯火通明,可还没进门就能闻到浓浓的中药味。

    “‘妹子’啊,这么冷你还来看我们。”正在堂屋里的“敬文娘子”不无惊喜地拉着“老大娘子”的手,转而又问,“家里的小孩都安顿好了吗?”

    “大妈,都安顿好了。”“敬文娘子”憔悴多了,远没了往日的神采,“老大娘子”难过地望着她,轻声地说,“这么久都没来看看大伯伯、大妈,真是过意不去。”

    “‘妹子’啊,快别说了,家里的事那么多,哪有空闲来看我们。”“敬文娘子”还是快人快语,“老大又去卖清汤了吧。”

    “嗯。大妈,听我爹妈说大伯伯最近不大舒服,今天特意做了点酒糟汤丸送来,给大伯伯尝尝。”

    “就是噢,‘妹子’哎,自打你含蕊妹子离家出走后,你大伯伯一直就闷闷不乐。唉——都怪我当初……”

    “大妈,就别提这些了。”“老大娘子”不想让“敬文娘子”难过,“快把汤圆端去给大伯伯尝吧,还热乎着呢。”

    “哟,‘妹子’哎——真是有心咯!最近一段时间你大伯伯的饭量都很小的,这酒糟汤圆,他倒挺爱吃的。”

    “敬文娘子”赶忙叫人把汤圆端进了房间,自己也进去了。

    里面传来“敬文”号老板的阵阵咳嗽声。

    “‘天真’妹妹来啦——”旭笙从房间里出来了。

    旭笙的媳妇领着个小女孩跟着出来,旭笙赶紧教女孩喊了“老大娘子”一声“姑娘(母)”。

    “旭笙哥、嫂子,你们也在啊。”

    “老大娘子”打着招呼,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女孩——呵,可*小时候的含蕊妹妹!

    “老大娘子”差点没叫出声来。

    “旭笙哥,很久没见面喽。你们一向可好?”

    “好,好。”旭笙连忙回答,转而又说:“听说你孩子挺多的,家里的事也够忙的吧。”

    “嗯,一年忙到头。”“老大娘子”笑了笑,又看着旭笙的女儿说,“旭笙哥,你们就这么一个女孩呀?”

    “对,就这一个。”旭笙说着,又望着媳妇笑了笑,“平时也实在太忙了。”

    “那——嫂子也不想再要个男孩子啊?”

    “嗳,是想要哩。”旭笙媳妇笑了笑,“旭笙太忙了,又常常外出……”

    “是噢,旭笙哥太忙了……”

    “老大娘子”想了想,又把话停住了。好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可又觉得不太方便,却一个劲地打量着旭笙的女儿。

    “唉——含蕊都出去这么久了……”旭笙似乎看出了“老大娘子”的心思,但又怕被爹妈听见,话才刚说出却又停了下来。

    “旭笙哥——”“老大娘子”终于忍不住了,轻声地问道:“这么些年来就一直没有含蕊妹妹的消息吗?”

    “唉——”旭笙叹了口气,“没有,泥牛入海,杳无音讯啊……”

    为了寻找含蕊,一家人可以说是费尽心机。多方打听,可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含蕊妹妹是读过书的,本可以给你们写信的啊!”“老大娘子”还是不肯放弃。

    “唔——”旭笙苦笑着摇了摇头,却又若有所思起来。

    “旭笙哥,你们也可以……”“老大娘子”欲言又止。

    “千里念行客,何处寄书得?唉——估计不在了。”旭笙两眼通红,仰头喃喃地念道:“芝兰生于*,不以无人而不芳——”

    这可是含蕊名字的出处,小时候就常听她念道,下一句是:君子修其道德,不为贫困而改节。“老大娘子”仿佛看见含蕊妹妹那娇嗔的样子:“‘天真’姐姐,你就取名君节吧,与我的名字相称嘛!”

    这一切都历历在目,怎么不令人怆然万千——多好的一个妹子啊,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老大娘子”不由得抹了抹眼泪,抬头望着旭笙。旭笙双唇紧闭地端坐在那儿,瞪着的双眼却在烛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敬文娘子”又从房间里出来了,将手里拿着的点心硬是塞给“老大娘子”:“给孩子们吃吧!我们做大外公、大外婆的也没空去看看他们。”

    旭笙见母亲出来,便起身叫媳妇带着孩子先睡,自己又去到房间陪父亲。

    “敬文娘子”见旭笙进了房间,便轻声地说:“又说起含蕊了吧。”顿了顿,又说,“起先,他们兄妹俩肯定寄过信的,否则,那段时间旭笙也不会那么安稳,只是后来……唉,这些都是瞒不过我的。”

    “老大娘子”听了这话很是吃惊,扭头望了望旭笙刚才进的房间,皱着眉头地老不肯收回视线,仿佛想看个透彻。

    “唉,都怪我当初逼得太急。”“敬文娘子”不无自责地说,“可是,含蕊这妹子也太烈性了点……”

    “敬文娘子”抹着眼泪,欲言又止。

    “老大娘子”见状忙劝道:大妈,就别提这些个事了,都这么久了……

    “是,是,都这么久了,还提那些做什么!现在说啥都没用了。”

    “大妈,伯伯身体不舒服,听说店里的事一直是你在忙乎,可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呀。”“老大娘子”赶忙转移话题。

    “没事的,没事的。早就让我娘家的侄子来帮忙了,他还挺上劲的,老主顾们都是给足了面子的。只是我们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了,毕竟年岁不饶人哪!”“敬文娘子”捶了捶腿,转而问道:“听*说,你还小产过?”

    “嗯,是个女孩子。”

    “噢,真是可惜了。早就说了该当心的时候就得当心点——不过,你还后生,还可以生的。现在有了吗?”

    “老大娘子”有点不好意思地低着头笑了。

    “我早就说了你爹妈福气好嘛!他们名下的人哪,全都得由你带到世上来。哪象我……”“敬文娘子”叹了口气,“唉,现在就巴望着旭笙能多生几个——唉,这也由不得我们喽!”

    “老大娘子”不由地会心地笑了:“大妈,旭笙哥会随你老人家的愿的。”

    “是噢、是噢。”“敬文娘子”若有所思地望着“老大娘子”,半天还是开了口,“杰乐怎样了?听说被抓丁了,找着没有?”

    “还没有消息……”“老大娘子”不由地低下了头。

    “唉,多好的一个崽俚子!这个‘芋芋’也真是的。不过,没事的,他那两个叔在那边会尽力的。”“敬文娘子”连忙安慰,接着又说,“老三也长大了,可别再让他到那么远去了。”

    其实,这些天老大夫妇一直在琢磨老三的事,只是“老大娘子”又有了身孕,打算生下孩子再说。自鸣也还能在身边帮着做做家务的。

    两人正聊着,老大来接媳妇回家了。“敬文娘子”却费了好一阵子功夫才站起身来,还一个劲地喘着气。“老大娘子”赶忙过去搀扶,眼里充满了担忧。

    堂屋里,自鸣领着四弟良导擀着清汤皮子,兄弟俩干起这些活来很是拿手。“老大娘子”在房间里一边逗着怀里的五子良振、一边望着堂屋里的兄弟俩,却是心思重重的。

    码头上的活儿还是够忙乎的,老大整日到码头上,直到天黑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

    “杰乐爹——进来,我想跟你说点事。”吃过晚饭后,“老大娘子”便喊着丈夫进了房间。

    “新人哪,什么事哟,这么急的样子。”老大可不是急性子的人。

    “杰乐爹,前些日子我跟你说的话就忘啦?”

    “前些日子跟我说的什么话,我怎记不得啦。”老大有点莫名其妙地望着媳妇。

    “杰乐爹——你这人哪,什么记性?”“老大娘子”有点责怪起来,“当然是自鸣的事啰!”

    “噢、噢。”老大笑着摸了摸后脑勺,眨巴眨巴眼说,“这个事啊——我早就考虑好啦。”

    “早就考虑好啦?怎没听你说起过。”望见丈夫漫不经心的样子,“老大娘子”很是奇怪,丈夫可是个蹋蹋实实的人。

    望见媳妇这般模样,老大赶忙说:“新人哪,自鸣这孩子人倒是挺勤快的,做起事来也挺麻利的,长得也是象模象样的,还蛮秀气……”

    “哎哟,杰乐爹——有话就快说嘛,等下你还得去卖清汤哦!”“老大娘子”望见丈夫一个劲地夸着儿子,没完没了的,还真有点着急。

    “卖清汤?哪有这么早!”老大是故意逗逗媳妇的,望着媳妇着急的样子,又笑着说,“依我看哪——自鸣这孩子天生就是做厨子的料!还别说,人家馆子里就是喜欢这号人!”

    老大昂着脑袋,边说边用手指点了点。

    “哟、哟、哟。瞧你那得意样儿!”“老大娘子”娇嗔地瞪了丈夫一眼,“好象人家非要把你儿子谋去不可!”

