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应天巡抚衙门内,巡更的梆子声远远响起,传入后衙的书房中。

    “圣旨,钱谦益等婪横事情,前旨甚明,何云俱无闻见,又以座师引嫌显属徇庇,其单款有名各犯,即着该按据实究拟,速奏该部知道。”

    一名中年幕友低声读完后抬头看着张国维,“圣旨是给巡按的,此票拟必出自温体仁,若是往日只是是平常事,只是如今不是时候。”

    张国维神色憔悴,双眼熬得通红,自从接到史可法第一封塘报,他已两夜未眠。

    从安庆返回苏州之后,刑部的密信便到了,要求将钱谦益和瞿式耘拿送进京。

    这是刑部的正式行政文书,张国维只得先将两人逮拿,随即启行送京。

    但同时也上书给皇帝,现在收到的是复旨,语气颇为严厉。

    幕友停顿一下又道,“此前大人请辞,皇上复旨不许,那票拟或许也是出自温体仁。”

    “请辞之类复旨,一向应当是皇上亲批的,但若果真为温体仁票拟,他便不止是要本官去职而已。”

    张国维说完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明朝疆域广大,各地各衙门上的奏本不计其数,皇帝一个人怎么也看不过来,题本奏本交上去,名义上都是皇帝批复,但实际绝大多数是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重要的才由皇帝过目,也就是说批复的圣旨可能就是温体仁写的。

    幕友知道他的意思,温体仁与东林结怨已久,此番筹备多时,绝不是只拿钱谦益和瞿式耜两人而已,而是要以钱谦益为突破口,将东林众人一个个拉下水。

    刑部的密令下达,意味着温体仁对东林的攻击达到高峰,京师波诡云谲,任何卷入这场斗争的人都前途未知,随时可能落入深渊。

    温体仁到底会牵连多少人,皇帝最后会把这案子办到多大,到底只是敲打东林,还是要把朝中东林连根拔起,一切都不可知,首先要看的就是给钱谦益定什么罪名,然后才能猜测皇帝的心思,这次批复的圣旨,也可以用来推断。

    钱谦益下野已久,与朝中东林虽属一派,但毕竟相距遥远,张国维作为东林在地方的大员,又与钱谦益关系密切,仍是目前最容易被牵连的,不由得他不担心。

    幕友沉默片刻道,“在下这里也有个估量,温体仁已不是今年方才针对东林,去岁滁州战后拿获高迎祥,中原寇氛稍息,温体仁便已打算动手,恰遇建奴入口,时局动荡如此,皇上自然不愿朝局不稳,今岁流寇复炽,皇上心中作何打算,也未必如他温体仁的愿。”

    张国维沉思了片刻开口道,“开弓岂有回头箭,温体仁与东林只能存其一,眼下已是万分要紧之时,安庆……酆家铺战况仍无再报?”

    幕友摇摇头,前日收到史可法塘报之后,很快又收到安庆府急报,称有逃卒至怀宁,言称援剿官被数万流寇围困,二十三日又到曹操一营,程龙突围未果,且军中粮草不足两日。

    按照安庆到苏州传报的时间算,战斗早已结束,幕友和张国维心中,都知道程龙可能凶多吉少,光是传报来的流寇营头中,就有八大王、扫地王、闯塌天、曹操,总数当在十万以上,都是流寇中凶名昭著的,在滁州时是依靠数省精锐再加边军,现在安庆全无外援,只有应天兵马,程龙就算守住营盘,也只有两天粮草。

    张国维的目光缓缓转向烛台上跳动的火光,出神良久之后才道,“数年来本官在江南营伍中精选良家子,方成此一军。”

    幕友知道张国维的焦虑,值此首辅与东林决斗的关键时刻,卷入其中的张国维本就进退维亟,这节骨眼上还遇到大败,压力可想而知。

    他想想后劝解道,“史道台塘报中说及,已命安庆守备营驻守石牌,或许已救下程副镇。”

