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松县城南门外的官道边,长长的步兵队列坐在道路上休整,一些扛着重甲的水手摊倒在地,剧烈的喘息着,因为要保证重甲兵的体力,庞雨抽调了船上部分水兵和民夫,让他们当苦力运送甲胄,以增加获胜的几率。
这就苦了那些水手,但庞雨无暇顾及,他此时的心理压力,已经超过曾经历的最激烈交易,即便云集寺那晚他也没有如此紧张,因为那时他至少有情报上的优势,而清流河边则有卢象升作为心理依靠。
“大人,骑兵到了。”
庞雨闻言大步走上官道,接过郭奉友递过的远镜往东看去,镜头中已经可以看到骑兵的认旗,不由长长舒一口气。
骑兵到达的时间比预计的晚了一个时辰,从长安埠到宿松的途中,庞雨一直处于焦躁中,守备营部队被分成三个部分,陆战兵和第一司在赶往二郎镇途中,庞雨率领的主力中包括有重甲的亲兵司,虽调动了部分水手扛甲衣,但仍大大减慢了行军速度,第三个部分就是骑兵。
他手中缺少足够的哨马和塘马,连前锋和骑兵的位置也无法掌握,骑兵如果不能及时到达,他对流寇的攻击手段就十分有限。
宿松县城虽然不在流寇的主要行进方向上,但仍有不少抢掠队伍,随着守备营深入内陆,双方接触渐多,情报陆续传来,现在庞雨可以确定程龙的位置就在酆家铺,距离二郎镇仅二十里,庞雨不能从容的等待军队汇齐,从而给流寇反应时间,只能在不知骑兵位置的情况下就派出前锋攻击二郎镇。
在这个没有无线电的年代进行分进合击,庞雨第一次体会到指挥官的难处,焦躁中不由自主的会想到很多种可能,大部分是坏的,比如有流寇一部前往偷袭石牌,与骑兵在半路遭遇,造成行进受阻,整个战役中都无法运用骑兵,甚至可能骑兵被流寇击败,目前流寇正在攻击空虚的石牌,之后就是从石牌攻击府城,那整个安庆都会糜烂,自己也就谈不上什么胜利了。
好在骑兵终于赶到,那些担忧都可以打消,现在大军变成两个部分,突袭计划的开初部分已经基本成功,下一步就是最重要的二郎镇。
此时接近午时,庞雨计划两个时辰内行军至二郎镇,如果前锋未能夺取目标,主力就发起第二次攻击,只要天黑前控制二郎镇,以流寇的规模和组织程度,庞雨相信他们没有能力在夜间组织起有效的攻势或调整。
但这只是备用计划,最好的仍是一举夺取二郎镇。
“让步兵让开路面。”
庞雨对谢召发吩咐道,那谢召发立刻找来传令兵,他已正式任命为赞画房司隶。
此时没有塘马,几个传令兵只能撒开脚丫子跑去几个步兵司,步兵陆续起身,那些躺平在地上的水手和民夫艰难的爬起,让开了路面。
乘着这点空闲,庞雨自己动手捡来几块石头摆在地上,有用腰刀在石头之间划了路线,抬头之时陈如烈一马当先来到庞雨面前,跳下马对庞雨道,“路上遇到几股抢掠的流贼马兵,耽搁了些时候……”“前面的事打完仗再说。”
庞雨用腰刀指着地面的大石头,“咱们眼下在宿松县城,陆战司和第一司担任前锋攻击二郎镇,骑兵不能休整,立刻追赶前锋,汇合后听从姚动山指挥,共同夺取二郎镇。”
“大人明鉴,骑兵司天亮前就出发,今日已行军七十里,到二郎镇尚要攻击,就怕伤了马。”
“不要说伤了马,跑死了马你也不能停。”
庞雨腰刀顺着河流往北,指着最大那块代表二郎镇的石头,“我营清晨登陆时,已有附近流寇马兵见到,如果他们回去报信,传递及时的话几个贼首已经得知消息,他们虽不知我要打何处,但必定会收缩防线集结精锐,二郎镇若一攻不下,他们就确认了我的目标,必会全力救援,所以二郎镇要一鼓而下,前锋的力量必须要加强。”
庞雨的腰刀在二郎镇的西侧和北侧各点了一下,“越早夺取二郎镇形势越有利,本官争取在天黑前控制墨烟铺,压缩流寇的活动范围,增加他们的混乱,骑兵司则要力争在天黑前突袭二郎河西岸或隘口的敌人,减轻明日二郎镇的防守压力,今天是拼杀的一天,入夜后你们才能休整。”
陈如烈再看了看地形,见庞雨态度坚决,点点头道,“是,大人。”
他又从怀中拿出两封令信双手奉上,“有史道台两封令信至石牌,道台大人仍在太湖,随行只有许总镇所领吴淞兵马,命我营克期两日抵太湖,与许总镇合兵策应程副镇。”
庞雨匆匆抽出看了,“他信在前日,现流贼与程副镇在酆家店交战,不知他是否还在太湖,但旧县里应当还能通行。
宿松县城东北方有去旧县里的行人道,本官没有塘马,你派五个骑兵走那边去太湖县,找到史道台就说石牌遇袭,本官追击残敌至宿松,现准备自二郎合围流贼,让许总兵无论如何堵住旧县河上的桥梁,与本官一起聚歼群贼。”
