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谢几卿一走,秋实便立刻奔进了谢陵的房间,问:“郎君,家主可有怪责于你?”

    “无,祖父其实也是为我好,为我们谢家着想,可是我总想,我们谢家一直向皇权让步,隐于庙堂之外,不争名逐利,不专权树私,可为什么还是会有那么多人无辜枉死呢?

    师傅曾说,荣位势利,譬如寄,既非常物,又其去不可得留也。隐于世外又真的能避开这一切么?其实泥巴与庙堂,真的没有什么两样。”

    见谢陵说这番话时,窗外月色在她清澈而幽深的瞳中折射出极为璀璨的潋滟之光,秋实心中也极不好受,不禁喃喃道了句:“郎君,你一定很难过吧!”

    明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家族着想,为了激浊扬清,惩奸除恶,可是却不能被家主认可,或许并不能被世人认可,所有的一切都要独自一人来承受。

    谢陵没有难受,而是转过身来看向她道:“再过几日便是春楔了吧?”

    “是,三月三上巳节,郎君,你想去哪里玩?”

    毕竟只是十五六岁的少女,提到踏青游玩之事,秋实的眼中便闪烁出雀跃之光。

    谢陵笑了笑,没有作答,只是心中暗道:每年的三月三上巳节,太子萧统必会在东宫设宴,邀请众名士学子一起游笔翰墨,遣词共赏,许多名士大儒以及文人学子都会聚集于此,

    太子性好山水,雅好文学,喜引纳才学之士,赏爱无倦,凡兼俱才能者,无论寒素,皆可在此宴会上施展才华,所赋的诗作如能得到众名士们的认可以及太子的赏识,便可选录为太子的《文选》,此由太子萧统所主持的诗词盛宴曾被誉为南梁最为鼎盛的文化之昌盛,它的影响甚至照耀了后世上千年,其后世之人亦称之为《昭明文选》。

    可以说,谁的诗作若能被录入昭明太子的《文选》,他的名字必也会如“昭明”二字一般光宗耀祖,流芳百世。

    前世便是她引荐陈硕进了太子东宫,并在那一场东宫宴会上以一首诗艳压群雄,名声大噪,从此得到了太子以及众多权贵们的赏识,从此走进仕途。

    想到那首诗,谢陵不由得弯唇一笑,前世陈硕表现出来的惊人才华的确令她也自叹弗如,那些超出前人的思想,以及对未来世界所构造出来的鸿图也曾令她心醉沉迷,让她也有心想要打破如大梁这般腐朽落没的制度,而去创造一个“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天下有志之士皆可凭才华登入庙堂”的和平盛世。

    她利用自己士族的力量给了他强有力的支援,将他所构想出来的“良策”推举到天子面前,不惜打破士族的利益,去成全他的“伟大理想”,在她看来,陈硕除了出身寒门外,便是一个有才华有抱负理想极其完美的男人,

    可惜她没有想到的是一个有抱负的男人同样也有一颗狠绝之心以及足以焚烧一切的野望,前世正是这个被她一手推向权力高峰的男人用那般深沉的心计和智谋,算计得天下大乱,使数十万百姓浮尸遍野。

    念及此,谢陵便取出笔墨纸砚,再次在一张佐伯纸上描摹起来,这次她描摹的不是一幅画,而是一行字。

    谢陵的字,秋实早已见过,可每一次看,都还是会忍不住多看两眼,她虽不知道有多好,但直觉赏心悦目,心情舒畅。

    正在她这般想时,未想谢陵将那写满字的一张佐伯纸递到了她面前:

    “将这上面的内容一字不差的背下来,到时候,我会带你去太子东宫参加宴会。”

    谢陵此言一落,秋实便霍然抬头望向了她,一种简直不敢置信的意外之喜忽地涌上心头,直如潮水彭湃。

    “郎……郎君,你说什么,你要带我去参加太子东宫的宴会。”

    “是,不但如此,我还要你以我婢女之身份在宴会上扬名。”

    秋实的瞳孔再次睁大了一分,她已禁受不住这样的惊喜,直是激动得跪了下来。

    “郎君,我……我何德何能?”

    秋实已说不出话来,她的目光再次落到了手中的这张佐伯纸上,她识得这上面的每一个字,虽不知这上面所写的内容到底有多好,但她知道,若从她口中念出来,足以震惊太子东宫中的所有文人。

    “你是我的婢女,你的所作所为,代表的也是我的颜面。我认为你能,你就能!”

    秋实立即伏首跪拜,便在这时,门声轻响,谢陵道了一声:“请进!”

    隔扇之门打开,凌夜走了进来。

    “凌夜拜见郎君!”

    谢陵点头:“何事?”

