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硕依旧是一身仕子白伫衣,颀长的身影立于日影之下,显得分外气质轩朗而神采飞扬。

    见谢陵望过来,他便施礼道:“谢郎君,陈某有一事想向郎君明言,请谢郎君给陈某一刻钟的时间,陈某说完便走!”

    “郎君,你说过他是亦是杀害春华的帮凶。”秋实在一旁提醒道。

    谢陵正一脚踏在木墩上,看着陈硕顿了良久,忽地挥手令秋实站在一旁,走到了离陈硕五步之距的地方,接道:“好,给你一刻钟的时间,你想说什么?”

    陈硕便道:“君在晋陵所遇刺杀之事,并非陈某所为,这是陈某要说的第一件事。”

    “那么第二件事呢?”

    陈硕微微一愕,似乎未料到谢陵没有半分的质疑便问及下面的事情来,他忖度了一刻,不急不徐答道:“第二件事情是:春华的确是临贺王萧正德的内应,她事败之后也确为临贺王的人所杀,且……在吴兴郡时,陈某也的确在为临贺王办事,有参与过算计郎君。”

    闻言,秋实愤愤的跑了过来:“你还敢大言不惭的说你算计过郎君,你——”

    谢陵便伸手拦住了秋实,讪笑道:“陈郎君来此就是要告诉我这些,你不怕我将你送至廷尉衙署,状告你与临贺王毒杀我女婢之罪!”

    “谢郎君不会这么做。”

    “为什么?”

    “因为没有证据没有意义的事情,谢郎君不会做。”

    是啊!萧正德连判梁逃魏的事情梁帝都能宽容原谅,且免去了他所有罪责,区区一个毒杀女婢之罪又算得了什么!

    谢陵心头一震,更为诧异的看向了他,但见男子依旧神情平静,这幅泰山崩于面前而面不改色的从容之态,倒真有几分名士风度,这也是前世她能被他所打动并为之心折的原因吧!

    “那么你告知我这些,又是为了什么?”谢陵诮笑的问。

    陈硕眸光动了动,抬起头来时,依旧面不改色:“硕告知郎君这些,只是为了表明硕的态度,硕的家人亦牵制于临贺王萧正德,硕也有自己的身不由已。”

    “所以,你是想来投靠于我,做临贺王与我谢家两边的内应。”谢陵冷笑,“陈硕,你两边都奉承讨好,就不怕会翻船么?”

    说完之后,谢陵又抬手示意秋实,两人再次向那牛车走去,却在这时,又听陈硕高声喊了句:“岂为夸誉名,憔悴使心悲,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

    谢陵陡地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了他,又听他续道,“谢陵,这就是我的态度,硕亦是颖川陈氏之后,哪怕家族败落,但该有的士族风骨气节还在,为什么样的人效命于国有用,于家族声望有用,硕不会做出不利的选择。

    硕今日来此,是来告知郎君一事:今日香山寺上,必有异动,郎君需万分小心。另外,硕还知一事,大概在一个月后,我大梁必会迎来一名不速之,这名不速之即将会改变我大梁的命运,

    他便是北魏北海王元颢。”

    谢陵的心头再次一震:北海王元颢乃是北魏宗室,孝文帝元宏之侄,元氏原本不姓元,而姓拓拔,自孝文帝拓拔宏实行改革,北魏鲜卑全面汉化之后,许多复姓皆已改为单音汉姓,拓拔宏不啻为明君霸主,虽改革逆水行舟,但宁可诛杀太子以及一些反对的旧贵族,也要一力坚持到底,又加上穷兵黩武,年年征战,使庶族无以为继,民众怨声载道,

    这便导致了各地藩王乃至郡县府君的揭竿而起,举义谋反者如过江之鲫,这其中就有北方的契胡豪强尔朱荣,孝文帝不堪劳累英年早逝,胡太后垂帘听政,尔朱荣便控制住了幼帝把持朝政,对元氏皇族乃至于朝廷大臣都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屠杀清洗,此屠杀直接导致了北魏朝廷的空虚,无人再敢任高官,后世之人称之为“河阴之变”。

    谢陵自然记得这场仅次于候景乱梁的“河阴之变”便发生在一个月以后,也正是这场河阴之变导致了北魏的分裂,高欢与宇文泰的自此崛起,一于洛阳,一于长安,各自扶持一名傀儡各自为政。

    而北海王元颢便是在这个时候逃到南梁来的,南梁天子萧衍也给予了这位王爷极高的待遇,封其为魏王,好吃好喝的招待。

    这位北海王元颢的到来的确给大梁带来了不小的影响。

    但陈硕为什么也会知晓此事?难道他……

    正当谢陵怀疑思忖之时,就听陈硕道了句:“硕也通晓一些术数,以及有一些江湖关系,能收买到北魏的一些情报,这就是硕向谢郎君证明的硕的有用之处,此后,硕还会向谢郎君证明,以硕的才能,必会对你们谢家有助益!”

