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货栈后面是练武场,宽敞无比,能让马队往复奔跑练习骑战。



    只是如今随着关爷离去,货栈的马队也随之而走,这空荡荡的练武场上还剩下二十多人没有离去,四海货栈不是开善堂的,向来不养闲人,古北寨那么大地方,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自然也收了不少亡命徒充作打手。



    眼下这群人里,有大半都是关内犯了命案在逃的,全是有武艺傍身的所谓江湖好汉,性子桀骜粗野,不过他们投靠关爷时,俱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要不是关爷,他们早就是古北寨外沙土里的一堆白骨。



    所以大家都感念关爷的恩德,在四海货栈这些年都安分老实,如今关爷回骆驼城,也不是他们不愿跟着去总兵府,而是总兵府不愿收他们。侯三和高进说的时候,留了这些人几分面子,毕竟大家同僚一场,这些人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在关内犯的命案,多是有些苦衷的。



    “关爷既然说那位高爷是了不得的豪杰,想来不会诳咱们。”



    张崇古看着四周的同伴,开口说道,他是山东人,为人豪爽讲义气,众人也都把他当头领看,此时听了他的话,一群人里倒是有大半都点了头。



    “张大哥,那位高爷的名声不小,只怕人家未必瞧得上咱们?”



    人群里,有一名看着獐头鼠目的汉子皱着眉道,“我听外面那些商人说,这位高爷嫉恶如仇,生平最恨贼人,但凡是犯到他手上的马贼都被插了木桩示众……”



    众人听了都沉默下来,他们是世人眼中的贼人,哪个不是被官府通缉的,关爷能收留他们,眼下这位气势正盛的高爷可未必。



    张崇古瞧着一群人脸上神情,便晓得他们都还在耿耿于怀被总兵府看不上这件事情,于是大声道,“看不看得上是那位高爷的事,他若是不愿收留咱们继续在货栈做事,咱们走便是!”



    “只是关爷的恩情,咱们不能不报,要是那位高爷愿意留下咱们,俺也把话说在前头,各位兄弟需得谨守本分,莫要叫人笑话关爷识人不明。”



    张崇古环视着四周的同伴,他们这些人里大都性子桀骜,以往在货栈里,只服膺关爷一人,原先马队的两位首领闻达和李成虽然武艺高强,他们不过是面上留几分敬意,心底里并未把这二人当回事。



    众人叫张崇古那冷酷的目光扫过,都是心中凛然,几年相处下来,谁不知道这位张大郎性情,这位可是正经的军户出身,一手长枪使得贼俊,武艺是他们中最高强的,也最讲义气。



    “张大哥放心,咱们都受过关爷大恩,便是舍了这条命,也绝不会坏了关爷名声。”



    绿林道上混的,讲究的就是一个义气为先,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关爷对张崇古他们有活命的恩情,张崇古把话挑明了,其余人自然不敢怠慢半分。



    “好,既然如此,大伙儿便好生习练,总要让那位高爷见识下咱们的本事。”



    张崇古晓得他们这些人虽然都各有本事,但受不得军法管束,是故显得很散漫,以往和马队一起出去办事,也只是被当做斥候使用。



    若有的选,张崇古当然愿意陪关爷回骆驼城,想他本来也是清白出身,叵耐老家的上官太过混账,欺他少年丧父,不但要吞他家的产业,更趁他阿爹尸骨未寒,强要收其寡母做妾。



    这样的奇耻大辱,哪怕自家世代忠良,张崇古也忍不得,最后从武学潜回家,杀人亡命,被官府通缉,几经辗转逃到关外。



    张崇古心里的念想就是要重振张家门楣,而不是躲在塞外当个见不得光的贼人,原本关爷是他的指望,可是总兵府瞧不上他们,如今便只能看那位高爷的了。



    高进的事,关爷自讲了给张崇古听,所以张崇古晓得高进接下来马上就是河口堡的正经百户,他若是投靠高进,说不定便可以洗去贼人身份,在高进手下靠自己的本事博个前程,好重光张家家声。



    在张崇古的吆喝下,二十三条大汉各自上马,绕着马队平时训练的木桩跑圈,或劈斩草人,或奔马射箭。



    ……



    青石板的回廊上,侯三在前引路,同时为高进介绍着张崇古这群人的来历,“这张大郎是山东博兴人,世代都是军户,祖辈曾做到过千户,他父亲本是登州水军的百户,可惜英年早逝。”