    “老大娘子”嘴里虽是这样说着,心里却也喜滋滋的。

    “当然啰!当然啰!”老大还是不无得意地照样指指点点,嗓门也越来越高,“自鸣这样子,老板肯定是喜欢,食客们也看得顺眼嘛!”

    的确,老大说得一点没错,馆子里的事还真是这样儿。

    “杰乐爹——先别说得这么早。自鸣这孩子看上去年纪还是小了点,人家肯要啵!”尽管“老大娘子”同意丈夫的说法,但还是有点担心。

    “唉,论说自鸣年纪是小了点,但问题也不大,不还得先学学徒嘛,满师后的年纪正好可以掌勺的。没事,平时常给那些馆子送米送油的,面子上都还过得去。”老大胸有成竹地说道。

    “那就好,那就好。”“老大娘子”似乎放心了,便催丈夫抓紧点。

    “好,好。”老大点了点头,却又有点担心媳妇,“新人哪,若是自鸣走了,你在家忙得过来吗?”

    “没事的,没事的。良振都这么大了,何况还有良导帮着呢!”

    “老大娘子”嘴上说得轻松,心里却有点说不出的味道。有什么办法呢,自鸣的确年纪尚小,可早点让孩子出去学门手艺,将来过起日子来心里也踏实——艺多不压身嘛,自己也是辛苦惯了,只是自鸣这孩子……

    老大也不便多说什么了。没几天功夫,老大就把这事给办妥了。自鸣从此离家拜师学艺,家里又只剩下良导和良振两个孩子了。

    却说四子良导比起两位兄长可要温顺得多,除了能帮母亲做做家务,照看弟弟,还能帮着母亲做点针线活儿,脾气好,从不惹祸。“老大娘子”心里甭提有多欣慰:孩子可是一个比一个乖,赶明儿一个个娶妻生子,自己也就子孙满堂、枝繁叶茂了——再苦再累也要撑下去。“老大娘子”承受着生活的重负,把希望都寄托在孩子身上。可一想到孩子,“老大娘子”又不免牵挂起长子杰乐了,心里老是觉着吊着石头,晃晃悠悠的、沉甸甸的。

    风力口的夏天也常常闷热得很,外面更是象蒸笼一般,树荫底下都好不到哪儿去。“老大娘子”便在天井边纳着鞋底——一年到头总是没个歇息。良导在一旁逗着弟弟良振玩,见母亲额头不时地冒着汗珠,便过来为母亲打着扇。

    “乖崽,妈不热,妈不热。”“老大娘子”望着儿子,心疼地说道。

    “妈好热,都出汗了……”良导执意地给母亲打着扇。

    “大嫂,好福气哟——”

    二弟媳正大汗淋漓地推着磨,做着“瓯子糕”,女儿也在一旁帮着,身边还有个与良振一般大的男孩子正瞪着双大眼望来望去。

    二弟媳的确不容易。“老大娘子”本想问问二叔子有没消息,可话到嘴边又溜了回去。

    “唉,哪象我——问个冷热的人都没有喔!”二弟媳有点说不下去。

    “弟媳妇哎——二叔在外也不容易哟,他还不天天记挂老婆孩子啊!”“老大娘子”不得不开口安慰起来,“想开点哦——”既然话已说开,便又接着问:“二叔最近也没捎个信来吗?唉,我家杰乐也不知找到没……”

    “大嫂哎,杰乐这侄子挺机灵的,没事的,再说他两个叔也会上心的,莫担心啰。”二弟媳歇了歇手,又心思重重地说,“也不知怎么回事,那些跟我老公在一起的人好久都没个回来的,也没听说什么的。”

    二弟媳倒是天天要出去卖“瓯子糕”的,总还能遇上些人,打听打听的。

    “唉,这可怎么办哪?”“老大娘子”想起杰乐又不由地抹起眼泪来。

    二弟媳把磨好的米粉子端到桌上,擦了擦手,在“老大娘子”身边坐下,“大嫂啊,杰乐是我看着长大的,在外面的出场也不错,担什么心啰。”

    二弟媳一边打着扇,一边给大嫂抹眼泪。

    妯娌俩总是这么互相安慰着。“老大娘子”也不好再唠叨杰乐的事了,只是顺便问问二弟媳的“瓯子糕”生意怎样。

    “唉,大嫂,‘瓯子糕’生意再好,也就是这瓯子一般大的利,再赚都赚不到哪儿去的,能顾着大人孩子的肚子就心满意足了。”二弟媳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妯娌俩正聊着,猛然间天空暗了下来,接着又是乌云翻滚,狂风大作,飞沙走石,连屋顶的瓦片也“噼噼啪啪”地砸下不少。屋外一片嘈杂,屋内灰朦朦的一片,吓得大家乱作一团。

    “老大娘子”连忙招呼大家到房间里面去。

    “新人哪,外面怎么啦,象倒了天一样的!”

    公公在房间里面一个劲地喊着。婆婆身子骨一直不舒服,老是在床上躺着,老俩口也是形影不离的。

    “爹爹——我也不晓得怎么回事。你老人家莫出来!”“老大娘子”一个劲地喊着,生怕公公出来,“外面好大的灰,快把门窗关上!”

    “老大娘子”边说边把自己房间的门窗关好,还把两个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

    “没事、没事。”公公喘着气喊着,“新人哪——良导、良振都在身边吗?”

    “都在哟!爹——莫担心啰!你们两位老人家照应好喔,我都过不去啦!”“老大娘子”紧紧地搂着孩子,不无歉疚地喊着。

    过了好一阵子外面才平静下来。

    “老大娘子”叮嘱四子良导看好弟弟,便匆匆跑到隔壁敲开了门:“爹爹、妈还好啵!”

    得知公婆安然无恙,“老大娘子”便又喊起二弟媳来,可老半天都没听到回应,便推开了二弟媳的门。

    二弟媳正搂着儿子,一边抹眼泪,见大嫂来了,便说:“全弄脏了,也不知老天爷为何要这样处罚我……”

    “没事的,没事的……”“老大娘子”连忙安慰:“弄脏了再重新做过就是了。”

    “老大娘子”也是心思重重的,也不知杰乐爹他们怎么样了。老大和村里其他的弟兄们都在码头上干活,“老大娘子”好不担心。

    “大嫂——那你就到外面去看看、问问嘛!”二弟媳也为大哥担心,见大嫂有些犹豫,便又催到:“大嫂,你去看看,家里我会照应的。”

    “老大娘子”感到百般无奈,但还是十分担心在外的丈夫,只好托付一声二弟媳便匆匆出了家门。

    外面是一片狼藉!人们匆匆地奔走着,叫唤着:老天爷发疯啦!老天爷发疯啦!

    “老大娘子”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堤,只见河边的大小船只被风刮得东倒西歪,人们正在收拾着七零八落的物什。河面上漂浮着杂七杂八的东西,河边的树也倒成一片,有好些甚至被连根拔起……

    “大嫂——”

    “茄子”的媳妇正气喘嘘嘘地一路跑了过来,两人都十分焦急地互相询问着。

    “也不晓得杰乐爹他们怎么样了……”“老大娘子”望着远处的码头说道。

    “哎哟,大嫂——我正想去码头看看他们,真担心死了。”“茄子”媳妇不停地唠叨着,“大嫂,你不去看看。”

    “弟媳妇哎,我怎不想去看看啰,只是家里被弄得乱七八糟的,二弟媳又要忙着做‘瓯子糕’生意,挺不易的。”“老大娘子”满脸难色,“唉,公公年纪大了,婆婆身体又不舒服……”

    “是噢,两个孩子都还小。大嫂,这样吧,我就一个人去看看,回头再告诉你。”

    “茄子”媳妇匆匆地小跑着去了码头。“老大娘子”赶紧回家,与二弟媳一起收拾着乱糟糟的屋子。掉在地上的瓦片,垃圾竟有一小堆!屋子里到处都蒙上了厚厚的灰尘,打了好几盆水才算擦干净。屋子里的其它人家也在各自忙着,后生们都出去干活了,家里只剩下老弱病残。

    “拐子哥哥,你就莫劳神了。”“老大娘子”体谅地说道,然后又问:拐子哥哥,刚才你去哪儿了?

    “刚才好在在别人家里聊天,若是坐在外面,真不知……”拐子堂兄说着说着,又自嘲自讽起来:“都说拐子的路多,聋子的话多。”

    大家都被拐子堂兄逗乐了,刚才的烦燥也一扫而光。

    屋子又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茄子”媳妇也回来了,听说老大他们都平安,大家悬着的心才算定了下来。

    后来,大家才知道,那天*的大风是从省城方向进袭风力口的一股特大龙卷风,属当地历史上罕见的一次自然灾害。风力口依山傍水,上、下湾村得益于先辈们修建的高大坚固且错落有致、布局合理的建筑群,因而损失并不大,而邻近的周边地区却损失惨重,上千户受灾,伤亡、失踪人数有百人之多!