    张国维在舆图上看了一眼,上面有枫香驿、二郎镇,但酆家店未有标注,上月左良玉曾在此击败流寇,张国维知道大致的位置。

    安庆的战斗早已结束,他现在只是在等待结果,即便张国维挑选了江南精锐,仍难以与这常年刀口舔血的众多惯贼相比。

    安庆守备营虽然是应天辖区最强的营伍,但毕竟远在石牌,从接令到出动,按照此时军镇的常识,两天绝不可能赶到酆家铺,也未必对付得了十万流寇,结果似乎已经注定。

    更坏的结果,则是庞雨救援途中也被群寇击溃,这样一来安庆再无兵马可用。

    程龙所领援剿官兵已是江南地区精锐,张国维手中兵力,只剩下驻守江浦一千四百以及驻守六合两千,程龙如果兵败,江北局势必定糜烂,流寇在安庆地区纠结成群,一旦顺江而下,江浦、六合势难坚守,南京的局面就极度危急。

    张国维两天来一直焦急的等待塘报,但又害怕塘报带来坏消息,处于彷徨无措之中。

    幕友低声道,“大人明鉴,安庆此一处地方,与苏州千里之外不论,距浦六亦在数百里远,应天之兵不敷设防两处之用,大人前议划出安庆另设巡抚,该当从急。”

    张国维有些疲惫的摇摇头,“你所言有理,但如若大败之际议及此,皇上看来有推诿塞责之嫌,眼下当务之急,乃是请朝廷速发援兵,将皇上前旨调派的刘良佐所部调往安庆,砥定大江局势,以免江北一发不可收拾,这奏本难写,但还需预作准备,一旦确定安庆兵败,需即刻发往京师求援为要。”

    幕友拿过另一份未写完的呈文纸,提笔犹豫一下继续书写,“该道调回各营于酆家店,不闻分布犄角,正在疑惧(原文),又据安庆府报,据塘报官李行弘……”张国维眼神落在呈文纸上,烛火之下看得十分清楚,幕友是以张国维的名义写的奏本,这一段有向史可法推责的意思。

    但张国维没有多说,史可法是安庆的军政负责人,这场大败发生在安庆,担责是情理之中的,他叹一口气站起身来,在屋中缓缓中走。

    刚转到书房正中,门外传来管家的声音,“老爷,中军厅提塘官送来一份塘报,说是要紧的。”

    “快拿来。”

    张国维不等幕友去开门,急急的拉开房门,一把接过管家手中的塘报,大步走回房内。

    他停在烛台前,紧紧把塘报握在手中,闭眼深吸一口气之后斜对着火光。

    “职于四月二十二日接史道台令信,程副镇等部酆家铺被围,命职发兵救援,职领守备营于当日起行,取道宿松前往,四月二十三日于途中遇贼八大王、老回回、扫地王等部,计有十三营约十万之众……”看到此处,张国维的双手不停抖动,呈文纸发出轻微的哗哗声。

    “守备营击八贼一部于二郎镇,斩俘甚众,末将随即一面堵截后续群贼,一面亲领兵马于二十四日经墨烟铺、车马河救援酆家铺,于车马河击败群贼贼大部……”“哈,哈。”

    张国维面容舒展,似乎满脸都在发光,幕友也凑过来看,但又怕碰到张国维,只得把脑袋偏着,同样的一脸兴奋。

    “计斩贼约五千级,俘获贼众计四万有奇,余贼仍在追剿中,另二郎镇北隘口仍有老回回等贼约数万,职定于明日乘胜奋击。”

    “好个小班……庞将军!”

    张国维激动的来回走动几步,“本官就知道守备营定然能解围。”

    “真是没想到,恭贺大人再得一员悍将。”

    幕友兴奋的跟着张国维,停顿一下又道,“但塘报中似未提及程副将有否解围。”

    “那不要紧,杀贼才是第一要事,贼子溃败则围自解。”

    张国维大步回到桌前,一边看舆图一边核对庞雨的塘报,“不愧本官看中的将才,这庞雨未经太湖,反经宿松二郎镇,如此便断了群贼退路,可谓万千军中取上将首级,了不得。”

    幕友凑趣的道,“还是军门慧眼识珠,否则庞将军现今不过桐城县衙中一班头罢了。”

