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何的发言引起了极大的、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反响。

    首先,就是主父私底下的谈话。

    “王儿啊,你这个心思,寡父当然是理解的。不瞒你说,寡父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想法,甚至是其他的诸侯们大多数也都有这样的想法,只不过……你这样说出来,是不是有些过于直白了。”

    主父的话虽然含蓄,但意思还是相当明显的。

    七大战国都打到现在了,谁心里不想着把其他人搞死,好独占华夏呢?

    只不过这种话,其实是不太好说出来的,一方面是因为有周天子在,而更重要的一方面在于——枪打出头鸟。

    想是一回事,说出来,并且光明正大的公诸于世又是一回事。可以预想到赵何这一番话说出来之后,其他诸侯国对于赵国将会是如何的观感。

    赵何对于回以一个微笑:“主父多虑了。以大赵如今的国势,难道寡人不说这番话,其他的诸侯就不会针对大赵了吗?”

    主父愣住了。

    仔细一想,好像还真是。

    之前的赵国就是保底当世前三的强国,如今又吞并了齐国将近七成的领土和人口,而且都还是原先霸主齐国统治之下的核心区域。

    这样的一个赵国,甚至要比之前的霸主齐国还要更加的恐怖!

    齐国尚且引来了五国伐齐,那比之齐国还要更加强大的赵国呢?

    赵何看着默然的主父,又笑道:“而且主父,寡人这样说出去,其实某种程度而言……对大赵的好处只会更多!”

    有一点赵何是没有说错的,那就是自从有了华夏族这个概念以来,华夏的族人们一直都生活在战争之中。

    平时种田种地,缴纳税赋,战时跟随大军,要么上战场冲杀,要么就在后方搬运军粮物资。

    华夏人的一辈子,倒有大半辈子的时间要和战争打交道,至于因为战争而死的,那更是数不胜数了。

    这也就导致了一点,那就是华夏人的寿命普遍很短。

    以至于,在三十岁的时候,这个时代的人们就可以自称老夫了。

    因为能够活过三十岁的人,尤其是以平民阶层来说,真的不多。

    和后世动辄六十、七十岁的平均寿命相比,如今的战国七雄之中任何一个国家的平均寿命都不超过三十岁!

    很多人,根本没到三十岁就没了,什么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那太遥远了。

    对于这一点,高高在上的贵族卿大夫们或许没有什么感觉,但是底层的士人以及普通庶民们,那感觉实在不要太深刻。

    沉重的徭役和税赋,每年至少三个月的操练,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人死在战场之上的经历,足够让再没有文化的人都意识得到,战争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浩劫!

    人民从来都是最实际的,谁能够让他们生活得更好,那么他们就绝对会发自内心的支持这样的人。

    当有一个君王终于站出来,向这个战乱频仍的世界宣布要彻底的终结战争,这番话对于被战争所荼毒的人们将会对产生多大的诱惑力?