    消息也传到了在外的人们耳朵里——家里家外彼此牵挂,人们都在想方设法地打听着。

    却说风力口的邮政所,实为一家名为“月祥森”的杂货店所兼营,老板以为人谦逊、宽厚仁慈、礼道公正而闻名风力暇宇,在风力口地方上是个名符其实的老好人。每逢三、六、九集日,店里总是人进人出的,购物的、探问音讯的、寄存萝担的、喝茶休息的,他都一一接待,不厌其烦,平日里除准确无误地收递信件,还帮人阅读、撰写,对人们总是有求必应,从不计较报酬。

    这天,“月祥森”老板又到上湾村送信来了,受在外乡亲之托,顺便到几户人家看看,正好路过“爆竹家”门口,瞧见“老大娘子”正在里面糊着碎布头,便随意打了个招呼。

    “哎——老哥哥啊。”“老大娘子”连忙喊住“月祥森”老板,想通过他打听一点消息。

    “‘老大娘子’,忙啊!”“月祥森”老板听见招呼,便打着招呼进了堂屋。

    “老哥哥哎,没啥事啵,坐一坐嘛。”“老大娘子”一边招呼良导倒茶,一边擦着手说,“哥哥啊,有没有我家叔子和杰乐的消息。”

    “啊?你还没有得到他们的消息啊!”“月祥森”老板非常惊讶,“我早就听人说起过你家叔子他们的事了。”

    “这样啊,怎么也没封信来。”“老大娘子”听说有消息了,连忙放下手中的活儿,“哥哥啊,快说给我听听。”

    “月祥森”老板喝了口水,用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朝四周环顾了一下便说开了。原来,二叔子、四叔子也被拉了丁,但都挂上了横皮带(当了军官),杰乐也被叔叔找到了,四叔子在河南找了个媳妇,都成亲了。

    听到这里,“老大娘子”才舒了口气,接着又急不可耐地问道:“那他们怎不给家里来封信的?”

    “这就难说了。”“月祥森”老板顿了顿,又说,“或许是信寄出来在路上遗失了,或者是误投了,这都有可能的哦!”想了想,又说:“我还以为你们早就知道了喂!”

    大家猜想,有些从那边回来的人可能是从队伍里开小差的,不好意思来家里说给他们知道,却有意无意地透露给“月祥森”老板。有的人还说,三叔子“芋芋”在那边老是穿着兄弟的军官服,挎着“盒子炮”,神气十足地。

    “这个‘芋芋’,怪不得这么久都不见他回家。”“老大娘子”责怪地说,“七蛊八盭的,可别影响了兄弟们的前程!”

    “就是,就是。哎,*媳妇又去卖‘瓯子糕’啦?”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月祥森”老板不由地夸了起来,“嘿,‘爆竹家’真是好福气,娶了两个如此贤慧的儿媳妇,真是‘蓬蒿之下有兰香’哦!”

    “老大娘子”苦笑着摇了摇头,说:“什么兰香不兰香的,哥哥哎,我们做媳妇的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哦!”

    “欸!咬得菜根香,寻出孔颜乐嘛!”“月祥森”老板振振有词地说,“屋里的后生们不都是为了老婆、孩子才在外面奔波忙乎的。你家杰乐也是个有出息的小后生,‘笋因落箨方成竹,鱼为奔波始化龙’嘛!”

    “月祥森”老板真是个热心肠,且出口成章的。不过,听他这么一说,一大家子人心上压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却也少不了一些担心。

    随着族裔的繁衍,世事的变迁,玻蔚族人在风力口附近的周边地区已派生出十几个支系。自南宋绍定年间玻蔚创修“族谱”,后定为每隔三十年轮修一届,至今已修满十三届了。第十四届“修谱”已进行两年了,族人们本着“承史、借鉴、教化”的宗旨,追根溯源,谈古述今,悉心撰写。

    正当人们以此为本族的一件大事*劳奔波之时,“七七”芦沟桥事变爆发了。十四届“修谱”匆匆结束,风力口与全国一道同处于惊风骇浪之中。

    上海、南京相继失陷。日寇在南京全城展开了灭绝人性的烧杀、*、掳掠,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杀害中*民三十余万人,全市三分之一的房屋被焚毁。六朝古都尸骨纵横、瓦砾成山、阴风凄凄,顿*间地狱。日寇继而又推行“三光”政策,妄图以极端的疯狂和野蛮来摧毁中国人民的意志……

    “爆竹家”一大家子更是牵肠挂肚、望眼欲穿地盼着在外亲人的音讯。外出的人们纷纷返回家中。三叔子“芋芋”也早早回来了,而当家人问及在外的亲人时,“芋芋”却是无言以答,一大家子更是焦虑不安。

    人们纷纷奔向“月祥森”店铺,打听着在外的亲人们的消息,议论着时局的动态。

    风力口有着光荣的爱国主义传统,在“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感召下,群情激昂。此时旭笙也已回到家中,与早年受“五四”运动洗礼、曾积极投身爱国运动的同乡好友一道,组织了“风力镇各界救亡图存后援会”,常常在烈日下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为抗战募捐、宣传。

    “玻蔚小学”及毕业后在外念中学的同学们成立了“抗日救亡宣传队”,大家自愿拿出零用钱购买纸张,书写《告风力镇同胞书》,分头上街张贴抗日标语,控诉日寇的暴行,号召大家团结起来,抗日救亡。烈日炎炎之下,同学们挥舞着标语旗,唱着校歌,举行声势浩大的*宣传:

    “奋发猛进献身献力为人群!万事由人创造。活泼的机动性,旺盛的意志力,是新青年的精神。燃起民族的火焰,争取时代的美名,迸着热血,肩起重任,为中华复兴!”

    “抗日救亡宣传队”在宣传的同时,还积极筹备抗日宣传的文艺节目,紧张地排练,并得到广大村民和各方面的广泛支持,终于在“必大之门”门口自己动手搭台演出了。

    那天晚上,月色微明,村前广场汽灯通亮,台下人群密集,屏息无声。随着男女声合唱《松花江上》的悲愤歌声,晚会的序幕徐徐拉开。

    人们神情肃穆、悲戚。

    “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宣传队员们一边唱着,一边伴以热烈激昂的舞蹈,生动地表达了抗战必胜的乐观情绪和与敌人拼死到底的坚强决心。

    人们个个摩拳擦掌,群情激奋。

    接着是《河边对口》: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张老三”饱含泪水,倾诉家破人亡河边流浪的凄惨而辛酸的遭遇。

    在场观众无不默默流泪。

    最后一个节目是抗日宣传话剧《放下你的鞭子》。全剧在锣鼓的配合声中,有韵律,有节奏,生动地表现*的东北父子俩苦难经历的全过程,剧情起伏剧烈,且一浪高过一浪。

    人们胸中的义愤如滔天的怒潮,奔腾而出,“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的口号声,在风力水畔响彻云霄,*出深明大义的风力儿女火焰般的民族激情!

    此时的“老大娘子”已有身孕,不久产下六子琪霏,她多想象当年参加“五四”运动那样,为前线奋战的亲人们声援助威,多想去看看宣传队员的表演,为他们鼓掌、呐喊。

    “抗日宣传队”来家里宣传,当大家得知这户人家竟有三位亲人在前线浴血抗战时,不禁由衷钦佩,高呼“爱国之家”、“光荣之家”、“英雄母亲”,一大家子人倍受尊敬也倍感自豪。

    坚强的“老大娘子”落泪了。

    ——风力口有无数的爱国志士奔赴战场,抗击日寇的侵略,无数的“爱国之家”与民族一道共赴国难,无数的“英雄母亲”坚强地落泪!

    祖国——母亲,也在落泪!

    不久,省城奉命疏散,机关学校外迁,人们纷纷逃亡。风力口的堤垱上,由北向南的人流如长长的乌龙,看不到尽头,人们扶老携幼,背井离乡……

    二叔子终于回家了,部队被打散了,几位同外出的老乡死里逃生,一路颠沛辗转而归。前线的境况异常惨烈,尽管将士们拼死抵抗,但日寇凭借精良的武器长驱直入,坦克横冲直撞,飞机轰炸扫射,大炮的火力更猛。中*队往往数倍于敌,却是一路败退,死伤无数。

    “小日本那么厉害?”大家都非常惊讶。

    “可不!鬼子的三八大盖‘叭’的一家伙,枪子可窜上一里多路!鬼子个个象野兽一般,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连老人小孩也不放过,孕妇被抓住了也被剖腹,就连未出世的胎儿也被刺刀挑死。鬼子见人就砍头,刀劈、刺杀的……”二叔子忿忿地说。

    “真是无恶不作、灭绝人性……”

    “简直是恶魔、妖孽……”

    人们个个义愤填膺,而日寇的残暴却令人毛骨悚然。

    大家最关心的还是四叔子和杰乐了。四叔子所在的部队也被打散,夫妻俩还在河南乡下。杰乐可能还在前线作战……

    两位叔子所在的部队均被打散,杰乐至今生死未卜!这令老大夫妇甚是担忧。

    风力口随处可见往南逃难的人们,后来,心力憔悴的二叔子也去了永修县(江西北部)涂家埠的姐姐家,重*旧业地忙起了裁缝的生计。

    上、下湾村外出逃难的也不少,“敬文”号家却迟迟没有动身,据说是当家的身体很差了,担心经不起路上的颠簸。码头上的活计也越来越少了,即使在大白天,老大也只好时不时地挑着清汤担子上街,此时的“老大娘子”也似乎比往常“清闲”了许多。

    也不知道大伯伯、大妈他们怎样了。“老大娘子”常惦记着“敬文”号一家,总想上门去探望。

    尽管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可还是有不少的铺子在开着,加上外来逃难的,风力口仿佛比过去多了许多人,却是多了不少拖儿带女的,多了几分凄凉……

    “老大娘子”一到“敬文”号门口,就见“敬文娘子”在前面的铺子里。

    “大妈,你也到前面的铺子来忙啦!”

