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东莱郡境内。

    马路之上,无数齐国人民拖家带口,朝着东边而去。

    大车小车无数,更多的是衣衫褴褛面色惊恐的人们,每一个人的眼神都十分呆滞,双脚犹如灌铅一般沉重,麻木的在道路上前行着,只有在看到别人的时候,瞳孔才会突然多出几分警惕。

    已经是初秋时节,道路两边的树木之上开始出现了黄叶,野外的景色多少显出几分萧瑟,配合上这一副逃难的情形,更显凄凉。

    “让开,都让开!”一个由十几辆马车所组成的车队追上了这些正在逃难的人们,车队的两边是上百名手持刀剑的骑士,在闪闪发光的刀剑照耀下,人们顺从的让开了一条道路。

    一名小女孩因为避让不及而摔倒在了地上,让其中一名年轻骑士的战马差点从她的身上踩踏而过。

    年轻骑士顿时大怒,口中几句脏话喷出,手中的鞭子举起,眼看就要抽下来。

    “够了,田邾!”另外一名更为年长一些,年纪在三十出头的骑士喝止了这名年轻骑士:“都是我大齐子民,住手。”

    田邾哼了一声,收回了鞭子。

    年长骑士勒住了马匹,对着还坐在地上的小女孩道:“没事吧?”

    小女孩此刻已经被家长抱在了怀中,有些惧怕的看着年长骑士,不敢说话。

    年长骑士瞪了年轻骑士一眼,从怀中拿出了两个饼子,友善的朝着小女孩递了过去:“这算是某替族弟的赔礼,早点走,还有半天的路程,走到即墨就安全了。”

    小女孩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了饼子,朝着年长骑士露出了一个脏兮兮的笑容。

    年长骑士朝着小女孩眨了眨眼睛,策马离开。

    车队越过了人群,继续朝着前方而去。

    田邾策马赶上了年长的骑士,有些不服气的说道:“田单大兄为何要给那饼子给她们?明明是她惊扰了我的马匹,差点就让马蹄弄折了。”

    这年长骑士的名字正是叫做田单。

    田单转过头来,十分严厉的盯着田邾,道:“糊涂,区区一匹马,怎能和人命相提并论!”

    田邾争辩道:“那只不过是一个野人之女……”

    “住口!”田单大怒,喝道:“莫说是野人之女,就是野狼之女,也比一匹马要贵重得多!尔等成日里不事生产就知道走鸡斗犬,如今国难当头却又不知体恤民众,大齐风气如此,也难怪会被赵国逼到如今这般亡国的地步了。”

    田邾被骂得讪讪的低下了头去,不敢再还嘴。

    田单没好气的瞪了田邾一眼,道:“去,带上几个人,看看车轮如何了。即墨就在眼前,再不能损毁车子了。”

    田邾应了一声,打马而去,奔出了几十步之外才一脸不爽的嘀咕道:“不就是一个市掾小吏,倒是好大的官威!”

    一旁跟随着田邾的几个年轻子弟对视了一眼,忍不住道:“邾兄此言差矣,若非是田单大兄的计策,想必我等的马车都已经在路上损坏了,单单这一件对我等便是大功,邾兄又怎能如此指责于他?”

    当面没说过,背后又被自己的好友们一起反对,田邾忍不住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不再说话,而是开始检查起了车轮。

    和其他车辆的车轮不同,田单所带领的这支车队,每一个车轮上都弄了一个小小的铁笼子,将车轱辘轴心最外端的车轊给罩住了。

    别小看这个罩住车轊的举动,要知道这个时代的民用马车大多是借鉴战车的设计而来,而战车的车轊是很尖锐很狭长的,通常会往外突出十几到二十厘米,这样在打仗的时候双方战车的擦肩而过的时候,尖锐的车轊就会损伤对方战车的车轮和车轴。

    由于战车多是双轮,任何一个轮子损坏之后战车就直接失去了战斗力,所以随着战车的发展,车轊成了每一辆战车的必备之物,也成为了普通马车车轮上都具有的物件。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在逃难的时候,当众多的马车挤挤挨挨的在马路上前进的之后,相互之间车轊的碰撞导致车轮损坏、整个马车完全停摆的事故比比皆是。

