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言疼的龇牙咧嘴,痛得眼冒金星,最令他寒心的却是陛下的态度。

    陛下犹如怒目金刚一般,令他吃痛之余,内心深处竟是说不出的绝望。

    他啊呀一声,捂着脑袋,拜倒在地:“陛下……陛下……”

    情况太出人意表,百官们俱都惊呆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惶恐气氛,弥漫在所有人的心头。

    他们满心的不可思议,却又大气不敢出。

    却见弘治皇帝手持着扳手,疾行几步,他的扳手指向如一滩烂泥的江言,怒不可赦的道:“朕的庙堂里,还有多少这样的人,还有多少……”

    江言哭了,自己可是……可是……堂堂的……

    “萧伴伴,取簿子来。”

    萧敬也吓着了,他从未见过陛下如此大怒。

    他不敢怠慢,立即取出了一份簿子。

    “打开,念!”

    弘治皇帝厉声道,视线依旧如利刀般的在江言的身上。

    萧敬打开了簿子,带着几分惊惧,磕磕巴巴的道:“经查实,如意钱庄涉案银款牵涉百官者有:寿宁侯、建昌伯,银:一百九十三万两。刑部主事吴建生,委其侄投银:十三万七千两……”

    萧敬一个个念,终于念到了江言:“都察院佥都御史江言,委其族人江正,投银十三万七千二百两……”

    这些人……统统都是和江言相关的,几乎所有的宾客都牵涉到了其中。

    其实……要一个个的核实,很难。

    可自从让江言做了钦差,却容易多了,厂卫这边只盯着谁和江言走得近,对于翻案之事,谁最为积极,再锁定目标,进行查实,几乎是一查一个准。

    毕竟,若是没有牵涉到此事的人而言,这件事过去也就过去了,哪怕是重新翻案,也和自己无关,自己在旁看个热闹便是。

    可关系到自己巨额利益的人就不一样,听闻有重新取回自己的利益的可能,可不跳得欢吗?

    他们要嘛上书,夸奖江言秉公办事,要嘛和江言突然变得亲昵起来,暗暗鼓励江言把这差事往他们有利的方向去办。

    可现在……

    这簿中叫到一个人的时候,班中,即有人打了个寒颤,惶恐的拜倒在地。

    到了这个份上,人家连你牵涉到了银子具体数目都说的清清楚楚,还想抵赖吗?

    一会儿功夫,这奉天殿里,便跪下了六七十人。

    弘治皇帝看着这些人,觉得好笑,平时他们,可个个都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没日没夜的拿圣贤书反复挂在自己嘴边,天天振振有词,要做君子,君子……呵……

    “朕害怕啊……”弘治皇帝眼带讽刺,忍不住的打了个寒颤:“见了这些名册,见了你们的所为,朕是害怕到了极点。朝廷哪里亏欠了你们,朕哪里亏待了你们,可是你们哪,为了一己之私,就敢做这样的事。眼前这个人,你们想来是不认得的,可是朕认识,他叫陈忠,他久在边镇,为我大明立了汗马功劳,他的腿,便是在那时残的,朕要问问你们,而今他是老无所依,那九两银子,就是他的救命银子,而你们这些在京里锦衣玉食的人,你们做的是什么?”

    “这大明就是一栋屋子,朕予你们高位,让你们来修补修补这屋子,你们呢,你们不但拼了命的在给这屋子堆柴垛子,给这屋子提来了一桶桶火油,你们还想在这屋子里点火啊!

    “你们这是恨不能见这屋子烧了,毁我大明江山的社稷,世上怎么会有尔等这般的负心之人。你们当初金榜题名时,所作的漂亮文章里写着的是什么?你们平日里,口口声声的说家国天下……家国天下!”

    弘治皇帝怒目一张,逡巡着每一个人。

    众臣惊惧万分,纷纷拜倒:“臣万死。”

    听到这臣万死三个字。

    弘治皇帝没来由的,竟是滋生出绝望。

    万死二字,他听了太多太多,可是……口称万死的人,一般都不会死。

    弘治皇帝冷然,在锦墩上坐下。

    他凝视着对面的陈忠,陈忠不敢看弘治皇帝的眼睛。

    弘治皇帝高声道:“陈忠,朕来问你,若是大军出师不利,吃了败仗,如何?”

    陈忠下意识的就道:“斩!”

    弘治皇帝道:“倘是军中有人临阵脱逃,将身边袍泽弃之不顾的,又如何?”

    突然提到了军中,让陈忠诸多的回忆,顿时涌入脑海,他显得比从前自信了一些:“斩!”

    “残害百姓呢?”

    “按军令,亦斩!”