    “噢,‘妹子’来啦!”“敬文娘子”显得很惊讶,转而又拉着“老大娘子”进了堂屋。

    屋子里还是弥漫着浓浓的中药味儿。“敬文”号老板正躺在躺椅上闭目养神,脸色煞白的,见媳妇领着“老大娘子”进来,便忙招呼“坐、坐”。

    “大伯伯,近来身体好些了么?”“老大娘子”轻声地问道。

    “好些了,好些了。”“敬文”号老板喘着气回答。

    “唉,你大伯伯的身体呀时好时坏的,都不知该怎么办啰。”“敬文娘子”满面愁容地嘀咕着,“若是身体稍好点,我们也早走了。”

    “早就讲了你们可以先走嘛!”“敬文”号老板都到这份上了还是那么大的脾气,“我反正是要死的人了,也活不了几天,还东奔西跑地受那些个罪干嘛……”

    也不知是“敬文”号老板是跟谁生气,嘟着嘴半闭着眼喘着气说着。

    “好啦、好啦,”“敬文娘子”连忙劝道:“当家的,也没谁说啥的,一天到晚说什么死不死的。要死,我们也要死在一块儿。”

    “那怎么行?”“敬文”号老板也不知哪来的劲,骨碌碌地硬撑着坐了起来,“我们俩一块儿死,都撒手不管旭笙他们么!”

    “当家的——先管好自己吧!”“敬文娘子”有点责怪起来了:“自己的身体都这样子了,还一个劲地*那么多的心……”

    “老大娘子”赶忙劝着“敬文娘子”:“大妈,大伯伯的身体不好,就别跟大伯伯争啦。”

    “唉,真没办法……”“敬文娘子”叹着气说,“前阵子大家看你大伯伯都快不行了,还要我为他准备后事呢。大家都说要给他‘三十二抬龙头杠’,你大伯伯听了怎么也不同意,说兵荒马乱、人心惶惶的,千万不可大*大办。可大家都不赞成。”

    “是噢,大伯伯在村里甚至在镇上都称得上德高望重的,这也是大家的一片心意!”

    “三十二抬龙头杠”可是村里最高的殡葬仪式,“老大娘子”也觉得“敬文”号老板受之无愧。

    “起先,你大伯伯还一个劲地说,这么不太平的有个‘四抬’、‘八抬’的就行了。我还正犯难呢,没想,你大伯伯的身体又好转起来了!”“敬文娘子”说着说着,又轻松地笑了,“真是老天爷有眼!”

    “哼!昨日花开今日谢,百年人有万年心!”“敬文”号听到媳妇不停地唠叨着,也冷不丁地插上了一句。

    “好啦,好啦。当家的,我还不都是为了你。”“敬文娘子”说着说着,又对着“老大娘子”舒心地笑了起来。

    “为了我,你就该早点同旭笙他们先走。”“敬文”号干脆利落地说,“干嘛还要被我这个‘黄土都埋靠了脖子的人’所连累!”

    “又来了,又来了。我怎能先走——少年夫妻老来的伴嘛!”“敬文娘子”觉得真没办法:“当家的,你也别老催我了。等你身体再好一些,我们一家子就一起离开风力口,反正你几个兄弟都已去了广丰藤田,也早就叫我们去那儿的。”

    风力口确实有不少人在广丰藤田开铺子的,生意都还做得不错,当初有不少人都不愿意离开家乡,说“远走不如近爬”,没想,现在那边却是躲难的好去处。

    “‘妹子’啊,你们一家子还不打算早点走哇?”“敬文娘子”不免担心起来,“旭笙这些天在忙着帮他丈人搬家,过些天我们也差不多该走了。”

    “唉,上有老下有小的,教我们一大家子往哪儿去。”“老大娘子”不禁愁容满面。

    “要么,到时与我们一道去南边吧。很多人家都是这样结伴同行的。”

    “太远了……”“老大娘子”还是面有难色。

    “是噢,就是远了点。要么,到近一点的地方也行。反正,我看风力口是不能久待的。”“敬文娘子”还是关切地说道。

    “章家洲也还不错。本身就有那么大,也是三日一集的,做点小生意也是可以过日子的……”“敬文”号老板生意广,地头熟,也热心地出子来。

    “对了,你家老三不是在馆子里面做厨子么,到时,你们就在章家洲开个小吃铺什么的,还愁养不活一家子人哪!”“敬文娘子”一个劲地给“老大娘子”鼓着劲,沉思片刻,又说道,“要是老大杰乐在身边帮衬就好了。”

    听到“敬文娘子”提到杰乐,“敬文号”也睁大了眼睛,“老大娘子”却是眼泪汪汪地。

    “也不晓得杰乐现在是死是活……”“老大娘子”一边流着泪一边嘟噜着,“二叔子回来时,只说四叔子两口子还在河南,却不晓得杰乐究竟在什么地方。”

    “噢,是这样啊。”“敬文娘子”沉思片刻,又安慰道:“没事的,杰乐这孩子机灵得很,现在也是个顶天立地的后生了。”

    “大妈——枪子可没长眼睛哪,都是吃五谷粗粮的血肉之躯……”“老大娘子”呜咽着,有点说不下去了。

    “这些杀千刀的日本鬼子,怎么就比豺狼还要狠!”“敬文娘子”忿忿地说,“弄得大家都无法安生的。”

    “老大娘子”陷入了沉思,她要牵挂的人太多了。

    “‘妹子’啊,你爹妈那儿怎样了?”

    “还能怎样呢,爹妈年纪都大了,我这边又有一大家子人,好在志承兄弟正当年的,他劝我不要担心,那边的事他会尽力的。”

    “是噢,难得都是一家人嘛!哎,你老公好象还在卖清汤的。”

    “唔,一天下来也卖不了多少,有时,见那些逃难的实在可怜,也会送点给他们吃……”

    “唉,都有着菩萨般的心肠,菩萨会保佑的。”

    风力口夙称仁里,赈济难民的不在少数,“敬文”号家也在其中。

    不久,“敬文”号一家子也离开了风力口,离开了祖祖辈辈休养生息的故土。

    “老大娘子”一大家子还在风力口。

    省城失陷了,风力口告危。起初,日寇为争夺浙赣线,竟公然违反国际公约,丧心病狂地对省城的中国守军动用了毒气弹。守城军队损失惨重,省城的居民也遭了殃。中*队仍在浙赣线一带顽强地阻击,迟滞日军向中国腹地进发。

    不久,自鸣也回到家中,一家人只好冥思苦想地考虑今后的生计。自鸣的厨艺不错,早就是馆子里的一把好手,不仅刀功好,煎、炒、炸、煮样样拿手,若不是受战乱的影响,馆子不得不关门,老板才舍不得让他离开。现在自鸣回家了,也只好暂时帮着父亲卖卖清汤。

    “自鸣啊,听说你在馆子里干得不错,以后我们家也开个小吃铺什么的,你学的手艺也可派上用场嘛。”“老大娘子”似乎在征求儿子的意见。

    “妈,以前馆子里的活天天都在干,有什么拿不下的。只是开小吃铺也要有合适的地方,再说多少还得有点本钱不是。”自鸣自然懂得母亲的意思,也尽量说着自己的想法。

    “本钱大就做大生意,本钱小就做小生意嘛。就是这铺子……”“老大娘子”说着说着,又犯起难来了。“老大娘子”觉得很委屈自鸣,可这乱世家贫的又有啥法子呢。

    “妈,听别人都说我们风力口是守不住的,鬼子早晚会开过来的。”自鸣上前轻声说道。

    “是噢,看样子是得早点去找个落脚的地方。唉,你爷爷奶奶年纪都这么大了,***身体一直不好,弟弟们都还小……”

    尽管一家人都觉得百般无奈,可求生的**又迫使大家不得不面对现实,细想斟酌……

    1940年四月底的一天,天气晴朗,人们正忙着吃早饭,有的人还没起床。猛然间,天空由远而近传来“轰隆隆”的声音,而且一直在上空回响,人们不由地跑出门外向天空张望:三架涂着膏药标志的飞机一直在风力口上空盘旋。正当人们好奇地张望着,议论着,飞机突然呼啸着俯冲过来,并扔下几个黑乎乎的大家伙,接着,便听见“轰隆”“轰隆”的爆炸声,爆炸的地方燃起了熊熊烈火。许多人都是头一次碰见这种情形,都吓得不知所措。此后,日机又接连对风力口侦察、轰炸了两天。日机专门针对房屋密集区实施轰炸,河街有60多家店铺被炸毁、烧毁,上、下湾两村民房被毁甚多,就连正在上课的“玻蔚小学”也遭到骚扰,有位学生罹难。