    要知道赵国的追兵就在身后,这马车一停下来,基本上也就不可能再逃出赵军的追击了。

    只有田单这一队的马车因为田单事先让人撞上了铁笼子,避免了自家车轊和其他车轊的碰撞而损坏,从而将其他的逃难同胞们甩在身后,一路从安平逃到了这里来。

    田单策马奔上了路边的一座小山包,在他视线东方的尽头处出现了一座城池,让他顿时精神一振。

    “那里就是即墨!”田单手指远方的城池,对着身边的几个人说道。

    这些人大部分都是田单兄弟叔伯,说起来其实都是齐国公族子弟,只不过两百年下来早就已经出了五服,基本上就类似于刘备那种“中山靖王之后”除了吹逼之外没有任何鸟用的血脉了。

    田单其实还算是比较争气,原本在临淄城之中还当了一个市掾,也就是负责管理临淄城中某座市场的小吏,也是个齐国公务员,在这群都是平民的兄弟叔伯之中也是个人物了。

    在临淄被攻破之后,田单第一时间拉着大家逃命,再加上一路过来他的主意都十分有用,理所当然的成为了众人的主心骨。

    在看到了即墨城之后,众人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

    但马上又有人问到:“田单大兄,这一路逃难过来,何时才是个头呢?”

    此言一出,众人刚刚有些活跃起来的气氛顿时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从临淄到这里,众人已经逃亡了大半个月,大几百里的路程,穿越了半个齐国。

    一路上经过了诸多城池,也不是没有人想要停留下来,然而田单却坚持认为这些城池不能坚守迟早会被赵军攻克,必须要继续向东逃亡。

    而事实也证明了田单所言不虚。

    更让众人惊慌的是,随着时间的慢慢拉长,从身后不停赶上来的信使和难民之中得知,一支赵国骑兵已经渐渐的要追上田单这一行人了。

    在田单的身边,又有人道:“那擒王将军廉颇据说距离我们不到三十里了,若是即墨也守不住的话……”

    擒王将军是齐国人给廉颇新起的外号,现在的廉颇在齐国人的传言之中人气极高,什么徒手生撕虎豹,一跃登上临淄城墙,以一敌千大杀四方然后一声怒吼浑身肌肉暴涨一个人拉开沉重的夷门放赵军入城之类的……绝对的话题度第一人,远远超过了牛翦、乐毅这种正经的赵国大将。

    气氛越发的凝重,在听到了廉颇的名字之后,不少人甚至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又有人低声道:“连匡章将军都抵挡不住赵国人,临淄也失守了,这大齐……真的还有能够抵挡赵军的城池吗?”

    一阵秋风吹过,小山包上一片寂静,只有马匹那有些不安的打鸣之声,一片黄色的落叶随风打着旋儿从田单面前飘过,田单有些不耐烦的一挥手,却扫了个空。

    田单长出了一口气,看了一眼身边的亲人们,正色道:“即墨乃是五都之一,若是即墨也守不住,那么东莱就再无任何城池能够抵挡了。二三子,这一次,我等就在即墨之中,不走了!”

    对于田单的决定,众人纷纷表示了赞同。

    都逃了大半个月了,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都已经到了极限。

    太难了。

    田单见众人没有异议,当下便道:“好了,事不宜迟,早一日到即墨便早一些安全,走吧。”

    众人不再犹豫,纷纷驰下小山包,护卫着车队朝着东方的即墨而去。

    当天晚上,田单一行顺利的进入了即墨城中。

    这一夜,田单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在路上见到的无数齐国逃难民众们被追上来的赵国骑兵大加屠戮,自己虽然冲了上去,但是却寡不敌众。

    一名赵国将军将他打落马下,无数刀枪把田单包围。

    田单坐在地上,高声喝骂,历数赵国侵略者对齐国所造成的沉重兵灾,发出了咬牙切齿的诅咒。

    让田单意外的是,那名赵国将军并未动怒,只是反问了田单一句:“你只见到如今齐国遭难之时的景象,可曾去过那些因为齐军入境而家破国亡的地方,见识过那里的模样?”

    说完这句话之后,一抹刀光就直接朝着田单的脑袋劈了下来。

    “不!!!”田单一声怒吼,整个人一下子惊醒,从木榻上坐了起来。

    “原来只是一个梦……”田单长出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是汗湿重衣。

    窗外传来了一阵颇为热烈的喧闹声,让田单多少有些心神不宁,快步开门走了出去。

    田单等人住的地方处于即墨城中一个小居民坊的边缘处,出门就是坊墙和坊门以及大马路,从坊门之中看去,正好看到一支齐国军队从坊门前面的马路上开过。

    不少田单的族人已经起床,正围在一起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外面的军队,指指点点。

    “这军容,也太不严整了。”

    “啧啧,比起咱们在临淄那边看过的技击之士,也差得太远了。”

    “说什么呢,技击之士可是大齐一等一的精锐,如今这些只不过是即墨的乡勇游侠,据说是从府库之中刚刚领了甲胄兵器才出来的,如何能相提并论?”

