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忌死,常把死说是魂离,魂离身而归故里是喜事,所谓大丧如喜便是如此。

    太阳未落,灼塔上已是灯火辉煌,华灯挂满行船,行驶于皇都与灼塔之间的海面上。皇都世族都常备私船以供交通,私船不搭载神心炉,需要有仆人划桨,船只交接如龙,颇有百舸争流的意味,家主与女眷立于船头,朝来往船只挥手,皇都贵族基本都是熟络,立夏将至,贵族女眷们褪去冬装,换上浅薄纱裙,雪肌珠肤,美颈藕臂,盈盈带笑,一时间让人误以为来了仙境。

    沈陌都饶有兴致的点着头,目光顺势一掠万千裙摆,他转头瞥了眼身后打盹的人。

    “熊姐虽不用盛装,但一身戎装出席,未免有失礼数。”

    “什么?”江娥从梦中醒来。

    “我是说熊姐如何看待此事?”沈陌都淡笑着问。

    江娥从船舱中走出,与沈陌都并肩而立,她目光如急电般来回游动,最后停在远方的灼塔上。

    “武炎升是个什么样的人?”

    “大概是个疯子,”沈陌都也遥望那座塔,“他的父亲武截是皇都龙将,从小便对其严格要求,稍有不称心便拳脚相加,而武炎升母亲早逝,他算是从小生活在父亲阴影下,后来一次武炎升喜欢上了一个侍女,武截知道后怒不可遏,结果下手太重就直接废掉了武炎升一条腿,虽然后来腿是抱住了,但跛脚的病算是落下了,武截自知武炎升朽木难雕,就索性随了他意,武炎升自此沉迷酒色,几年前武截去世,他承袭了爵位官职,更加放纵,就娶了一个风尘女子做妻子,所以这次他妻子死,没人伤心,不过或许是他父亲给他留的阴影太大,他常常精神失常,对下人轻则打骂,重则……”沈陌都顿了顿,“肢解食之。”

    江娥面色一变,只觉得一阵呕吐感袭遍全身。

    “算是谣传吧,”沈陌都又笑笑,“我有幸见过武炎升一面,给人印象还算不错,待人温和,不善言辞却诚意十足,不过武家有如此局面都要归功于一人。”

    “谁?”

    “郁如蓬,”沈陌都说,“一个神秘的人,无人知道他从何而来,彼时他在皇都军中服役,是武截的心腹幕僚,后武截升任皇都龙将,他就消失在了皇都视野中,不过皇都所有人都清楚武截能坐上龙将之位,很大程度都依赖这个鬼面军师郁如蓬,武截虽然自身实力强大,但军人气息太过浓重,正直又孤傲,不甘与权贵为伍,按理说这种人很难升到高处,不过他却能在各个势力之间行走的游刃有余,依靠军中威望坐上了龙将之位。”

    “他为何又出现了?”

    “听说是武截临死前,郁如蓬突然出现,武截将武炎升托付给他,想来武截也清楚武炎升恐难守成,只能寄希望于老友辅佐。”

    “或许武炎升只是伪装,”江娥说。

    “嗯?”

    “童年凄惨的人心理通常都会不正常,”江娥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沈陌都,“我、你、他、还有那个人,我们都是如此。”

    “似乎一点没错,”沈陌都轻声回应。

    ……

    灼塔之上,女人衣衫不整的蜷缩在角落里,被子遮住半个身子,依旧露出大片春光,只是雪白的大腿上露出一条长长的牙齿印痕,鲜血从伤痕中流出,染红了被褥。女人惊恐的望着床边的男人,男人却仿佛魔鬼一样,舔舐着嘴角的鲜血。

    “真脏啊……”男人低低笑着,眼中透露着凶光,舌头轻触嘴唇,“不过美味……”

    男人如野兽般在床上爬动,舌头不断舔舐着嘴角和面颊,他一把抓住女人的脚踝,女人吓得仿佛丢了魂魄。

    “炎升!”伴随着敲门声,门外响起了一个低沉的男声。

    魔鬼如黑夜在阳光升起的那一刻缩回,武炎升拿起桌上的衣服套在身上,擦拭掉嘴角的血迹,回头望了眼床角的女人,冷声说了句,“洗干净……”

    然后打开门走了出去。

    “世伯!”