    此后一年多的时间,日机经常对风力口实施骚扰,盘旋侦察,轮番轰炸。日机不仅投放炸弹,还经常投放燃烧弹,历经数百年的古村连同闻名遐迩的古镇遭受了从未有过的劫难。

    风力口一带被敌机骚扰得鸡犬不宁。无奈之下,一家人经过商量之后,老大便领着三子自鸣、四子良导去了二十里外的章家洲,找下一间闹市边缘的铺子租下,小打小闹地开起了小吃铺。“老大娘子”此时又有了身孕,行动不便的她只好在家照料着公婆及孩子们。

    章家洲地处风力口南二十里地,在当地是个数百口之众的大自然村,每逢农历二、五、八,三日一集,也是附近颇有名气的集市,很是热闹。除周边的村民外,集市上也聚集了不少诸如经营铁铺、中药铺、理发店、裁缝铺、小卖铺、小吃铺之类的常住人口。集市的边缘也有条较宽的河流蜿蜒而过,属抚河支流,对岸是李家港,人数略少,却是农历一、四、七,三日一集的集市。物产丰富,通畅的水运及便捷的河渡,相得益彰的集市设制,使两岸的集市贸易有机地溶为一体,着实孕育了一方的繁荣。

    尽管如此,章家洲与风力口一带仍有差距,而老大他们选择的铺位也略为偏僻。在大饭馆待惯了的自鸣,初到乍来时很不习惯,也颇有微词。

    “酒香不怕巷子深嘛!”老大总是这样鼓励着儿子,“万事开头难,时间一长生意自然会好起来的,既来之,则安之哟。”“九层之台,起于累土!”

    老大对儿子的厨艺满怀信心,也相信通过父子的努力能够渡过难关。自鸣的厨艺的确不错,毕竟是在大饭馆掌过勺的。老大和良导只能给自鸣打打下手,招呼招呼顾客。

    价廉物美的生意就这样做开了,顾客们也是慕名而来,到了逢集之日,父子几人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万老板,来一碗清汤,再来点醋。”省钱的有碗清汤也就打发了一顿。

    “万老板,炒碗薯粉条子,再来碟花生米。”爱喝点小酒的多半要这两样,既能下酒又能当饱。

    而章家洲也是鱼米之乡,大河里的鱼很是活鲜,也是餐桌上的一道美味,红烧、油炸、清蒸、水煮,吃法多样,特别是酸菜水煮鱼,再加上点薯粉条子,味道的确不一般,也够三两人吃上一顿的,实惠着呢!

    对于那些较注重吃喝的或是生意场上应酬往来的,小吃铺的菜单也能应付得来。好在铺子就在集市旁边,鸡鸭鱼肉或是别的什么菜现买现购也来得及,只是小吃铺的名气越来越大,即便不是集日也够大家忙乎的。

    就这样,父子仨一个劲地忙着小吃铺的生意,以至于快过年了都没空回趟家。

    敌机时不时地对风力口实施骚扰,人们也时不时的外出躲避,有的索性远走他乡,其中相当一部分去了赣南。“老大娘子”在家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丈夫和孩子们。从“腊八”开始就整日地盼着亲人回家,可盼了老半天直到大年三十也没见到亲人的踪影,倒是时不时地有些熟人往返于两地之间,多多少少也能打听到父子仨的一点消息。

    “老板娘子啊,你家老板在那边可忙乎啦。一天到晚都不断客,生意好得很呢。”打那边过来的人总会不断地带来些音讯。

    “好就好!多谢你了,有空就上他们爷儿那儿吃茶啊!”“老大娘子”也是客客气气的。

    “哎,你怎么还是天天待在家里,还不早点过去做你的老板娘子啊!改天你家老板发了财,可就没你的份了。”总是有人爱说俏皮说,开着玩笑。

    “莫笑话我们,小本小利的发哪门子财哟!”

    “老大娘子”也不当真,自己挺着个肚子怎能去凑热闹,到时非但帮不上忙,还得添乱不可,父子仨都那么忙的,谁有空来照应自己。前阵子为了使公婆免遭敌机的惊扰,“老大娘子”曾让丈夫回来把他们接到章家洲居住。可无奈于店铺太小,人多了也难容得下,公公婆婆都不希望因为自己而影响儿孙们忙生计,再者年老体弱的还是不想离开自己的家,没多久便又回来了。

    风力口的年节已没了以往的繁荣,却因敌机的骚扰增添了恐惧和骚乱。这阵子敌机闹腾得更厉害了,别人都东躲*的,眼瞅着就要生产了,“老大娘子”只好在家随时做好临盆的准备。已经生育了七个孩子,她已有丰富的经验了。

    正月初七这天,二女儿终于出世了。“上七”大似年哪,按说是个大富大贵的命,可惜出生在这乱世之秋。也好,鬼子飞机扔下的炸弹爆炸声,就权当作为迎接女儿降生的礼炮吧!女儿的名字早就想好了——玉荷,夫妇两希望女儿像鲤鱼塘里亭亭玉立的荷花一般,清香四溢,茁壮成长。

    女儿玉荷的降生故然给家里带来了几份喜悦,可乱世之秋的日子却过得异常的艰辛。

    敌机又在频繁轰炸了,“玻蔚小学”也不得不停课解散,上、下湾村已是十室九空!人们纷纷逃难,可逃难的人流里也渐渐地夹杂着后撤的军队——日军已逼近风力口了。

    此时,年老体弱的婆婆因屡屡遭受敌机的骚扰、惊吓,加上躲避时的往返颠簸,已是奄奄一息!老大得到家里捎去的口信,便赶了回来,准备为母亲送终。

    望见弥留之际的婆婆,“老大娘子”也不免牵挂起自己的爹妈来,他们也是年老体弱的,而日寇已经逼近了。可“小生意家”夫妇怎么也不肯拖累女儿、女婿,好在志承正值壮年,战乱中的亲人们便结伴同行,趁日寇来犯之前便离开了风力口。

    爹妈离开了风力口,“老大娘子”的内心并不轻松,爹妈年老体弱的,能否经得住一路的颠簸,而逃难中的生活又是何等的凄凉和艰辛!只能祈求老天保佑了。

    不久,婆婆去世了。婆婆入殓后并没有下葬,而是存放在家里,直到几年后与去世的公公一道合葬。

    风力口不能再待下去了,一大家子人便在章家洲暂时居住一来,一边躲避战乱,一边开着小吃铺。小吃铺的确小了点,白天开着铺子,晚上只好将木板、桌凳拼凑当床铺,“日捡夜铺”地将就着过了。

    1942年四月,风力口失陷。

    日军101师团一部在旅团长岛田的率领下扑进了空空如野的风力口,盘踞下来。岛田选择下湾村的一户新居作为指挥部,附近的房屋均被洞穿布防。下湾村地处风力口的中心地带,村内多为明清时期的高大建筑群,既可驻扎军队,又可随时向周边地区出兵。风力口临近中日双方军队交战的前线,周边河汊广布,群山环抱,大小村落星罗棋布,仿佛处处草木皆兵,有点风吹草动都令敌人胆战心惊,夜幕笼罩下的风力口更显森严。作恶多端的侵略者表面上气势汹汹,却深知偌大的空城和广茂的土地上无时无刻不埋藏着复仇的火焰。日军广布岗哨,风力口街道、上下湾村、南街蔡村、杨林万村、彭家园、磨盘州余村及城岗岭,凡有碍日军哨兵视线的房屋均被拆毁,连土地庙、风雨亭也难幸免。

    日军盘踞一阵子后,开始外撤,而残暴的侵略者在撤退时竟举火为号,更使许多村落沦为废墟。

    日军撤退后,有些躲难在外的民众重返家园。风力口北靠浙赣线,南临中日交战的前线,且为周边地区水陆交通的枢纽,一定程度上堪称战略要地。日寇为进一步控制风力口地区,便网罗培植地方*势力,建立“治安维持会”,四处张贴“安民告示”,妄图推行所谓的“大东亚共荣圈”。

    *“治安维持会”为虎作伥,积极充当日寇的帮凶,风力口一时成为日寇进出自如的扫荡区。地处中心地带的下湾村,街巷相连,四通八达,日寇进犯时只是把守着一部分较大的街道巷口。面对突如其来的日寇,村民们机警地顺着村内的街巷跑出村子,以河堤为掩护沿着河岸一路南逃。日寇在扫荡时则恣意肆虐,下湾村的鹿鸣巷、井头街、十八坡、红龙头、白马庙、文昌宫、上街头、大巷等五十余幢房屋被沦为废墟。日军如狼似虎般地窜东撞西,大肆掠夺、施暴,一些无力逃离苦海的老妇人也难幸免于日寇的兽行*,有些无辜的村民也惨遭杀害。

    这就是侵略者所谓的“大东亚共荣圈”,给中国人民带来无尽灾难的“黄道乐土”!真是骗子的幌子,强盗的逻辑。

    清清的风力水已被鲜血染红。

    滚滚的风力水,怎能冲刷掉亘古未有的奇耻大辱,没齿难忘的刻骨仇恨。

    ——奔腾吧,风力水,青山难遮东逝水,澎湃蜿蜒各有时!