    和平,永远是最可贵的东西。

    ……

    夜色之中,一场盛大的庆功宴正在进行。

    由于人数实在太多,所以这一次的庆功宴是在宫廷花园之中举行的。

    虽然晚秋的夜晚已经相当寒冷了,但是发自内心的炙热和美酒所带来的热量足以完全抵消这一切。

    乐曲和美貌的舞女是必须的,只不过这一次来自于齐国的舞女成为了主流。

    舞女之中有许多是来自于那些没有投降、但又罪不至诛灭全族的官员们的家眷,而在场则同样有着数十名来自齐国的降臣,并且还邀请了就在邯郸城之中的其他几国使节观礼。

    特地安排了这样一场舞蹈的肥义相信如果赵国将来还能够消灭其他国家的话,这场舞蹈的教育意义到时候应该就会体现出来了。

    仇液等人甚至还进言希望能够让一些田氏公族的未嫁女子也作为舞姬们的一员,但赵何考虑到王后的感受,最终还是拒绝了。

    被俘虏的齐王田地极为罕见的出席了这一次的宴会,只不过他全程面无表情的坐在赵何的身边,好像一个木偶。

    作为胜利者,欢乐和庆祝是必须的,往常十分严格的规矩在这种事情自然也放松了许多。

    再加上主父的早早离席,无疑更加让众人们放开了尺度。

    许多将军喝多了,甚至开始手舞足蹈起来,若不是赵何还坐在上面,早就已经当众出丑。

    赵何微笑的坐在上首,时不时的举起酒爵,和某个受宠若惊的大臣以及降臣们喝上几杯,完美的充当了一个君王此刻应有的角色——威严,但又足够亲近众人。

    就在这个时候,繆贤突然出现,在赵何的身边附耳说了几句。

    赵何脸色微微一变,低声道:“此事属实?”

    繆贤十分严肃的点头:“臣以全族性命担保!”

    赵何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高声道:“二三子,寡人有些累了,先回去休息片刻,你们自管饮宴,百无禁忌!”

    顿时,欢呼声更上一层楼。

    片刻之后,信宫偏殿之中,刚刚陪着太后睡下不久的主父穿着睡袍出现,脸上还带着不加掩饰的愠怒:“什么事情要跑来打扰寡父?”

    赵何看了一眼繆贤。

    繆贤走上前来,沉声道:“回主父,邺城将军信飞今日正午时分突然率领所属五千骑兵离开,朝着邯郸而来!”

    赵何补充了一句:“主父,这信飞调兵之事,寡人之前并未知情。”

    “什么?”主父的脸色顿时就变了:“这个信飞……他想干什么?”

    如此大规模的兵力调动,却完全没有经过赵国中央政府的同意,这绝对是非常不同寻常的事情。

    赵何又看了一眼繆贤。

    繆贤深吸了一口气,正色道:“主父,之前御史信期和内史楼缓就经常有对大王不满之言论,臣怀疑……此二人有效仿安阳君赵章谋反之意!”

    主父的表情终于完全变了。

    片刻之后,相邦肥义、司寇周袑等赵国重臣被紧急召见。

    同时,本该出现的内史楼缓和御史信期都已经不在宫中。

    主父看着楼缓和信期空出来的两个座位,脸色极为难看。

    很快,由赵何告知了众人这个消息之后,几名重臣同样也是脸色大变。

    说起来,其实也不是没有人在酒宴的时候注意到楼缓和信期缺席,但是这两人在今天并未受到任何封赏,注意到这一点的人自然也就认为这两人是郁闷之下提前告退了——作为赵国重臣,他们两人还是可以偶尔摆摆脸色的。

    但没有任何人想到,这两个家伙可不是要摆摆脸色这么简单。

    “他们是想要寡人的命。”赵何脸色十分平静的说道。

    就如同楼缓和信期想要除掉赵何一样,赵何何尝不是早就已经想要除掉这两人?

    楼缓,是因为此人和他的儿子楼昌一般都是不折不扣的“赵奸”,虽然说在赵何产生心思的时候这两父子尚未有任何异常,但仅仅是这历史上的“前科”,就足以让赵何下定决心将其拿下。

    信期的话就更加的简单了,谁让这家伙老喜欢抬杠?

    更加深层次的原因在于,如果不把这些老家伙给抬下去,赵何真正意义上的亲信,那些“自己人”又如何能够上位?

    所以赵何早就已经暗中让繆贤盯住了这两个人,只不过繆贤显然也是想差了一些,并没有想到楼缓和信期居然会请外援这件事情,所以直到邺城那边的属下飞马来报的时候,才发觉不对并立刻进宫。

    这也让站在一旁的繆贤心中十分羞愧,总觉得自己弄出了天大的疏忽。

    赵何的话,在众臣之中又引起了一番小小的骚动,不过在场的毕竟都是政坛的老油条了,大风大浪也都见过,脸上的表情迅速恢复。

    肥义皱眉,张嘴一口酒气吐出:“必须要阻止楼缓、信期两人的愚蠢行为!”

    几名大臣纷纷张口,对楼缓和信期的行为进行了谴责,尤其是那些平日里和两人关系不错的,此刻说话的声音尤其大声。

    众人将目光投向了主父,而主父则看向赵何。

    赵何反问了一句:“主父怎么看?”