    他笑着和门外的门打招呼。门外站着一个佝偻着脊背的老人,虽然是半只脚踏进了坟墓,但老人站在那里,便宛如一杆军旗陷入岩石中,只是那张脸有些可怖,像是被火烧焦了一样,只剩下凸出的眼球,焦黑的脸颊无论是如何笑,都会让人不寒而栗。

    如今或许已经无人知道此人名号了,不过在二十年前,皇都无人不知鬼面军师郁如蓬的名号,他出身军中却鲜有露面,只是充当武截的幕僚,武炎升原本以为只是传说,可就在父亲离世前,这个老人从海上归来,父亲拜托他照顾自己,而老人所显露的东西也让他不得不服。

    “都什么时候,还玩?”老人语气中有些怒意。

    武炎升赶忙陪着笑脸,他知道这个烦人的老东西还动不得,父亲出身低微,武家本就势单力薄,居于高位难免被人觊觎,也只能依靠一些父亲军中好友,从某种意义上,他们属于同一利益集团。

    “各家基本都已到齐,你这个主人也需要出门迎了,”郁如蓬掀开兜帽戴上,因为脸部原因,他常常用兜帽遮住面孔。

    “世伯如何看待这次宴会?”武炎升虚心请教。

    “你只需要关注三家,”郁如蓬边走边说,“一是陆氏,二是皇族,三是巫氏。”

    “巫氏?”

    “尘塔巫氏是五大古族之一,古时掌管祭祀,后分离出一只融入枢塔,世代承袭天神官之职,巫氏坐镇尘塔多年,陆氏不过是后起之秀,巫氏之所以如此纵容陆氏,也不过是因为陆默庭的祖母便是当今巫氏家主的姑母,陆默庭也算他的晚辈,不过归根到底,巫氏与陆氏终究是两家,一旦陆氏有取而代之之意,巫氏不会坐以待毙,他们还拥有联络枢塔的力量,而铎塔那群人也只信服枢塔,所以巫氏态度很大程度会影响局势,”郁如蓬顿了顿,“以往不是未曾出现过如陆氏这般的家族,如陆序寒这般的人物,不过枢塔只要一出面,一切就会被拨回原点。”

    “那如何判断巫氏态度呢?”武炎升又问。

    “看这次巫氏准备让谁来联姻,”郁如蓬说,“巫氏如果只是走个形式,那自然无事,倘若巫氏有合适人选,那情况便复杂了。”

    武炎升玩味着这句话,这味世伯的意思似乎再明显不过,倘若巫氏真的挑选了身份尊贵的人来联姻,恐怕他无法拒绝了。

    “世伯觉得云罗公主如何?”他忽然问。

    郁如蓬回头深深望了眼他一眼,武炎升不由得感到脊背发凉,他只觉得有一双毒蛇在吞噬他的心脏。

    “我的意思是毕竟是我们主动与陛下提婚,若是巫氏与陛下均有意,只怕不好……”

    “云罗公主只属于灼塔之主。”郁如蓬斩钉截铁的说。

    “我就是灼塔之主啊!”武炎升笑着说,“我的母亲大人是焰氏四小姐,我……”

    他没有再说下去,那个老人的目光告诉他,他不能再说下去了。那道目光仿佛一柄足够刺穿人魂魄的利刃,武炎升只觉得全身都被钉在了寒冰上,双腿忍不住颤抖了下。

    老人回身,继续朝前走去,沙哑的声音回荡在走廊里,“塔主之位从来都不是血脉决定的,而是力量。”

    “世伯说的在理,大族兄弟众多,继承塔主之外,自然无法凭借血脉,还是要依靠力量,”武炎升笑着跟上。他并不觉得自己坐上塔主之位有任何问题,于情,如今旧灼塔各族覆灭他身上流着唯一的焰氏血脉,即便不算名正言顺,也不会落人口舌。于理,他父亲武截是皇帝陛下册封的新任塔主,而他是武截独子,承袭父位,理所应当。

    “你还是没懂我的意思,”郁如蓬这次没回头,“今日你是灼塔塔主,明日也可沦为阶下囚,幽龙临渊,孤狼入林,除了力量外,皆无可信,皆无需信。”

    “幽龙临渊……”武炎升不自觉的重复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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