    ——咆哮吧,风力水,您是民族血泪的见证,您是风力儿女的母亲河!

    日寇在前线遭到中*队的顽强抗击,陷入了旷日*的相持阶段,而英勇的风力儿女有着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人们坚壁清野,积极地进行反扫荡的斗争。日寇妄图推行“以战养战”的策略,开始四处扫荡,疯狂掠夺,风力口是日寇时常出没的扫荡区,二十里外的章家洲也难免遭到侵略者的骚扰。

    日寇扫荡时来势凶猛,人们往往被弄得措手不及,慌不择路。逃避日寇的进犯被称着“跑犯”,大概是因为忌讳“犯”——“饭”同音,便随口改为“跑反”,等同于北方所说的“跑情况”。

    农历十五这天又是章家洲的集日,人们从四面八方赶集来了,肩挑手提的,推着土车的,川流不息,络绎不绝。太阳升起来不久,集市上已是熙熙攘攘,人声鼎沸。老大一家早就开始忙乎了,有些来不及吃早饭的人们便来到铺子里,吃着清汤,炒薯粉条子,米粉之类。“老大娘子”在铺子门口摇着坐桶,唱着催眠曲,坐桶里的二女儿玉荷已昏昏入睡,年纪尚幼的六子琪霏也坐在一旁独自玩耍。

    太阳升得老高了,集市贸易也到了*,人流货物也是应齐就齐的。正当集市上贸易酣畅之时,街口却出现了不小的骚动,从外面一路地跑来不少的人群,嘴里一个劲地喊着“鬼子来啦!”“快‘跑反’啦!”一些正在铺子里吃着的顾客吓得撒腿就跑,老大一家子赶紧手忙脚乱地收拾铺子。“老大娘子”不得不把琪霏和玉荷留在铺子里,叮嘱琪霏“不得乱跑”、“千万莫出声”、“插牢门栓”,便与家人一道汇入了“跑反”的人流之中。

    凶神恶煞般的鬼子四处窜扰着、搜寻着、掠夺着。几个鬼子大概是闻到了小吃铺特有的气味,垂涎三尺地凑了过来,见门板被牢牢地拴住,门内也是黑咕隆咚,便急不可耐地将刺刀伸进门缝一个劲地乱拨。琪霏吓得一头钻进桌子底下,大气不敢出。坐桶离铺门不远,鬼子的刺刀在玉荷面前晃来晃去。真悬!好在玉荷已睡着,好在鬼子的刺刀不够长……

    鬼子在集市上折腾了好一阵子,终于扬长而去。

    “老大娘子”与一家人在“跑反”的人流中疲于奔命,却与久未谋面的胞妹慈堂不期而遇。姐妹乱世相遇,甚是凄凉,也格外亲切。姐妹俩手拉着手找了个地方坐下。

    “妹妹呀,你怎么也跑到这边来啦?”“老大娘子”望着与自己长相酷似的妹妹忧心忡忡地问道。

    “姐,鬼子是从我们家那边一路扫荡过来的,这不,我们一家子都在这儿。”慈堂赶忙将家人一一介绍给姐姐一家,转而又问,“姐姐呀,你们怎么也在这儿?”

    “唉——说来话长……”“老大娘子”便将章家洲开小吃铺的来龙去脉细细道来,最后又说,“真是雨打浮萍,风吹落叶苦飘零啰!”

    说到这里,姐妹俩更是执手相泪,互问冷暖。

    “也不晓得爹妈怎样了。在家一年到头地忙着,很久没听到爹*音讯了。”“老大娘子”惦记着生身父母,想从妹妹那儿打听到一点有关父母的事情。

    “爹妈那儿还好,毕竟隔着一条河。”慈堂抹了抹眼泪,她并不希望重负在身的姐姐过于担忧,“再说家里还有哥哥弟弟,他们会照应好爹*。”

    慈堂的话语使“老大娘子”略感几丝宽慰。慈堂刚说完,便打量起身边的几个外甥,还急切地往周围搜寻着。

    “老大娘子”见状,也明白妹妹的心思,想了想还是说道开了:“杰乐早就跟着叔叔去了河南……”

    接着,“老大娘子”又把杰乐的一些事情说给妹妹听。

    “天哪,那么小就……”

    慈堂都快说不下去了。杰乐在家的时候,她到是见过不少回,也挺喜欢这个外甥的。

    “两位叔叔所在的部队都给打散了,二叔也回来过。只是不晓得杰乐现在是死是活……”

    “老大娘子”见妹妹不好多问,便自己开口说了起来,可说着说着也没法再说下去了。

    “姐姐呀,你们还要回去么?”慈堂不忍心看着姐姐一个劲地难受,便赶紧岔开话题,关切地问了起来。

    “妹妹呀,我们不回去怎么办?铺子里还留着两个小的。”“老大娘子”真是苦不堪言,“实在是太小了,情况又那么紧急,要不然就会带着他们一块跑出来。”

    “是噢,鬼子的扫荡都是突然袭击的。”慈堂非常体谅姐姐的难处,转而又说,“唉,也不知这样的日子何时才算到了尽头……”

    “那——妹妹呀,你们一家子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们准备去赣南,家里早就有人去了那边。只是——我倒挺担心通往那边的路会不会被封锁了……”慈堂说着说着,又不无担忧地望了望身边的丈夫。

    “不要紧的,通往那边的路有几条,我们可以尽量绕道过去。”慈堂的丈夫倒不担心什么,“那一带我曾去过,还是有点熟悉的。”

    “是噢,莫担心啰。鼻子底下就是路,多问问嘛!”“老大娘子”安慰着妹妹,又说,“只是一路上可要辛苦妹夫了,到时安家也不易哟!”

    “不打紧,不打紧。”妹夫赶忙说道,接着,又对慈堂说,“欲知三岔路,须问去来人。”

    慈堂仍然面有难色:“到时……还要在那边安家的。”

    “哎,但有绿杨堪系马,处处有路到长安!”

    妹夫开怀乐观,胸有成竹,令“老大娘子”极为赞赏:“对、对、对,妹夫说得有道理。”“老大娘子”拉着妹妹的手,眯着眼微笑着,打心眼地殷切祝福着妹妹一家。

    “姐姐、姐夫,要么过些时候也去赣南吧,毕竟鬼子很难打到那边的。”妹夫诚恳地说,“我们去了之后很快就能安顿好的。”

    “妹夫哎,我们上有老下有小的,怎么去得了哇!”老大也是一肚子苦水,但还是非常感激妹夫的一番情谊,“妹夫啊,你们的心意我们心领了。你们一家子要安顿好也不易的,到了那边千万记得给我们捎个信哪!”

    各有各的难处,姐妹两家子也不得不分道扬镳,各奔东西。妹妹慈堂一家子一路辗转,最后去了吉安,也曾给姐姐家来过信。后来,姐妹俩也重逢过——这,当然是后话了。

    鬼子走了,人们又纷纷返回。“老大娘子”忙不迭地赶回铺子,见琪霏、玉荷兄妹俩安然无恙,才重重地舒了口气。琪霏把刚才发生的一幕绘声绘色地告诉大家,“老大娘子”竟紧紧地搂着玉荷亲了又亲,还一个劲地说我宝好大的命啊,好大的福气呵!玉荷刚刚醒来,打着呵欠,瞪着双大眼睛东张西望,俨然不知刚才发生的一切。

    集市上狼藉一片!返回来的人们都在忙着收拾各自的摊位、货物。

    “日本鬼子真狠!”有人开始骂开了,“专挑集日来扫荡,把个好端端的集日搅和得乱糟糟的。”

    “不挑集日来怎能抢到那么多的东西!”有人倒是一语道了个明白。

    “还不都是那些狗*出的馊主意,鬼子怎知道今天是集日。”

    的确,章家洲平日里集市上只有一些常住人口和村民,而集日则比往常要热闹得多,四面八方的货物也更为集中,鬼子选好集日进行扫荡是要来个“一锅端”!还“就地取材”地把老百姓的土推车、挑担都用上了,能带走的都带走,带不走的也通通被砸烂、抛洒。几家粮油店、小卖部的损失最为惨重,几乎都被抢了个精光!

    起先在小吃铺里忙着吃的几位也折了回来,说要将刚才的饭钱补上。

    “老大娘子”怎么也不肯收饭钱:“你们不也没吃上几口嘛,算了吧,就算是我请客!”