    从侯三口中,高进知道眼下留在客栈的那批所谓江湖人里,有好几个都是和张崇古一样被“逼上梁山”的武家子弟和军户,尤其是这个张崇古本是被关爷看好的人才,只是总兵府里关系复杂,张崇古背了个被海捕通缉的贼人身份,便是关爷举荐也没用。



    边地将门,是不会收留张崇古这等来历不明,又不是本地人的所谓豪杰当家丁的,于是张崇古这些人便成了关爷留给他的夹袋里的人物。



    侯三一路走,一路将这二十多人的底细大都说了个遍,“高爷,这些人虽然都是被官府通缉的贼人,但大都其情可悯,高爷若是瞧得上他们,不妨暂且先留下他们,以观后效。”



    关爷一走,马队跟去尚是其次,关键是没了总兵府明面上的庇护,这古北寨便成了各方势力觊觎的肥肉,虽说高进和总兵府还是能沾上些关系,可侯三心里清楚,那点所谓的关系不过是让其他势力不敢明目张胆地出手罢了。



    眼下四海货栈最缺的就是人手,张崇古那些人个个都是悍勇之徒,可堪一用,侯三觉得高进不如先稳住他们,等过了这段时日,把古北寨稳定下来后,再做裁撤不迟。



    “侯先生,我相信关爷的眼光,既然关爷能收留他们,想来他们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



    高进朝侯三笑道,他本就缺人,张崇古那些人被官府通缉,他不在乎,更何况这年头的官府是什么德性,张崇古犯的事说一句官逼民反也不为过。



    瞧着高进是真不在乎张崇古他们的贼人身份,侯三心里松了口气,虽说那张大郎是个知恩图报的,可其他人里不缺刺头,高进要是不愿意留下这些人,真让他们离开货栈,指不定能闹出什么事来。



    “侯先生,这便是货栈的那些打手。”



    廊道尽头,高进看着练武场上一个个精神抖擞,骑马演武的汉子,朝侯三问道,他的目光落在那几个奔马骑射的大汉身上,心中大喜。



    高进身后,王斗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几个大汉往复奔驰,在马背上翻转腾挪,手中软弓连发,十箭里能有六七箭中靶。



    这时候,骑在马上的张崇古也看到了侯三几人,他的目光落在身穿黑衣的高大青年身上,然后从马背上跳下来,接着大声吆喝起来,“兄弟们,侯先生带新东家来了。”



    随着张崇古的大喝,那些演武的汉子们都是纷纷停了下来,接着策马到张崇古身边,齐齐跳下马,看向侯三身后,没有人吭声,张崇古亦是没有再说话。



    关爷的心意,张崇古明白,可他性子执拗,而且心中也隐隐有些不服,眼前这位高爷年纪比他尚小了好几岁,却被关爷夸上了天,他张崇古不是没有肚量的人,可要他甘心诚服,也得看看这位高爷的器量本事如何。



    一时间,张崇古他们聚在一块儿,气氛诡异地不发一言,倒是叫侯三有些急了,不过他清楚张崇古的脾气,自己开口劝说也没什么用,如今便只能看身旁这位高爷是如何看待他们了。



    高进边上,王斗瞧着那群聚在一块儿的货栈打手,站在那里也不说话,只盯着他们,心中顿时不快起来,“二哥,不过一群……”



    王斗性直,遇到不快,出口就是恶言,只是他口中那句“贼配军”还未说出口,就被熟悉他脾气的高进回头轻喝道,“阿斗,别乱说话!”



    说完,高进走出廊道,朝张崇古他们那群打手走去,这年头打手乃是指精于技击﹑勇敢善战的人,他以前听父亲讲古,前朝闹倭寇的时候,曾调集各地客军入浙剿倭,其中便有一军为广东打手,只是面对倭寇时,这些从江湖上募集的技击高手并没有什么用。



    高进走到张崇古他们面前,他一个个人看过去,这些人里有山东的长杆手、有河南的毛葫芦兵、也有杀虎手出身的猎户,他们身上都背着命案,是被官府通缉的贼人。



    那一张张面孔或老实、或凶悍,或苍老、或年轻,迎着高进的目光,有人挺直胸膛、有人低头、有人面无表情、有人堆笑,只是仍旧没人开口说话。



    张崇古仔细地看着面前高大青年,剑眉星目、猿臂蜂腰,脸庞黝黑,垂着的双手筋骨虬起,一看便知道是常年打熬力气的武家子弟,最重要的是这位年轻的高爷身上透着股浓重的血腥味,那看似平静的目光盯着人时叫人有种莫名的冷意。



    高进最后才看向打头的张崇古,要不是家逢巨变,这位原本在登州武学的百户之子,应该前程远大,可最后造化弄人,成了如今的亡命徒。



    “你就是张崇古!”