    主父轻轻的哼了一声,似乎对赵何提出这个问题感到不满:“若是造反,那就诛了吧。”

    赵何看了侍立在旁的繆贤一眼:“这两人是不是已经不在邯郸城中了?”

    繆贤点头。

    赵何道:“那他们的门客舍人呢?”

    繆贤道:“并未发现有大批离开的迹象。”

    赵何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么你立刻去通知邯郸令赵袑,让他发兵捉拿这两人的家族,等待审讯问罪。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繆贤急匆匆的离开去传令。

    众臣对视一番,最终由肥义问道:“大王,那城外的五千叛军……”

    邺城到邯郸也就一日的路程,骑兵还要更快,以时间推断,此刻叛军应该已经兵临邯郸城下了。

    赵何笑了起来:“区区五千叛军罢了,也能算个事?”

    廉颇和赵奢两人走到宽阔的宫廷过道之中,被深秋的冷风一吹,原本因为饮酒而多少显得有些晕沉迅速变得清醒了不少。

    廉颇左看右看,发现除了自己两人之外没有其他赵国大臣,心中不免有些打鼓,忍不住对着身边的赵奢轻声嘀咕:“老赵啊,你说说这大王突然召唤咱们来是为了什么事情?”

    赵奢想了想,脸色凝重的说道:“你没有注意到吗?”

    廉颇愣了一下,道:“注意到什么?”

    赵何道:“刚才大王离席不久之后,肥……高唐君他们几个也被召集离开,恐怕是要出什么大事了!”

    “大事?”廉颇不免露出怀疑神情,但立刻又觉得有些跃跃欲试,一拍赵奢肩膀:“要真是这样的话,那咱们出头的时机是不是到了?”

    ……

    邯郸宫城之外三里,一处小树林之中。

    楼缓和信期,还有候碰面了。

    “准备好了?”楼缓同时朝着其他两人发问。

    信期点了点头,道:“信飞已经派人前来传信,他的人就在两里地之外。”

    楼缓脸色放松了不少,五里地的距离,对于骑兵来说只不过是片刻即至:“你怎么对他们说的?”

    信期道:“我让信飞告诉他们,大王准备杀死主父,我们要做的是解救主父,杀掉大……赵何。”

    楼缓嗤嗤的笑了起来:“确实也是,至少主父今夜是肯定不会死的。”

    楼缓看向了候。

    候脸色不变,问道:“你们是不是在宫城南门安排了一名今晚当值守门的百将作为内应?”

    楼缓点头,道:“不错,今夜是盛宴之际,宫中人人有赏,就连那些不当值的禁卫军也不例外,所以没有任何人喜欢当值。唯一的麻烦在于,每一座城门都是有两名百将共同把守的,我的儿子并不能够保证一定可以制服另外一名百将。”

    原来当值的那名百将竟然是楼缓的亲儿子楼昌。

    候微微一笑,道:“你知道另外一名当值的百将叫什么名字吗?”

    楼缓道:“当然知道,他的名字叫做乌氏倮,是一名来自义渠……”

    楼缓的话突然顿住,目光十分古怪的看着候。

    候点头,微笑道:“是的,想必这足够证明大秦的诚意了吧?”

    楼缓轻轻的哼了一声,道:“好了,时间也差不多了,出击吧。”

    片刻之后,马蹄声震动,黑夜之中,一道长龙朝着邯郸宫城南门席卷而来。

    宫城南门处,赵国禁卫军百将楼昌听到了马蹄声,脸色顿时一变,转头看向了身边不远处的乌氏倮。

    父亲楼缓让他见机行事,而他觉得自己此刻最好的办法应该就是杀死这个乌氏倮,然后开启大门。

    就在楼昌的右手已经握住刀把的时候,这个晚上一直找机会和楼昌坐一起闲聊的乌氏倮突然笑着反问了楼昌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还不打开城门?”

    楼昌愣住了。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乌氏倮用的是十分正宗的秦国关中语。

    片刻之后,邯郸宫城的南门大开,五千名骑兵组成的长龙冲入其中。

    杀声顿时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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