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瑾震惊了,他瞠目结舌的看着方继藩。

    四目相对。

    刘瑾凶恶的目光,渐渐变得温柔。

    而方继藩的目中,却带着痛心疾首。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刘瑾想明白了,他啥都没说,啪嗒一下,顺势跪下。

    “奴……该死!”

    方继藩恶狠狠的道:“这是我大父的大父,在弘治十一年酿的白水,平时我都舍不得喝,俱有美颜养肾的功效,现在,就这么砸了,说吧,咋办?刘瑾啊,你做人做事,就这么不小心?亏得平时,我还很看重你,成日在殿下面前,说你的不易。谁料你竟是这样的人,我方继藩还能说什么?”

    刘瑾……哭了。

    眼泪啪嗒啪嗒落下:“奴婢不是故意的。”

    方继藩坐下,架起脚,瞪着他:“滚!“

    刘瑾如蒙大赦,忙不迭的磕头:“多谢都尉宽宏大量。”

    方继藩叹息一声:“我无话可说,哎,劝你善良啊。”

    “……”刘瑾有点丢魂了,脑子里开始不知在想些什么东西。

    方继藩一拍桌几:“滚一边!”

    “是,是。”

    王金元才松了口气,很是感激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跟着少爷,就是有归属感。

    遇到了事,不必怕,自己只需怕少爷一人就可以,其他的人,看都可以不看他们一眼。挖空心思的为少爷办事,办好了,这辈子就和衣食无忧了。

    “少爷,有贵州来的家书,出事了。”王金元凝视着方继藩。

    方继藩一听贵州,又说出事,不由道:“何事?”

    王金元道:“贵州士人祸乱,纠结数万人,不,他们号称是十万,攻陷了一处州府,其中有一人,自称为阮晔,乃是安南国宗室,自称自己为安南皇帝……”

    方继藩听罢,皱起眉来。

    号称十万。

    管他到底是什么。

    可安南初纳大明的疆土,本来就民心不稳,许多安南人,又桀骜不驯,现在……果然,当初文皇帝征安南时的一幕,又重演了。

    这些安南人,卷土重来,显然,不甘成为交趾布政使司治下之民。

    方继藩忙将书信取了来看,细细看过之后,朱厚照闻讯,已放下了筷子,急匆匆的赶过来。

    这封家书,乃是方景隆焦头烂额之际,急送入京的。

    方继藩将书信放下,和朱厚照对视一眼。

    朱厚照道:“区区数万叛军而已,给本宫三万精锐,便可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方继藩摇头:“问题没有出在这里,关键之处就在于,若是这变乱不立即弹压,其他不满的人,会纷纷加入。到时,这叛乱的人数,只会滚雪球一般广大,一个月后,可能就是号称二十万,一年之后,就是号称八十万了。”

    变乱的可怕,方继藩是最清楚的。

    研究历史,一个根本的问题就在于,一旦大的叛乱发生,若是没有及时制止,官军为了进剿,且不能迅速扑灭,势必会给叛乱地造成巨大的负担,会有越来越多的良民,因为战火,最终一切化为乌有,到了那时,他们能怎么办?只好跟着一起反了。

    朱厚照忍不住道:“这样说来,必须得看你父亲了,你父亲若是能迅速平叛,便能弹压,可若是迟了,局势只会急转直下?”

    方继藩颔首点头:“不错,正是如此,不过,交趾地域广大,而明军有五万人驻扎在那里,分驻在各州府,家父要平叛,就必须调兵遣将,只怕到了那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朱厚照皱眉:“这样,岂不是和当初一样?”

    是啊。

    和当初一样。

    想要制服安南人,还真是不易。

    拿下安南很难,而彻底使他们归顺,更难。

    方继藩道:“还有这里,起初动乱的,乃是一群士人,可见,这些士人,对我大明,离心离德啊。咱们大明试图教化交趾士人的一切努力,算是前功尽弃了。”

    朱厚照忍不住道:“那王守仁,看来也不过如此。”

    方继藩摇摇头,他不相信是王守仁的责任,毕竟他只是副提学,而且……王守仁这个孩子……啊,不,他已不是孩子了,总之,方继藩绝对不相信,王守仁如此的渣。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看着朱厚照:“陛下若是得了急报,指不定,又要吐血了呢?”