    “正是在下,不知高爷有何见教?”



    张崇古应声答道,既然这位高爷开口,他也不是不知礼数的。



    “我以前有位长辈曾和我说过,有本事的人都自视甚高,尤其是咱们这些武人,唯有手底下见真章,分出个高下,才能叫对方服气。”



    高进不紧不慢地说道,他对面的张崇古的眼神亦是变得犀利,关爷留下的这群人不是他先前收服的家丁和官军,他们都是亡命徒,也见过世面,要折服他们要恩威并施,恩要给,但更要立威,否则的话收下这些人便不是助力,反倒会有后患。



    眼前的张崇古是这群人里武艺最高的,便是最好的立威对象,高进不喜欢玩那些虚与委蛇的鬼蜮把戏,于是他伸出手朝张崇古道,“咱们练练!”



    “那就练练!”



    张崇古看着面前忽地伸出手来的高进,愣了愣,然后才伸出手道,只对方这份气度,他就有所不及。



    “好,我听侯先生说过,你是山东长杆手出身,一身功夫都在枪矛上,正好我也是。”



    大明百万步军,以杀手为最强,这杀手便是长枪手,而山东长杆手是长枪手里的翘楚,张崇古家世代从军,从小练的是最正宗的军中大枪。



    听到高进要和自己比枪矛,张崇古终于是服气了,两人握着的手分开后,他开口道,“高爷果然是豪杰,张崇古服了。”



    两人方才握手时,张崇古使尽浑身力气,也没占到丝毫便宜,就知道眼前的高进武艺绝然不差,他本就有投靠之意,只是不曾亲眼见过高进的风姿气度,才心有不服,如今看到了,自消了一争长短的念头。



    这些年的颠沛流离,让张崇古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冲动易怒的少年,他知道该如何取舍!



    “那你我比试,不论胜负高下,只为切磋。”高进并没有打消比试的念头,只是笑着说道,“好对手难求,高某今日手痒了,不知张兄意下如何?”



    张崇古懂高进的意思,看到高进笑得真诚,他想起平日练枪时无人对练,忽然也觉得手痒起来,于是道,“高爷发话,张某敢不从命,自当奉陪。”



    张崇古抱拳行礼,他身后那些同伴们瞧了,都知道张崇古是服了这位高爷,各人心中都盘算起来,不少人觉得这位高爷瞧着年轻,但是气度雍容,投靠这般的豪杰也不算丢人,而剩下的都是如张崇古一般有家传武艺傍身,都想看看这位高爷手上功夫到底如何,是不是值得他们投效。



    侯三瞧着高进竟然要和张崇古比试,反倒是紧张起来,浑然不像边上的王斗那般兴奋,连忙上前道,“高爷,这刀枪无眼,我看这比试还是算了吧?”



    高进的武艺有多强,侯三不知道,可是张崇古的武艺,他是明白的,关爷说过,这张崇古的枪术已得了军中大枪的精髓,放在总兵府里也是能冲阵斩将的高手。



    “侯先生,我和张兄比试,不是性命相搏,只是切磋罢了,你无需担心。”



    高进摆手道,他说手痒不是假的,这些日子里他就没遇到过像样的对手,这张崇古是使枪矛的高手,正好让他检验一番自己所学。



    看到高进坚持,侯三也只能悻悻退下,和其他人一起空出场地,看高进和张崇古比试。



    “侯先生,你莫要小瞧我二哥,那姓张的便是什么山东长杆手里的高手,也未必胜得了我二哥。”



    王斗朝侯三说道,然后从怀里摸了摸,拿出几钱碎银来,“要不咱们赌一把,我二哥赢了……”



    侯三自然不会和王斗赌什么输赢,这时高进和张崇古各自站定,两人拿了演武场的丈二大枪,去了枪头,彼此相对,目光里有欣喜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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