    张国维满意的笑笑,随手将桌面上写了一半的呈文纸抓起,揉成一团之后放在火上点燃。

    幕友也知道需要重新写奏报,现在大捷在手,就好写多了。

    “大人,这捷报如何写,还请大人指点。”

    张国维站在原地平复片刻,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早一刻上报大捷,就能早一刻脱离危险境地。

    但目前只是收到庞雨的塘报,还是一个孤证,地方核定的战果尚未报来。

    此时张国维最愿意相信的就是大捷,确实手续不全,虽然不能上奏本,但也不能耽搁时间。

    “先由提塘官向兵部和南兵部发塘报,等史可法的申详到了,再向皇上报捷,派快马去安庆督催,申详务必详尽,若战果属实,本官要为庞将军向皇上请功。”

    ……“报道台大人,车马河两岸共斩首四千三百级,二郎镇斩级数二千一百级,墨烟铺内斩首七十四级,车马河至酆家铺斩级四百五十九级,其他各处零获尚有两百级上下。”

    宿松县衙后堂,知县苟天麒正在低声汇报,史可法挥手打断道,“墨烟铺的斩级数都加到二郎镇,车马河与二郎镇,当是守备营战功无疑,核功之时不可混淆。”

    苟天麟当即记录下来,庞雨站在一旁并未说话。

    史可法二十七日才从白崖寨赶回旧县里,首要就是核定战功,他方才话中的含义,是车马河以东的首级都算援剿官兵的,实际上大多也是第二司杀的。

    但庞雨并不打算争抢这点人头,在朝廷层面上,普通流寇的脑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贼首,援剿官兵死了那么多兵将,不分点人头的话,张国维脸面上也不好看。

    他现在有扫地王这个活人,已由皮应举和马先生核实,这两日已押送安庆,要由应天巡按张暄复核,这最重要的大功不用担心被分走。

    整个宿松战役打下来,斩首功有七千多,要用冷兵器杀这么多人是很难的,实际被刀枪杀死的不过三四千,其他大多都是自己踩踏、溺水而死,光车马河中就捞起来上千。

    庞雨早已疲惫不堪,想带兵返回营地休整,援剿官兵近乎覆灭,史可法要求守备营留兵守卫三县,庞雨只能将损失最大的第三司调回石牌,其余部队暂时分驻二郎镇、旧县里和太湖县城,好在有些缴获粮草可用,但流寇本就缺粮,庞雨俘获了四万人,还找不到地方安置这么多人,还要管他们吃饭,现在对庞雨来说,安置俘虏比分人头功更紧急。

    “斩级之外,此战俘获甚众,如何处置还请大人示下。”

    史可法叹口气,他从来没打过这么大胜仗,自然也没有处理这么多俘虏的经验,现在是养人要粮食,放走又担心投贼。

    他转向庞雨,“那庞将军以为当如何处置?”

    “这些人虽为流寇,大多为老贼挟裹的百姓,亦是吾皇之赤子,下官以为杀之有干天和。”

    史可法立刻赞同,杀俘是最便捷的处理方法,左良玉可以把俘虏杀了,史可法作为体恤百姓的文人,是绝不会这么干的。

    流寇的俘虏一向是个头痛问题,史可法本待拖一拖,等张国维拿主意,但估计张国维也解决不了,显然庞雨提出,只能先议一议。

    庞雨一副思索的模样继续道,“若任其自行离去,无论去湖广还是进山,哪里也养不活这许多人,地方官吏不收,遇着官军便是斩了人头冒功,遇着流贼便又投了贼,是以此法也不可取。”

    苟天麒听了庞雨的话,立刻开口道,“那庞将军的意思,便只能养着这些人,本官明言在先……”庞雨只听他开头,便知道此人不想出钱粮,而且很可能连安置都不愿,当然不能让他把话说出来,赶紧打断道,“苟大人有所担忧,在下也是体谅的,但剿贼不绝根源在民生维艰,既是不能杀,可让他们自食其力,宿松被难甚重,各处田土抛荒,此前因供给艰难,无法留驻兵马,本官想来,可甄别这俘虏中良善之人囤聚,耕种抛荒之地,如此可于二郎镇驻军一部,可免流寇长驱直入。”

