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经济与自然经济有根本性的不同,自然经济是内敛的,稳定下来之后总是趋向于保守。而商品经济的本性就是要扩张,生产、交换、获得利润之后扩大再生产,产出的产品越来越多,需求的市场自然也就越来越大。

    徐平在邕州建的蔗糖务其实就有这个性质,刚开始主要输送到内地市场,利润也大量留在了内地,大家还不觉得。当内地市场的扩张度一慢下来,庞籍到那里接手之后立即把市场扩大的方向转向了海洋。不是庞籍心里想这样做,是蔗糖务的性质逼着他不得不这样做。在6地上不断开垦合适种甘蔗的土地,产出越来越多的糖,自然也就需要越来越广阔的市场。南洋商路,正是蔗糖务扩张的方向。从这一点上说,占城没有以前交趾那么好命,交趾如果老老实实,其实还是很安全的,而占城堵住了蔗糖的商路,必须被打掉。

    蔗糖务看起来跟以前魏晋时代的庄园有些相像,其实完全不同。自然经济的庄园是自给自足的,而蔗糖务这种商品经济下的庄园则完全没有自给自足的能力,必把产出来的白糖卖出去,把需要的粮食和各种消费品买回来。这种差别,决定了他们一个保守,一个天然倾向扩张。这种差别,正是资本主义与封建主义划时代的不同。

    在广南建立这种庄园,徐平并不担心他们会生出独立意识,如同前世历史上的美国一样生南北战争,因为两者有根本不同。不管邕州的蔗糖务也好,以后会产生的类似庄园也罢,他们最主要的市场,最主要的商品来源地,都是中原。中原是他们的根基。那些庄园制的经济实体只是中原的大树伸出去的枝枝杈杈,离了中原,他们也就没有了生存的土壤。而美国南方的大种植园主,最大的市场在欧洲,最大的商品来源地也在欧洲,从经济上说与欧洲是一体的,这才是南方要独立的根源,是他们的经济基础。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社会存在会决定社会意识,只要有大统一的经济市场这个经济基础在,并不需要担心南方会生心有异志的庄园主,这是商品经济的逻辑。

    邕谅路的蔗糖务在寻找自己的新市场,矛头已经对准了占城,吞并那里彻底控制南洋商路只是时间问题。现在的形势与徐平在邕州的时候有根本性的不同,那时徐平并没有吞并交趾的主通能动性,蔗糖务的展方向还在向着国内,他只是被动应对。现在蔗糖务的根基已经移到谅州以南了,向南展已经成了本能。

    蔗糖务向南,徐平也需要开拓新的棉布和旧有的丝帛产业的市场,这是他特别关心高丽和日本商路的原因。没有办法,东南亚那里太热,土著又太穷,穿衣服对他们是可有可无的事情,纺织品的市场开拓起来实在有些困难。除非南洋商路通到了欧洲,才会找到纺织品的大市场,这就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事情了,远水解不了近渴。

    与王文交谈,徐平也了解了现在东北亚一带的形势。在那里契丹的势力强过大宋,不过契丹终究同样是蛮夷,高丽要臣服有心理障碍。现在的高丽是事实中立,两方面都不得罪,但在文化上,还是偏向于大宋的。在开封的国子监念过书的宾贡生,特别是那些被赐进士出身的,回到高丽也是了不得的人物,最少也能做到中原的六部长2之类的职事。王家更是高丽国内数一数二的实权家族,族里一直有人担任着类似大宋宰执一类的职事。至于留在中原任官的王彬,人家是凭自己真本事考的进士,又不是被赐进士的宾贡生,当然不屑于再回到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当官。现在是高丽王家的脸面,比在高丽当了宰相还光彩。

    旁边的日本与高丽的情况不同,自五代时起便就开始闭关锁国,国内的形势也不是特别稳定,生怕被中原政权影响政局不稳,严禁海商往来。跟高丽倒是没有跟大宋隔绝得这么严格,商路一直是通的,只是规模也不太大。现在汉人跑到日本海路的,要么就是假冒高丽人的名义,要么干脆就在日本找几个女人,再建一个家,算是日本人。

    问清楚了这些,徐平对王文道:“高丽到底是人口稀少,你们就是运棉布棉衣到那里去卖,只怕也卖不了多少。以后做得大了,终究是不便。”

    王文笑道:“都漕这话说得过了,高丽再小,也有中原数州之地,数十万民户。西京城里能有多少棉布棉衣,能让高丽人买不过来!”