    弘治皇帝闭上眼睛,抿着唇,沉默了。

    百官们诧异的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猛地张眸:“可惜……朝堂不是军中,是以才藏污纳垢,真听厌了这些君子之言,不是君子之言不该听,也非君子之言不合朕心,而是朕……心冷了啊,这么多的大道理,都是说给朕听的,这么多的圣人之言,这些道理,哪一样不是只要按着道理去做,就可以大治天下,可以让百姓们安居乐业,可是……自古军民,就曾未见过盛世是什么样子。思来想去,便是江言的人,贪婪无度,残害百姓,这样的人……当诛!”

    诛字出口,江言吓着了,脸色霎时的煞笔一片,眼睛发直起来,竟已忘了绝望般的恐惧,立即道:“臣……冤枉……冤枉……”

    “没有人冤枉你。”弘治皇帝平静下来,目中如古井无波。

    他站起来,看着地上的江言,一字一句道:“朕不诛你的三族,也不杀你的亲族,你自己犯下的错,你自己来担当,这时候你再鸣冤,便是将朕的最后一丁点善心也磨去了。”

    江言恐惧得脸色越加惨然,他顿时明白了陛下的意思。

    这已是宽大了。

    还想闹吗?

    有什么资格呢?

    他绝望的抬头,看着噤若寒蝉的殿中之人,突然之间,他似乎也想到当年寒窗苦读时,也曾有过抱负。似乎在金榜题名时,也曾踌躇满志,可是……那是许久之前的事了,后来……

    他哆嗦着,缓缓的将脑袋埋在了肩下,磕了个头:“臣……臣……”

    眼泪在这一刻,洒下来,江言握紧了拳手,坚持着,继续道:“臣谢陛下恩典。”

    弘治皇帝背着手,再没有看江言一眼:“所有牵涉的官吏,统统罢黜,永不叙用!”

    百官之中,有人突然瘫倒在地。

    似乎也有人于心不忍,尤其是见着这江言和某些人的惨状,想要开口,说点什么。

    弘治皇帝突然微笑,看向诸人:“朕知道,诸卿之中见此情此景,难免心凉,觉得朕太刻薄,太寡恩。是啊,朕见这江言,见这些人,哪一个,朕不曾面熟呢,江言曾在翰林院,朕就见过他,现在他在此涕泪横流,何其悲惨,他是大臣,和朕有过数面之缘,靠朕近,而那些……遭他毒手的百姓呢,朕若是不见陈忠,那么这些百姓,对朕而言,就是远在天边之人,身边的人痛哭,但凡是血肉之躯,岂会无动于衷,可是那远在天边之人,与朕隔绝于宫墙,他们眼泪哭干了,朕也瞧不见,是以,若不见陈忠,朕只见江言这般的恸哭,见他肝肠寸断,朕也会心软。”

    弘治皇帝顿了一下,继续道:“可若是能因此人的哭换来千万百姓的笑颜,此时,诸卿还会心软吗?你们如何想,朕不知道,朕也知道今日之后,少不得要有人骂朕暴虐,可又如何?”

    他轻蔑一笑,眼中是决然之色:“今日起,吏部上一道京察的章程上来,这以往的京察,还是太轻了,需严苛一些才好。”

    京察………

    又是京察的文章……

    方继藩心里也忍不住咯噔了一下,陛下……这是要干啥?

    这京察,认真起来,可不是玩儿的。方继藩最有印象的,是明史中的一次京察。

    也就是正德皇帝登基之后,刘瑾那狗东西,既为了显示自己的权力,同时又想震慑百官,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也在这京察上头做文章。

    以往的京察制度,其实大多已经形同虚设,可到了刘瑾手里,这京察居然认真起来,借着京察,刘瑾汰撤了不少人。

    当然,这京察也成了此后刘瑾的罪状,说他是结党营私之类。

    最终……刘瑾被反噬,下场极惨!

    而现在……欧阳志代替了刘瑾,承皇帝之命,开始约束百官……

    方继藩面上一沉,眼眸里多了一丝幽深……欧阳志的下场,会比历史上的刘瑾好吗?

    欧阳志在方继藩冒出了无数念头之后,方才镇定自若的出班,一字一句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满意的看了欧阳志一眼。

    若没有欧阳志这般大公无私之人,这京察的重任,他还真不知该托付到谁的手里。

    弘治皇帝道:“先拟一道章程……”

    说着,他目光一转,意味深长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最好和你的恩师商量一下,他或许会有主意。”

    百官已是心里打鼓。

    可再听让欧阳志和方继藩商量一下,许多人的心里直接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要落到姓方的这狗东西手里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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