    “唉,我大齐都已经沦落到要靠游侠乡勇和赵国人的擒王将军对阵了吗?”

    “就这些人……能守住吗?”

    突如其来的一阵沉默。

    田单咳嗽一声,将众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沉声道:“事已至此,说这些又有何益?赵军将至,等会用过朝食,便与我一同去投军作战吧。”

    顿了一顿之后,田单又道:“若是即墨再被赵人攻破,那天下虽大,也再无吾等存身之处了。”

    突然,一阵刺耳的鸣钲之声响起,有人在高喊:“赵军已经到城外了!”

    顿时,即墨城中一片大乱。

    ……

    城外。

    廉颇勒住了马匹,盯着面前的即墨城,有些遗憾的舔了舔嘴唇:“赵奢啊,你说若是咱们这时候有几架云梯的话,是不是就能直接攻破了?”

    赵奢同样也骑着马,在廉颇身边打量着即墨城。

    能够看得出来,这是一座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战争的城市,无论是破损明显的城墙,还是城墙上那些散乱不已的齐军士兵都证明了这座齐国的副都防备是如何的脆弱。

    就在刚才,甚至还有齐军士兵从城头上往赵奢和廉颇所在的方向射箭……这些齐军以为他们是什么?足足五百步的距离,就是让养由基重生都没有用好吧。

    如果现在有个一千精锐步兵,再来十架云梯,就城墙上这些个花架子,怕是不到两刻钟就能攻上城头了吧?

    赵奢有些遗憾的摇头,道:“但我们现在只有三千精骑……恐怕我们只能暂时围困了。”

    廉颇叹了一口气,道:“是啊。先这样吧,把城外那些齐国人都赶到东边去,让他们从东门进城,然后我们就等后面乐毅将军的大军跟上吧。”

    赵奢点头,看了一眼面前众多被关在城外正仓皇奔逃的齐国民众,眼神之中闪过几丝异色,道:“也只能如此了,这些齐国人杀之无益,倒是赶进城去还能浪费一些齐国人的粮食。不过,真的不用把这里面的青壮都抓起来吗?”

    廉颇摇了摇头,伸手一指数百步之外正在拍打着即墨城门,高声哭喊恳求着开门的齐国民众:“就这些人?算了吧,反正乐毅将军事先也叮嘱过了,随他去吧。”

    赵奢唔了一声,突然道:“对了将军,你说,为什么大王对这即墨城如此重视,让乐毅将军特地带了五万大军前来呢?若是说到战备,此处应当是齐国五都之中最差的了吧?”

    廉颇挠了挠头,道:“你赵奢的脑袋可比本将军好使,你都不知道的事情,本将军怎么知道?不过嘛……管他呢,大半个齐国都已经被大赵兵马拿下,难道这即墨还能力挽狂澜不成?”

    两人相视而笑。

    也难怪他们如此自信满满,自从攻破临淄,并且由主父当殿进行了一番“劝降”之后,在那些齐国降臣们的积极配合之下,赵国的军队几乎是秋风扫落叶一般的横扫了整个山东半岛的西部,廉颇和赵奢率领着五千骑兵一路过来,许多城池甚至都不需要将准备好的那些由降臣们所写的劝降信射进城中就已经主动开门投降了。

    这大半个月的时间里,廉颇和赵奢一路进军,居然只在两座小城处遭遇过抵抗。

    更加嘲讽的是,即便是打算抵抗的这两座小城,在劝降信射入城中之后不到半天时间,城中的那些收到了信的大家族们就起兵诛杀了力主守城到底的主战派城守县令,开门献城。

    在陶邑、高唐、临淄三大战役全部失败之后,绝望的情绪已经笼罩了整个齐国。

    当日,廉颇和赵奢率领着突前的三千骑兵完成了对即墨城外围的清扫,正式切断了即墨城和外界的联系。

    两天之后,乐毅率领着五万赵国精锐抵达,彻底完成了对即墨城的包围。

    在这个时候,无论是在城池之外的赵国人还是城池之中的齐国人,都并没有意识到,这场即墨之战将会是怎样的转折,又会如何的去吸引整个大陆的目光。

    注定要载入史册的即墨之战,由此揭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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