    谢陵便沉默不再说话了,只是将目光紧紧的盯向了陈硕,历经两世,她竟也无法看透这个男人之心,他到底想做什么?

    正当此时,耳畔传来一男子爽朗的声音唤道:“阿陵,你在此干什么?咦,这位郎君是谁?”

    谢陵骤然回神,见说话的人正是王家六郎王昀。

    陈硕也立即抬手,向王昀施了一个极谦卑的揖礼,报上郡望道:“颖川陈氏,陈硕,见过王家郎君。”

    “颖川陈氏不是已经落没得等同于庶族寒门了么?也敢来此乌衣巷,攀附我们陈郡谢氏的郎君?”

    王昀这话说得毫不气,陈硕也仅仅是垂下眸子掩去眸中的一丝愤怒黯然,淡淡道:“是,陈某确实不敢攀附,只是给谢郎君送一些有用的消息罢了。陈某这便离开,告辞!”

    说完还真不迟疑,转身便走了。

    王昀微愕,便问谢陵:“阿陵,你什么时候与这种人交往上的,寒门庶子身份低微,脾气还不小。”

    “王六郎,你说,如果一只狐狸突然说要来投靠你,要给你肉吃,你说他想干什么?”

    王昀听完便哈哈大笑:“谢陵,五年未见,你别的本事我没看到,这说笑话的本事可真是越来越强了,你都说是狐狸了,还能干什么,自然是给你下圈套喽。”

    “是么?那他的圈套到底又是什么?”谢陵看向王昀,“如果他的话是真的呢?”

    言至此,谢陵的神情已是凝肃下来,又吩咐秋实,并叫上王昀:“走,我们快去香山寺!”

    东府城外的香山寺建在一座形似龟,但佳木葱郁,风景极为秀丽的顾山之上,顾山便是因太子萧统在此所种下的红豆树即相思树而出名。

    自太子萧统在此静修之后,往来此地的香可谓络绎不绝。

    半个时辰之后,谢陵便与王昀以及秋实来到了此山脚下,自山脚而望,约摸四十丈的佛塔巍峨耸立,气势非凡,朱红色的双层塔身,四角飞檐,一眼相望便能让人肃然起敬,顶礼膜拜。

    而且顾山上并不只香山寺这一座寺庙,梁武帝疯狂建造佛寺已经造成了南梁国库的空虚,经济水平的落后,塔庙之盛,古未有之。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望着这些佛寺,谢陵不知不觉又将首诗念了出来,陈硕曾告诉过她,这首诗写在南梁覆灭后的一百年,诗人将南梁时的佛法之鼎盛以及运有兴废、国灭覆亡的兴衰荣辱全部寄予在了此诗之中。

    一旁的王昀不由得一愣,笑道:“不错啊!这随口道来的一句诗,竟有如此之意境和雅韵,看来你那五年确实没有白呆,最起码于诗作方面是有些进步了。不过,为什么要接一句‘多少楼台烟雨中’呢,听起来失落落的,让人不禁有沧然之感。”

    谢陵只笑笑没有作答,两人又沿着林萌小道向着山顶上走去,一路上扶疏花影,葳蕤枝叶,将一路随行来的白衣士子们映衬得恍然如画。

    两人皆没有注意到,在她们前一步走到山顶之后,那半山腰上有一人停下脚步来。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那人也喃喃的低吟了一遍,在他的身边,还有一位身着白袍身材巍峨颀长的中年男人也叹了句:“确是好诗,太子殿下是想将其编入文选之中?”

    太子萧统展颜微微一笑:“只有半句,倒是不必,改日孤再问问他上一句如何?”

    “太子殿下认识此人?”中年男人有些讶异,“而且太子殿下怎知这是下一句?”

    “陈将军难道没有听说过,最近有一位小郎能呼风唤雨,引雷闪电,将那董世子和夏候洪给劈死了么?”

    中年男人便是一笑:“这呼风唤雨之术,臣并未亲见,却是不信的,至于那董世子与夏候洪,怕真的是多行不义招来的恶果,不过,太子所说的这位小郎,难道便是陈郡谢家的那位小郎君谢陵。”

    “正是谢陵。”

    萧统笑了笑,又道:“走吧!陈将军,我们也去看看这香山寺如今的盛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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