    “老板娘,那怎么行呢?你们也是小本小利的哟。”几个人还觉得挺不好意思,也边掏钱边说:“我们几个是一大早借着月光赶了十来里路、推了几车谷子想换些油盐钱,没想到却遇上鬼子来了。现在倒好,推车不见了,谷子也被抢走了不少,剩下的都撒了一地!”

    几个人又气又愁的,见铺子里绑着几只鸡鸭,便又说:“老板娘,吃了饭不给钱我们也不好意思,要么,把那些撒在地上弄脏了的谷子给你们喂喂鸡鸭,权当饭钱好了。我们也懒得收捡!”

    “老大娘子”本来就不想收饭钱,见人家这么一说便只好答应了:“好、好。你们几位这回没吃好,下回再来过哟……”

    今天没做啥生意,一早准备好的鸡鸭还正愁没啥可喂养的。

    这几位老兄刚走,又来了几位小商小贩,说自己的货物也全被鬼子抢走了。跑来跑去的,肚子也饿了,别说饭钱没有,就连过河回家的船钱也没有了。

    “没事么,没事么。”“老大娘子”跟他们挺熟悉的,几位商贩都是家住河那边的人氏,平时倒是常来铺子光顾。“老大娘子”对几位熟客说:“没钱,就先赊着吧,下回再给嘛!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就倒桩哦。”

    几位熟客也不客气,简简单单地要了几样吃了起来。不一会儿,又来了几个商贩,大家伙的热乎劲儿又上来了,笑呵呵地凑到一块儿想象平常一样喝点小酒。也许真的是囊中羞涩,一个个倒扭扭捏捏起来。

    “老板娘子”见状,便忙过来招呼道“怎么,鬼子跟大家过不去那是没得办法,干嘛还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相逢不饮空归去,洞口桃花也笑人喽!”

    几位商贩听后都哈哈大笑起来,便开开心心地加上菜喝起小酒来了。

    “老板娘,多少钱?”酒足饭饱后,商贩笑着问起饭钱。

    “唔——八块钱吧!”“老大娘子”想了想,爽快地说道。

    “才八块!真便宜。”商贩满意地笑着点了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老板娘啊,下回一齐补上。”想了想,又豪爽地举手说道,“唱十块!”

    “好么,唱十块是啵!”“老大娘子”不假思索地找了两块钱给对方,笑着说,“酒也吃了,饭也饱了,船钱也有了嘛!”

    商贩们欣然离去。老大却有点嘀咕了,倒不是担心别人吃了不认账,只是这小本小利的生意老是赊着账,也挺难周转的。

    “哎——杰乐爹,做生意固然是为了赚钱,但人情味也要有嘛!”“老大娘子”倒是挺看得开的,“都是熟人熟面的,可别太当真喽!给别人行方便,也就是给自己行方便么。”

    这倒是“敬文”号夫妇常说的话。难怪,“老大娘子”还是姑娘家的时候,就有人说她挺象“敬文娘子”的。这不,做起小本小利的生意来还颇有“敬文”号那般的风范——自处超然,处人蔼然!

    鬼子的扫荡,不仅搅乱了集市贸易的秩序,也冲散了不少家庭,妻离子散的惨剧时有发生。人们往往会上铺子来打听,那些丢失孩子的大人们好似失魂落魄般,神情恍惚,痛苦不堪。

    “大嫂……看见过我的小孩么……”人们带着哭腔问道。

    “多大的,长什么样子的……”“老大娘子”总是关切地询问着,“你住哪儿的,等我碰见了就捎口信给你!”“莫急么,人再怎么丢掉也总还是在这世上的!”

    旁人听后都显露出满脸的。

    而那些与家人离散的孩子们则更加可怜,一个个惊恐万状地瞪着大眼望着陌生的人们,还要受冻挨饿。“老大娘子”尽可能地收留他们,象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一样,一到集日,便紧紧地拉着这些孩子的手,满街地找寻探问着,生怕他们被人拐走,直到孩子们被亲人领走才算完事。

    风力口经常遭到鬼子的扫荡、骚扰。二十里外的章家洲便常有“跑反”时的老乡躲避、经过。

    “没事么,一时不好回去就上我这儿来歇脚、吃茶!”“老大娘子”招呼着那些并不想来打搅的乡亲们,“山珍海味我拿不出,粗茶淡饭还是有的……”

    小本小利且并不宽裕的“老大娘子”一家常向陌生的难民布施,人们都说章家洲有个“活菩萨”般的老板娘子。

    曾有一时,小吃铺仿佛成了那些“疲惫航船”停靠的“港湾”……

    日本帝国主义为挽救其在太平洋战场的失利,援救侵入南洋的孤军,并摧毁美军在华东、华南的空军基地,开始抽调重兵发动了打通大陆交通线的作战。日军在后方兵力空虚,到风力口的扫荡也没有过去那么频繁,二十里外的章家洲也比过去安宁了许多。有些在外躲难的民众开始陆陆续续返回家园,人们忍受着煎熬——但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时!

    不惑之年的“老大娘子”又生下了三女儿翰宾。至此,她一生共生育了九位儿女,可谓“枝繁叶茂”!种树成林看结果,栽花绕砌待传芳。平常百姓家的“身教”多于“言传”,更何况一家子都是成天围着铺子转!铺子里似乎比过去更忙碌了,好在老大并非“光杆司令”——三子自鸣是掌厨的,挑着大梁;四子良导在一旁忙前忙后的打着下手;五子良振也能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六子琪霏、二女儿玉荷还能帮着母亲照看小妹翰宾。但一家子待在一块儿已更显拥挤了,小吃铺里有老大父子几个人手已足够了。“老大娘子”开始一个劲地盘算着以后的生活安排。

    小吃铺里熙熙攘攘,吃饭的、歇脚的,仿佛成了闹市中的闹市。往返于风力口的人们也渐渐多起来了。

    也传来了“老大娘子”养父母已去世的噩耗。

    ——恨乱世之秋,情义未了,却作阴阳二重天!

    老大夫妇凄恻万分……

    忽然有一天,老大一家子震惊不小——杰乐来信了,好似恍如隔世的天籁之音!信里居然还夹着张照片,是身着少尉军服的杰乐与媳妇儿子的合影,杰乐娶妻生子了!杰乐对当初被抓丁之事只字未提,而对四叔四婶的感激之情却充满了字里行间。杰乐在家时并未上过学堂,却能寄来洋洋洒洒的几页书信,这都有赖于四叔四婶的关爱亲情,杰乐才有机会上文化、军事之类的*。在艰苦卓绝的抗日烽火中,杰乐由一位初喑人世的“娃娃兵”成长为一位骁勇善战的初级指挥员。杰乐在信中告慰家人的同时,坚信抗战胜利之日终究会到来……

    家里出了个抗日英雄,一家人欢欣鼓舞,人们对其也越发尊敬,并称呼老大为“老太爷”!小吃铺的生意更加红火了,人们也常为一些民事纠纷来请“老太爷”主持公道,拍板定夺。老大为人处事一向公平,说起话来就象铺子里炒的菜一样,“咸淡适中”,且“味道不错”,一般是没谁能钻上空子的,小吃铺更忙碌了,既是大家吃饭、闲聊的场所,又是毫无设制的“乡间民事调解所”,作为“调解员”的老大夫妇如医术高明的郎中,将那些个大小纠纷中的“症结”,“手到病除”、“妙手回春”,着实令人肃然起敬,自叹不如。

    “老大娘子”不是贪图清闲的人,俗话说得好,略尝辛苦方为福,不作聪明便是德。“老大娘子”按早已作好的盘算,在小女儿翰宾稍大一点的时候,便带着琪霏、玉荷、翰宾三兄妹去了河对岸的李家港,租房开了间茶铺。尽管李家港比章家洲略为逊色,却也有一、四、七,三日一集的集市,开个茶铺也不需要多大的投本,略有收入的好过天天闲着。拥挤的小吃铺进行“人员分流”后却也宽松了许多,一河之隔的一家子相互照应、团聚也不是什么难事。

    真可谓:水隔无忧心桥在,傍枕清波月常圆。

    李家港与章家洲虽有一河相隔,河渡却非常便利,两岸的集市也是相得益彰,人们往来其间对“老大娘子”一家也都还了解,饭后茶余之际倒有人关心其儿女的事来,老三自鸣、老四良导都已是半大小伙子了,尽管还没到娶亲的年纪,可要说起来几年的功夫还不是眨眼就得过去,于是,便有热心的人与老大夫妇叨咕起这些事来。在当地,有种风俗,先将双方都有意的女孩领进来,到时再完婚,这样的女孩被称为“囤娘子”。为人父母的老大夫妇整日里忙忙碌碌的也都是为了儿女,既然有人替自己*心儿女的事,那自然是求之不得,可俗话说得好,宁添一斗莫添一口,家境毕竟不宽裕嘛,而女方家里有此举动,其境况也是可想而知的。老大夫妇俩便答应了下来,权当多养了两个女儿,平日里就让她俩在茶铺里帮着做点事情——

    相逢皆是对应缘,

    蓬蒿倒影鱼虾怜,

    云水随缘尚成屏,

    怎堪戏水起漪涟?