    朱厚照吁了口气:“主要是父皇吃的牛肉太少,身子不结实,若是如本宫一般,天塌下来,也能气定神闲。”

    方继藩乐了:“有道理,他娘的,看来,得想想办法才是。”

    ………………

    交趾。

    占城内外,风平浪静。

    王守仁依旧在这占城书院里教学。

    慕名来此的读书人、贩夫走卒、商贾、农夫,越来越多。

    整个交趾南部诸府,俱都知道,在这里,有一位先生,他不但免费传授你雅言,而且还教授你学习文字,讲授道理。

    起初,有许多不满大明统治的人,试图刺杀王守仁。

    可王守仁须臾之间,便将来人反手杀了。

    刺不成,于是有一些士人赶来,他们想要和王守仁辨论。

    可结果,却是落花流水。

    渐渐的,当许多人看到王守仁讲授学问,看到王守仁带着学生们下乡给人治病,看到他们养鸡、养马、推广红薯和土豆,他们学习弓马,这里的人,竟渐渐的,开始习惯了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仿佛,王守仁和他们的弟子们,就是自这里长出来的,没有丝毫的突兀感。

    可是……来这里学习的人,却是越来越多。

    人们在附近搭起了棚子,一边做工,或是一边经营,一面来读书。

    有教无类。

    任何人,来此,王守仁和弟子们,都不曾因为对方的出身,而将其驱赶。

    此时,坐在王守仁对面的,乃是一个占城的大儒。

    附近,无数的学生,人头攒动。

    此时天还未亮,在这里的学生,已超过了两千多人,人们很安静。

    因为,占城来的大儒陈贤,决心向王守仁讨教。

    陈贤打量着王守仁,很年轻,不由得心里有些失望。

    他在占城城内,听说过种种传闻,久闻王守仁的大名,说是讨教,其实颇有几分辩论的意思。

    二人起身,接着,默默的朝对方深深作揖。

    而后,陈贤与王守仁各自盘膝而坐。

    陈贤含笑:“今日吾读书,听闻王君口称大道至简,不知何意?”

    王守仁朝陈贤微笑点头,虽然面对刺,他都比较狠,可对于想来辩论的人,他却显得很随和:“当初,安南国在时,不知陈先生,可曾研习过前安南国的律令吗?”

    “这……”陈贤随即微笑,摇头:“此小吏之事,非吾辈传习也。”

    王守仁摇头:“那么,在这里的人,有谁学习过前安南国的律法?”

    所有人都沉默,两千多人,鸦雀无声。

    王守仁道:“这就怪了,律法约束上下尊卑人等,可谓是关系着在座之人的切身利益,倘若一旦遭遇了诉讼和官司,轻则钱粮受损,重则害了性命,如此关系重大之事,尔等竟无一人对前安南国的律令有所了解吗?”

    陈贤微微皱眉:“陈君,我们在谈圣学。”

    “这就是圣学啊。”王守仁微笑:“之所以在座之人,竟无一人通律法,根本就在于,律令繁复,上至大儒,下至贩夫走卒,都不能将其研究透。以至于,天下人,十之八九,都不通律令,一旦惹上了是非,自己的身家性命,便都操持于父母官和胥吏之手了。他们说你有罪,便可自浩瀚的律令中寻出条文,他们若是认为你们无罪,也可在这律令中寻出反例,你们认为……这难道不可笑吗?”

    “昔汉高祖皇帝时,高祖入关中,约法三章,于是天下大定。这约法三章,脍炙人口,哪怕是乡野村夫,尚且知道原来高祖皇帝,准他们做什么,不准他们做什么,法令清晰,小民们,会以三章之法,引以为戒,不敢去越雷池一步。而官吏们,哪怕是想要徇私和偏袒,可这清晰无比的铁律在此,人人尽知其意,想要操弄,却也无能为力,如此,关中大定,人们无不怀念汉高祖皇帝的功绩。”

    王守仁凝视着陈贤:“所以本质上,律令,并非是越高深和繁复越好,若一县之地,只有区区几个胥吏才能了然于心,那么这律令,又有什么意义呢?简单明了,通俗易懂,使上至判官胥吏,下至诉讼双方的百姓,一目了然,自然,也就难有官吏舞弊,小民枉法而不知了。”

    “圣学,也是如此啊。”王守仁笑吟吟道:“有一些人,将这圣学,非要弄的高深无比,于是乎,天下真正知道何为仁政者,寥寥无几,这……难道就是圣人的本意吗?我不敢苟同。我认为,圣学就需简单明了,莫说是读书人能看得懂,便是天下所有人,都能一目了然,如此,圣学才可深入凡夫俗子之心,这才是圣人人人皆尧舜的愿望。如若不然,所谓的圣学,操持于区区一些大儒之手,这些大儒,以治学之名,使其更加高深莫测,那么……这样的圣学,便和那繁复的律法一般,本是护民、爱民之物,最终,却成了害民、妨民、愚民的手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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