    徐平微微一笑:“数十万人户,又有多少人买得起呢?以中原之富庶,京西路还不能做到人人穿得起棉衣,高丽只怕差得更远。至于西京城里有多少棉布棉衣,明天我让人带你到货场里看一看,多了不敢说,让高丽全国一人有几件衣服还是够的。”

    王文一愣,怔怔地好一会不说话,最后才脸不信地道:“洛阳也不过一座城池,怎么可能有那么多布匹?我们高丽也有几十万人啊——”

    黄金彪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我就说你一个蛮夷眼皮子浅,几十万人很多吗?开封府一两百万人户呢!不说都城,就说我们邕州,那也是有几十万人户,那还是边疆之地呢!”

    王文吃了一惊:“就连邕州那边鄙之地也有几十万人?不要诓我!”

    “都漕官人便在这里,你问一问,当时括土为丁,有多少人?”

    徐平笑着道:“这一点黄金彪没有多说,邕州确实有几十万人户的。当时括土为丁,土人就有二三十万户,加上几个县的编户,再加上蔗糖务,还真未必比高丽的人户少了。”

    徐平在岭南时候的邕州可比后世的南宁大市多了,几乎相当于大半个后来的广西。这个年代高丽那种高纬度地区适合种植的作物不多,天气又寒冷,远比不了邕州的人口承载能力,人口跟邕州差不多是很正常的事情。

    王文有些泄气:“好吧,高丽偏远小邦,人户稀少,自然不能跟中原的繁华富庶比。不过再小也有生意做,听都漕官人的意思,莫非是嫌高丽地瘠人贫,看不上那里的交易?”

    徐平摆了摆手:“我哪有那个意思,若是真那么想,也就不会关照处处给你方便了。我说的是,要做大生意,高丽终究还是显得小了,能挣的财货有限。我听人说日本国土地比高丽多得多,人户也多得多,生意做到那里,才有大利息!”

    王文摇了摇头:“都漕官人不知,日本国那里的生意不好做,他们防外人防得厉害。跟高丽通商路是因这来往货物不多,一旦多了,想方设法把商路断了也说不定。”

    听了此话,徐平关切地问道:“哦,真防得这么厉害吗?我也听说日本国禁海商,不过也没完全断绝,只是让三年通大宋海商一次,最近听说最多的有一年去四次的。只是那里管得太严,不许民间私商,海商到了那里都要把货物让他们官府统一卖。”

    “都漕官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日本国的人自然是喜欢中原货物的,如他们那里也产丝绸,而且品相也还不错,历年都有卖到我们高丽的。但是官员贵人,但凡有一点身份的,都要穿中原卖过去的丝绸,就连有钱人家的侍女都要这样才有身份。日本国产的纸我看在中原也有些名气,不少地方还当成宝物。但他们那里不同,笔墨纸砚都要用中原运过去的,不然就被人瞧不起。小可说这些,意思是那里想买大宋货物人自然是有,但是官府却管得严,一旦多了,便就想方设法禁断。大宋这里的海商,总有人找各种借口,比如说是在海上遇了风暴,飘到日本国去,想用这种说法做交易。遇到这种商人,日本国多是不许下船,连货物带人一起遣送走了事。他们做生意,一旦做大了便各种猜忌。”

    这些海上的事,徐平仅从这个年代中原人的口中打听,总是了解得不清楚。实际上这个时候,大宋对日本的政治形势都了解得不清楚,也没有了解渠道。

    听了王文的话,徐平不由问道:“他们既然喜欢中原货物,为何还防得这么厉害?”

    “现在的日本国,虽然也有国王,但大权却不在国王的手里。他们国里有一个姓藤原的望族——官人,日本国的人都是这种姓,多是两个字。这藤原家是外戚,一般国王的生母都是他们家的人。藤原家把持着国政,在国王幼小的时候,称为‘摄政’,即代国王处理国事。等到国王成年,便就改任‘关白’——这‘关白’也是他们国里的职事,实权尤重于大宋的宰相,可以说国事事无不统。所以这藤原家,往往被称为‘摄关’,是事实上掌管日本国的,他们的国王反而只是个摆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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