    心安即是家。两个女孩子刚来的时候倒能象一家人一般,帮着做些事情,吃着粗茶淡饭,只是随着世事的变迁,岁月的流逝,各自的命运也渐渐起了变化。对此,自鸣、良导两兄弟的态度也截然不同,而“老大娘子”却是有着一个平常的心态。好比有这么一个“典故”,说起来也颇有点意思:

    有位乡贤买了三只鸽子,准备好好地款待家中的客人。刚启开鸽笼时,其中一只“腾”地一下远走高飞,一只则紧紧地躲在笼子一角惊叫着,而另一只则非常温顺地让人拿了去。乡贤便对着远飞的鸽子说道,天高任鸟飞,能飞多远就飞多远吧;对着躲着的鸽子说道,你不想飞走也不想被拿住,就好好地待着吧,笼子里面也挺自在,天天有人喂食的;而对手中拿着的鸽子却非常平静地说,就先吃这一只吧,少吃味道好。于是,客人们便在宴席上笑道开了,说其实乡贤只需购买这只盘中之鸽,那只躲藏着的让好鸽之人拿去调养好了,而那只好高骛远的则应教卖鸽之人早早处理,免得别人财物两空!乡贤则微笑,我见其最后卖剩三只,便连笼子一起买了来,到头来也是各有所归的,游世的、超世的、顺世的。蛮好蛮好……

    一道鸽子菜,竟也能吃出许多“味道”来——那更多的山珍海味呢,比如乌鸦与麻雀?

    ——太阳每天照样的升起,日子似乎过得快起来了。

    天上有星皆拱北,世间无水不朝东。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如阵阵春雷般炸响——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饱受凌辱的神州大地终于光复了!

    公公已是风烛残年,很想念家乡,“老大娘子”一家便回到了风力口上湾村。此时的风力口已面目全非——残垣断壁日光暗,百卉芜谢秋色淡。人们陆陆续续地返回,重建家园。

    风力口渐渐地热闹起来,老大照常领着原班人马,在被日寇所毁房屋的废墟上重*旧业,“老大娘子”他们则在几里外的圩镇照样开着茶铺。圩镇居风力口上游,街道在河东,弯曲狭窄,仅十余家店铺,房屋结构简单,市容杂乱,河西有个石灰窑和几家铁匠铺。圩镇逢一、四、七三日一集,也只有逢集之日茶铺才稍有生意,“老大娘子”觉得过于清闲,茶铺就象难啃的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农忙的时候,两位“囤娘子”都回家帮忙去了。“老大娘子”早就想回家探望,便领着琪霏准备上路,虽然铺子里只剩下玉荷、翰宾姐妹,姐妹俩却是乖巧听话,不会乱跑,何况不需半天时间自己就要回来的。“老大娘子”出门时交待玉荷姐妹把门拴好,便领着琪霏上路了,可没走多远就听到铺子里传来“噼噼啪啪”的响声,“老大娘子”赶忙折回。铺子里玉荷、翰宾吓作一团,瞪着大眼睛望着母亲,原来铺子的门杠太沉,姐妹俩一没撑住,便把放在一旁的几只瓦壶砸了个稀巴烂!“老大娘子”见玉荷、翰宾姐妹俩很惊慌,便连忙把姐妹俩揽入怀里,还轻轻地拉着她们的耳垂“赶吓”:“不怕哦,不怕哦,拿胆胆还给我宝喔!”玉荷姐妹被安慰好了,“老大娘子”一边收拾着地上的瓦壶残片,一边不停地说着“越打越发”、“越打越发”,却又难过地哭了起来。“老大娘子”的内心分明有难言的苦楚——瓦壶打烂了,两个年幼的女儿也受了惊吓。

    这时,“老大娘子”很想回家探望也是事出有因。风力口的码头繁忙起来了,水陆转运及商品集散中心的作用又重新体现出来。小吃摊的生意由自鸣领着弟弟们打理就行了,老大便又上码头干活了。“老大娘子”要把琪霏留在家里,让他陪着年老体弱的爷爷。

    此时的老情也比较轻松,孩子们都是好样的,家里的事也不用自己*心了。码头上的活总是干不完,干活忙时大家伙儿也常在一起开开玩笑,变着法儿寻乐和,繁重的体力劳动在笑闹中似乎轻松了许多。可在一次“赌力”的玩笑中,老大因一时迸力过猛竟当场吐血。老大一直不声张,一边略作歇息,一边自己找些草药服用。

    自鸣渐渐地看出了一些端倪,也听人说起有关父亲的这些事。自鸣很想告诉母亲,可有一阵子没见母亲回家了。近来,他又听说自己的“囤娘子”母女在圩镇的茶铺里与母亲闹着别扭,很没道理。自鸣非常担心,便抽了个空一路赶着去了圩镇。可刚进茶铺,便见那“囤娘子”母女对自己母亲一边吵着一边推搡着,两个年幼的妹妹被吓得嚎啕大哭。自鸣火冒三丈,实在是看在对方是女人的份上,便用板凳将其母女架开,好保护自己的母亲,不想火头上一时用力过猛,竟将对方双双推倒。“囤娘子”母女悻悻离去,从此断了来往。自鸣紧紧抱住自己的母亲,眼泪不住地往下淌——世上竟有如此蛮横之人,母亲对她们已是仁至义尽,茶铺本来就是蝇头小利般的生意,能贴补点家用就不错了,哪还拿得起更多的开销!自鸣再也不让母亲在这边开茶铺。

    “老大娘子”为儿子擦着泪水,满脸煞白地一言不发。

    ——唉,若非风絮近镜台,菩提何处惹尘埃!

    “老大娘子”回到了上湾村,悉心照料着公公和丈夫。

    一天,“老大娘子”正在家忙着,只听门外有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进来。

    “老太爷——”

    “谁呀——”

    “老大娘子”觉得挺耳熟的,仔细一看,原来是章家洲开杂货铺的廖老板娘子。

    “老大娘子”很是惊奇:“哟,廖老板娘子啊,今天怎么有空上这儿来?”

    “哎哟,老板娘哎,别提了……”

    廖老板娘子便一五一十地说道起来。最近章家洲正在“抽丁”,廖家有两个儿子,按说“两丁抽一”,廖家必须出一丁。可抗战都结束了,大家伙儿都曾死里逃生的,谁不想过上安稳的日子。但当地的保长催得紧,廖家兄弟便双双躲了起来。这下可惹大麻烦了,儿子不在老子在,地方上便以“抗丁”的罪名将廖老板抓进了班房。廖家一时慌了手脚,好在有好心人出了个主意:请风力口上湾村的“老太爷”出面求个情!“老太爷”在章家洲是个“有头有脸”的人,面子大,一出面准有办法将廖老板保出来。

    “老板娘子啊,你们可是积了大德的人哪!千万要帮这个忙,把我那当家的弄出来啊。”廖老板娘子央求着,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呜咽着:“……也不知我那当家的在里面受了多大的罪……这可叫我怎么活哟……”

    “老大娘子”实在犯难:丈夫身体一直未痊俞,还得拖着身子跑上二十里地去为那事奔波,怎不叫人担心。可见对方确实可怜,自己对于“抓丁”之事也是深恶痛绝。“老大娘子”便急人所急地与丈夫说道了。

    老大也是热心之人,既然是老熟人遇上大难求自己帮忙,便毫不推辞地硬撑着去了趟章家洲。也是“老太爷”面子大,事情倒也解决了,廖老板也被放出来了。

    廖家上下自然对“老太爷”感激不尽。后来,廖家竟然也搬迁到风力口了。

    廖家一家子人安稳了,而这件事却又不免引起“老大娘子”的心思——三叔子“芋芋”回家后也做上了保长的差事。

    “老大娘子”反复掂量,总想找个合适的机会与三叔子叙道叙道。丈夫身体不好,有些事也只有自己这个做大嫂的来说道了,俗话说,长兄为父,长嫂为母嘛。

    “三叔啊,这阵子我看你挺忙的,平时也别太辛苦了,身体还是挺要紧的。可别弄得象你大哥那样。”

    “老大娘子”瞧着个机会,与三叔子叨咕开了。平日里三叔子在家待得少。

    “大嫂,我没事的。天天也只是忙些杂七杂八的事,累不着的。”

    三叔子一边说着,一边望着大嫂身边的几个孩子。孩子们也都瞪大眼睛,望着这位不太熟悉的三叔。他可是个大忙人,一年到头总爱在外转悠。

    “三叔啊,我们家可是本份人家,办事可要公正,千万不可见人打掛哟。”“老大娘子”还是言归正传地切入主题了。

    “大嫂,我晓得么,晓得么。”三叔子很快明白了大嫂的意思,不想教她担心,“平时也只是例行公事。我是当差的,多少也吃着一份俸禄,该怎么办还得怎么办。何况,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我有分寸的……”

    “这就好,这就好。”

    见三叔子这么一说,做大嫂的也没啥好再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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