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声婴儿响亮的啼哭,妇人痛苦的呻吟骤歇,围绕在旁的医生和护士们齐齐欢呼一声,有人抱起婴儿,有人处理脐带和血迹,有人在妇人耳边轻声鼓励,也有人向角落中的沈福清报喜道贺。

    沈源看着那被抱起的婴儿,眼神一凝。

    饶是他已经调整好了心境,但看到眼前这明显是他自己出生时的一幕,心中仍免不了升起无边的感触来。

    尤其是沈福清与李萍夫妇此时已然撒手人寰,沈源再看眼前的景象,便忍不住悲从中来,鼻子一酸,险些有热泪从眼眶中滚落。

    沈源连忙收好心中躁动不安的情绪和对父母双亲的思念,多年历练的成效在此刻彰显无疑,他一颗心很快又归于了平静,以一个局外人般的态度看着眼前的一切,口中低声呢喃道:

    “世间有千万般人,也有千万般苦。所有都是从这一点开始的,可谓是万苦之苦。可又有谁能逃得过呢?”

    “不过尔尔,有甚感慨,也只是庸人自扰罢了。”

    说罢,沈源面色重新变得坚定起来,似是看不到那刚刚出生的稚嫩婴孩、看不到沈福清夫妇看向婴孩时脸上那殷切的期盼、听不到李萍口中连声呼唤的“源源”二字。

    他抬步,又迈。

    站在量天台上的身影听到沈源的话,似是低低嗤笑了一声,微不可查地摇头。

    随着沈源第二步的迈出,他身周的景象又是一变。

    这是一片青翠的山林,林中有一座竹屋,竹屋周围是一片占地不小的花圃。

    花圃中的花因为秋风的袭来而变得萧索凋零,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周围景象如春,唯独这花圃中的植株受了秋风的影响——许是主人最近不怎么上心吧。

    竹屋后面,站着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老眼昏花,须发皆白,身形佝偻,手中还拄着一支拐杖。

    老人盯着眼前的数座坟冢,愣怔出神,浑浊的眼中似有不舍和留恋。

    这数座坟冢前的墓碑依次看去,分别是程空岳、玉青兰、程虎衣和程阮。

    而程阮的坟冢旁边,还有一座空坟,坟头立着一个墓碑,上书四字。

    沈源之墓。

    老人痴痴望着这墓碑上的四个字,似乎从撇捺横竖中看到了一个英姿勃发的少年,一个睥睨天下、敢笑苍穹的洒脱身影,笑得肆意而畅快。

    而曾经那只手擎天的巨擘,也终究敌不过时间的洗礼,化作了坟冢前即将枯萎的一具皮囊。

    沈源站在一旁看得正暗自凝眉,忽然被后面快速而来的一阵轻快脚步声打乱了思绪。

    一个稚童从后面跑来,脸上挂着天真烂漫的笑,似是乘着风一样,跑到了老者身旁,伸手抱住了老者枯瘦的手臂。

    这稚童面容和幼时的沈源有四五分相似,水汪汪的眼睛中洋溢的笑意更是有沈源小时候大半的神髓。

    “祖爷爷,您怎么又在这里发呆啦?”

    稚童仰头,一边摇晃着老者的手臂,一边向老者问道。

    老者笑了两声,没有答话,只是伸手在稚童头顶摸了摸。

    “爹爹说,祖爷爷是老了,才会经常发呆的。”稚童看着身旁的老者,若有所思地说道:“祖爷爷您好像真的很老了呀,连爹爹的爷爷的爷爷都已经死了呢……”

    听到稚童无忌的话,老者脸上的神情变得恍惚,半晌后才幽幽一叹,眼中流露一抹悲色,低声道:“你父亲是这么说的吗……是啊……我是很老了……”

    沈源在旁边看了这半刻,最后轻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口中说道:“有因就有果,生下来,有朝一日便一定会离开。自然循环,不外如是!”

    说着,沈源再次抬步,跨上了第三级台阶。

    站在量天台上那身影依旧静静站着,只以后背朝向迈步而上的沈源,似乎沈源前面两级的表现丝毫不能令他动容。

    随着第三步的跨出,沈源身周的景象又变,光影穿梭之间成了一间平凡而温馨的卧室。

    与寻常卧室有些许不同的是,这间卧室床边摆着一个精密的医疗仪器,仪器的屏幕此时黑洞洞的,透着两分说不出的绝望。此外床头还有一副吊瓶,吊瓶的管线连接在床上一个女子的手臂上。

    这女子面容苍白,身材枯瘦,躺在床上的她薄得像是一张床单,看起来令人分外心疼。

    沈源看到眼前的景象,心头也不由得揪痛,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他心中有那么一瞬间的愤慨,暗道这量天台也忒过分了些,总是做出这种让人不得不难受的场景来考验人,这和故意向人伤口中撒盐有什么区别吗?

    这床上躺着的女子,竟然是程阮。

    这张原本娇俏明媚的脸上已经见不到往日的光泽,一层浓郁而深邃的死灰色在她眼底盘踞,这位本有天人之姿的仙女似是被生活磨得失去了全部希望,所见之处只有一片黑暗的深渊。

    沈源迈步进入的举动让程阮枯寂的眼神波动了一下,随后她抬眼看向了沈源,苍白的唇边挂起一抹牵强的笑意,问道:“沈源,你回来了。医生怎么说?”

    沈源吞了口唾沫,只觉得眼前这情景似是在他胸口制造出了一块万钧的大石,压得他喘不上气、说不出话。

    程阮等了半晌,不见沈源回答,凄然一笑,低声道:“你不必想什么话来安慰我了……我的情况我自己知道。”

    “我只是……担心你……我走了之后,你要照顾好自己啊……”

    “我没有福气和你厮守一生了……希望有哪个幸运的女孩儿,能好好爱你……”

    程阮声音中听不出什么气力,似是个垂死的人在交代遗言。

    也许,就是个垂死的人在交代遗言吧。

    这几句话听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在偌大的世界上,每天不知道会有多少类似的话从不同的人口中说出。

    可在沈源面前说这话的,是程阮……

    沈源努力压着心底涌动的情绪,嘴唇开合间,发出的声音中有微不可查的颤抖。

    “世间万物皆可死,她的死……”

    “也没什么不同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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