    “凌夜今日按郎君的吩咐在乐山候的金香园中布置陷阱时,曾有发现过一人,与郎君那日在晋陵遇刺的人很是相似,身高不足七尺,左足微跛,而且眼睛是一大一小,其中一只白眼珠子低垂,似是郎君说的有惧光之症。”

    谢陵的神情很快便肃了起来,问:“这个人此刻在何处?”

    凌夜又面露惭色:“凌夜无用,此人十分狡猾,凌夜在追逐他的途中,竟跟丢了。”

    “是在何处跟丢的?”

    “东府城外的顾山香山寺。”

    顾山香山寺便是萧衍所建的四百八十座寺院之一,萧衍崇佛,曾经就有派太子萧统在此寺庙中代其出家静修,因太子曾在此住过,此寺庙也俨然成了皇家寺庙。

    如果此人逃进了香山寺,又有他人作掩护,确实如泥牛大海,难以寻觅。

    “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凌夜一走,秋实便担忧的看向了谢陵:

    “郎君,你要去寻这个人么?”

    “此为小事,我交待你的事才是大事。”

    秋实受宠若惊,连连答了声:“是。”又道,“郎君曾说,三日之后必会给陈硕送上一份大礼,难道就是……”

    “是。”谢陵含笑点头。

    ……

    翌日,又一则消息从台城之中传出,再次成为建康城百姓津津乐道的话题。

    “你们听说了吗?昨日有人往肺石函里递了折子,状告董世子与夏候洪无视王法,在天子脚下犯事,不但杀人抢劫,辱人妻女,甚至连安阳王妃也受了此二人的欺凌呢!”

    “是啊!那安阳王告到了陛下御前,陛下雷霆大怒,将那安乐候唤至文德殿前狠狠的训斥了一顿,甚至还削了安乐候的职呢!你们说好笑不好笑,那安乐候前一日还在为他儿子申冤,转眼不过一日,便连他自己身上也泼了一身脏水,好端端的这家中丧事,竟然成了建康城中一桩引人笑谈的喜事,这可真是……”

    “报应不爽嘛!难道你们没有听说,那董世子与夏候洪应雷劫之事,正是因为他们作恶多端,多行不义而遭到的天遣吗?”

    “说到天遣,不得不感慨一下谢家那位郎君所作的诗,真是太应景应情了!”

    “可不是吗?那可真不是谢家人能作出来的诗,不过,虽说不像,却贵在实用,最起码它能引来闪电。”

    “哈哈哈……甚是,甚是……”

    听到这些议论的谢几卿瞬间也明白过来:原来这就是阿陵所说的准备周全啊!竟然连这两人死后的名声都给算计进去了!

    在天子面前告状的临川王萧宏亦是半点没有讨到好,被萧衍狠狠的数落了一顿,骂他愚蠢,教出来的儿子也愚蠢,文不如人也就罢了,就连骑射也不及人万分,怎么还有脸来告状。

    萧宏憋了满肚子的委屈和怨气无处发泄,也带着这满腔的激愤回到家中将萧正则狠狠骂了一顿,直骂得萧正则有口难言,干脆躲进被子里当乌龟,再也不敢爬出来了。

    所以当萧正德与陈硕回到建康之时,看到的萧正则便是一幅吓破了胆连头都抬不起来的龟缩模样。

    几番询问之下,才得知传言中所谓的“雷劈”之事的经过,陈硕立即便寻到了其中的关键:

    “你说,她让你在两座金山上插了两根标杆?”

    “是是,她说什么‘树立两根擎天之柱,方可壮我雄威’,所以我便听她的在那金山上立了两根标杆,你们是没有看见,那董暹与夏候洪扑到那两根标杆上,瞬间便成了炭灰,那场面实在是太吓人了,太吓人了!

    这个谢陵,他定是在罗浮山学了什么妖术,大兄,以后别说是他们谢家的嫡长女,便连她身边的那个小婢女我都得罪不起了。以后有什么事别找我,别找我!”

    萧正则在一旁哀嚎,陈硕却锁紧了眉头。

    “我不是给你送了一封信,叫你不要到谢家去的吗?”他问。

    让萧正则求娶谢家嫡长女,萧正德控制住谢陵,原本就是他们先前所定下的计划,只要谢家的两个女儿在手,他们便不愁谢家不归附于他们,只可惜他们走错了一步,所以他才给萧正则寄信取消原来的计划。

    这时,竟听萧正则道:“什么信?你什么时候送我信了?对了,不是你给出的馊主意,叫我到谢家去提亲的吗?”

    陈硕的脸色也立刻黑了下来:那就是说,那封信萧正则根本就没有收到,那么这封信又落至了谁的手中?

    旋即陈硕又想到了在吴兴郡时谢陵看他的眼神,是那般鄙夷和讥诮,带着一种仿佛积怨已久的冷然敌意,这敌意绝不是一朝一夕或因一事而形成,仿佛与身俱来,难道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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