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首相吕夷简只是沉着脸沉默不语,陈执中只好接着道:“前几日盐铁副使王博文到永安皇陵祭拜,京西路都转运使徐平提起,此时天下缺钱,而历来钱帛并行,不可使绢价再这样持续跌下去,应由三司称提。臣以为此议颇有见地,如果稳住绢价,则最少三司和各州县府库在账面上不会亏损太多,能稍缓缺钱窘状。”

    吕夷简沉声道:“官府出面和买绢帛,固然可以稳定绢价,但收进来的绢帛积压,无处可销,过几年绢价跌下去,又当如何?那时账面不好看,如何说?”

    王曾高声道:“臣以为徐平此议比推行钱庄新政可行多了,绢帛入府库,将来价跌可以从容处置,总会有新的办法。其实就是绢价不跌,绢帛存在府库也会朽坏,过不了几年数匹才能当新绢一匹,损失又能有多大?”

    绢帛不是铜钱,储存是会折旧的,多存一年就多折一年的价。尤其是内藏库里的陈绢最多,前些日子发出来的,十匹还当不了新绢一匹,不跌价也会折旧。

    吕夷简并不知道刚才王曾和蔡齐在政事堂刚刚商量过此事,以为他是习惯性地跟自己作对,听了他的话冷冷地道:“这两年虽然三司宽裕了些,但左藏库里也没有多少陈绢,每年夏税收上来只是堪够赏赐罢了,哪里来折旧的事!现在贸然收绢帛入库,如果不想坐等价跌亏损数目,难道又学前些年抑配给官员和军士不成?”

    一直没说话的宋绶此时道:“吕相公说的是,州县或许有些存绢,都是系省钱物,数目不多。左藏库要管官员的衣赐,加上禁军厢军所用,委实没什么存绢。现在从民间和买上来,只好存进库里,那就折旧和价跌相加,到时不知要亏损多少了。”

    坐在上面的赵祯沉默不语,他自己的内藏库陈绢最多,实在没底气说话。从太宗皇帝开始,便不断扩大内藏库的财源,真宗皇帝又扩了一波,到现在有数十州军的钱绢是直接交到内藏库的。内藏库向外出的又少,年数最久的陈绢有十几年前的。

    王曾面容清秀,此时老了,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说话不急不缓:“说府库存绢不多那是以前,今年可就不同了。不然的话,河南府几千万贯的飞票哪里来的?若都是不用绢用铜钱或者金银,又怎么会有三司兑换不了飞票的事?陈龙图,不知我说的可对?”

    陈执中捧笏恭声道:“相公所言即是,各地州县的飞票大多都是客商用绢帛兑付,此时解到京师来已经不少,左藏库此时确有不少存绢。而且,因为绢价下跌,很多发出飞票多的州军,都因此亏了钱粮数目,如何考课还没有定论。”

    此时统计,虽然总账经常用贯匹石两这样的词语概括,是把钱的贯数、粮的石数、绢的匹数和白银的两数相加,有的时候还加上草的围数。但实际上的分账中,并不把这些单位看作等值,是要按照市价换算的。这样一来,开出飞票多的州军,可能今年境内经济发展良好,主管钱粮本来能考个上等,结果被绢价下跌拖累,一下子可能成了负数。地方官当然认为这是非战之罪,对这种考评结果不服的。负责钱粮考课的三司也认同不公平,正在想办法进行调整,只是还没有确定的结论。

    王曾朗声道:“因为今年棉布大卖,民间的绢可能大多都收到州县的库里了,此时绢价下跌,跌的就是朝廷的钱粮。我以为,徐平说的有道理,朝廷应当详议!”

    吕夷简一时语结,没有接话。

    其实一年民间有多少新绢是可以大致估算的,夏税收的数目一定,税收的比例历年基本稳定,不难根据夏税推算出民间的绢来。可惜这种详细的统计只有徐平在的时候盐铁司做了,度支和户部两司并没有,现在坐这里的人,对民间到底有多少绢也没个数据。但可以肯定的是,河南府未兑付的飞票数目已经超过两税,则民间的绢只怕真集中到官府了。

    见吕夷简不说话,赵祯对王曾道:“依相公之见,徐平的称提之说果然可行?”

    王曾捧笏:“臣以为可行!京西路棉布大卖,而且看起来以后可能一年比一年多,绢价必然会跌。此时朝廷收绢,可说是寅吃卯粮,虽然解一时之难,但也确实有隐患。”

    吕夷简冷冷地道:“当然是有隐患!所谓剜得心头肉,补得眼前疮,寅吃卯粮是那么容易吃的?把难处推到后面,到时恐怕就会成心腹大患!棉布越来越多,那么下年朝廷夏税还要不要收绢?要不要让百姓交棉布?如果不变,那才真正难办!”

    一边的晏殊道:“到了这个时节,百姓也没有准备,怎么可能改种棉花。下年夏税自然还是按往常年一样征收,不然会出大乱子。”

    吕夷简沉声道:“不错,不要只看眼前的绢,还要看到后面。一年夏税不变,那两年变不变?三年变不变?夏税收的匹数不变,但绢价已经跌了,县官的钱粮便就亏空,到哪里去补?如果按照跌的绢价,让百姓多交,则一家种桑养蚕,民妇一年到头,也不过就是织那么几匹,到哪里多去?就成了无端盘剥百姓了!”

    王曾轻声细语道:“到了这个时候,朝廷不受些损失是不可能了。其实也没有什么,棉布发卖相当于凭空多了许多钱粮,绢上损失些并不算什么,足以找补回来。夏税自然还是跟以前一样收,不可能让民户多输绢。先帝曾有诏旨,勿得增加赋敛,重困黎元,陛下自然不能违背先帝遗志。至于收上来的绢,别找出路就是。”

    吕夷简冷哼一声:“什么出路?绢帛无非制衣御寒,现在京西路的棉布出来,比绢帛价廉而且精美,越积越多的绢帛卖给谁去?至于说棉布多收钱粮,哼,现在多收的钱粮没有见到,倒是朝廷多了无数烦恼!徐平年少气盛,一心要显示自己的功绩,考虑不周,事情做得太急太粗,才惹出了这无穷事端!依我看来,不能再任由他如此下去,这次如果依着他的意思称提绢帛,下年不知又会生出什么事来!”

    吕夷简这话出口,殿里一时静了下来。

    现在是三司欠着京西路的钱粮,吕夷简话风一转,说徐平无端给朝廷找麻烦,意思可就变了。站在中央的角度看,确实是京西路多出来的钱粮还没有影子,麻烦却来了。

    (备注:县官是当时的常用语,指朝廷或者国家,并不是指知县或县令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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