    苟天麟犹豫了一下,他方才本来是要反对安置俘虏,因为宿松县民与流寇仇恨极大,留下来土客相疑必重,平白多出许多事端。

    这次流寇入境,他也吓得够呛,之前反复传来警讯,他不得不躲到湖上,即便他是知县,生活也十分艰苦,不时又要上岸处理事务,整天担惊受怕,他又希望有兵马驻扎。

    如果守备营能驻兵,宿松才能算安定下来,无论按照朝廷体制还是此时惯例,常驻兵马就要由地方供应,苟天麒是不愿意的。

    但听庞雨的意思,如果他不同意俘虏囤聚,就不会驻扎兵马。

    “今日史道台在此处,本官与庞将军有约在先,这些俘虏是吾皇赤子不假,但毕竟也投过贼的,只恐屯聚于本县之内再生贼乱,若要安置亦可,还请庞将军领兵驻守宿松以为弹压。”

    庞雨连忙摇头,“本官只说驻军一部,并未说守备营可以驻守,守备营驻地府城,实无力分兵宿松,既是苟大人无意安置,还是一股脑杀了干净,省得又从了贼,请道台大人下令。”

    苟天麒一脸愕然状,方才是庞雨提的建议,含义就是守备营可以驻军,现在又矢口否认,当下也停下不说话,杀了也是史可法的责任,与他一个知县关系不大。

    方才庞雨一番大话,史可法自然更不能背杀俘的大锅,他开口劝道,“此番援剿官兵损失颇重,只恐一时不堪再战,这宿松亦是安庆,总是要驻兵把手更为稳妥。”

    “大人明鉴,守备营亦是损失颇重,编练精兵不易,若此时再来一营贼子,守备营也是打不过的。”

    庞雨看一眼苟天麒道,“此战仗道台大人运筹得法,但仍是胜得极险,下官以为此战虽胜,但流寇未远,经下官派人审讯,此战八贼、曹操等巨贼脱逃,麾下老营等大多随行,昨日收哨马塘报,称群贼经广济往英山聚集,更有张胖子、混十万等数营啸聚霍山,革里眼等数营盘踞黄梅,安庆周边仍是群贼环绕,下官以为当务之急,应尽速编练兵马恢复战力,以备贼之复来。

    不返回驻地踏实编练新兵,守备营便不复为可用之兵。”

    他说到此处,苟天麒神色又不太好,周围形势如此紧张,万一守备营撤走,他又只能过水上人家的生活。

    庞雨继续道,“禀大人知道,下官确有为难处,守备营损失惨重,除府城外,尚要兼顾桐城、潜山、石牌等处,尤其宿松与桐城一西一东,相距两百里,守备营难以两头兼顾,所谓兵分则寡,守备营这点兵守不了安庆全境。”

    史可法皱着眉头,分明是大胜之后,但他感觉仍是处处难题,实在是兵力损失过多,除了客兵之外,本地的桐标营、新勇营、军勇营皆溃于酆家铺,目前能用的就只有守备营和许自强,而许自强的战备水准,史可法已经是领教过了。

    “那待桐标营编练毕,守备营便可不必驻军。”

    “桐标营潘参将殉国,末将不胜悲痛,然则贼氛披猖,桐标营此番兵马器械尽失,又无人主事,就是不知何时能编练完毕。”

    “这……”史可法一时无话可说,桐标营自潘可大以下几乎全军尽墨,要从头编练人马谈何容易。

    苟天麒眼睛转动一下对庞雨道,“庞大人守备营也不过操练年余,便能兵精将勇,何不抽调得力悍将暂管桐标营,如此早日成军,守备营不至于独立难支。”

    庞雨为难的道,“如此……若是编练耗时不久,守备营尚可勉力为之。”

    史可法舒一口气,眼看这难题有望解决,当即急切的道,“那便如此,庞将军速荐一善练兵之将,本官即刻任命他暂管桐标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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