想到许自强,庞雨觉得心中一阵发虚,对这位大哥能否堵住旧县里极度怀疑,但现在只有他可以依靠,只能祈祷许大哥大发神威了。
此时骑兵大队赶到,庞雨看人马都略有疲惫之色,但此时不是顾忌这些的时候,陈如烈没有多余的话,跟几个百总略作部署,把马车队留下,骑兵又向北滚滚而去。
官道上烟尘四起,路边等候的步兵纷纷把头偏在一边,四百余名骑兵很快过完,路上散落着马匹粪便。
蹄声未远,中军所在的地方也一片嘈杂,兵房命令马车队腾出车架,给亲兵司的每个小队配一辆马车,用于运送重甲,马夫们忙碌一阵,随即庞雨又取消了这个命令,因为这段官道宽度不足,马车须行进在车辙中,占据了路面之后步兵无法与马车并行,这样马车就与士兵前后混杂,需要花时间调整队列,而亲兵司处于行军序列中间,他们不准备完毕,其他两个司也无法前进,庞雨耽搁不起,仍是命令那些水手和民夫扛甲胄,这样披甲的时候他们还能辅助穿戴。
有些放下豆料的马车又重新装载,到处乱糟糟的,后勤部分一时理不顺,庞雨也顾不得了,步兵的行粮装了三艘漕船,将顺河拉纤去二郎镇,运送非常高效,但骑兵行粮当时考虑不周,采用马车随行,也是因计划变得太快,如果他开始就打算攻击二郎镇,就会把这些骑兵物资装在船上,骑兵轻装前来就快得多。
因为有吴达财那个局要阻截车马河方向的行人道,此时还留守在县城,庞雨只另留第三司一个局随行护卫辎重。
守备营步兵随即回到大道,一声变令炮后,三个司的步兵往二郎镇的方向继续行军。
留下的后勤队伍一片混乱,到处都在叫喊,因为后勤计划不周全,步兵登陆的时候又带来了部分行粮,几个兵房的赞画忙个不停,要分派到各个马车上。
吴达财在人群中穿行,跟在前面一个兵房的赞画身后,抽空说着什么,喧闹声中那赞画根本没听进去。
吴达财不敢发怒,他既讨厌这些人吵闹,又有点不希望他们那么快走,因为这个车队一旦离开,宿松县城就只剩下他的局一百来人。
可能有十万流寇就在二十里外的驿路上,他离主力却有三十里,又不在湖边的长安埠,更没有坚固的城墙,随便来一个流寇营头就能让他好看。
按照吴达财的计较,早上登陆时就有马兵知道消息,如果是去车马河报信,现在就已经到了,而流寇并不知道守备营要打二郎镇,他们很可能从车马河派骑兵过来,甚至可能比二郎镇还先交战。
他刚才已经确定了车马河行人道的方向,必须尽快赶到路上,找一个有利的地形设险防守,提高保命的可能。
但此时他才想起没带锄头和铲子,行粮也只有干米,还没来得及跟王增禄说,这个上级就匆匆走了。
现在还有个指望,就是路上这些马车,骑兵各局有火兵小队,司部有火兵旗队,都有锄头铲子这些东西,还有设险用的标枪和毒蒺藜等等,对他守路大有帮助,马车上还有熏肉米豆,都是他需要的,不过他没法直接拿骑兵司的东西,只能求助前面这个兵房的文书,请他从中协调。
那赞画本就是兵房的人,平日见的都是中军的人,此时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对这个小百总没有任何耐心,一路快步走着,大声叫嚷着安排自己的事,现在似乎有一门炮的车架坏了,他在忙着找人去帮忙更换。
总算等他说完这件事,吴达财抓住机会赶上去,一脸讨好的把自己的要求说了。
“停下停下!”
那赞画皱眉瞪着吴达财,“我不管你守哪处道路,你一个第二司的人,凭啥要骑兵司的器械,还叫老子去说,方才陈把总在这里你怎地不说,王把总在这里怎么不说,现在来要东西,若是给你了,到了二郎镇那骑兵司就来责怪本官,你想得倒美,把本官当傻子么?”
吴达财被一通抢白,顿时张口结舌,那赞画说罢一挥袖子,忽然又想起一事,转身就对一个马夫道,“你去城门口左边那个院子里面,问裁缝那几面左字旗做好没有,做好就给本官拿来。”
他说罢不再理会吴达财,匆匆往前赶去,这时马车队那边有人叫喊出发,那马夫呆了一呆,也顾不得那赞画安排的事情,跟着车队走了。
吴达财朝着那赞画骂了两句,忿忿不平的回到城门,他的旗队在那里等候,手下的三个旗总见没要到东西,脸色都不太好。
吴达财也没有解释,他自己心情也烦闷,早上事情发生太快,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路上细想越来越不是味道,这个脱离主力的方向最为危险,第二司四个局为何偏就选中他,侯先生那个态度让他更是忧虑,上次太过冒失,大概是把整个文书官系统都得罪了,或许王增禄忌惮文书官,不再把他当做心腹,所以将这个危险的任务交给自己。
心中又后悔又有些害怕,气了片刻之后,吴达财抬起头来,此时最要紧的还是得到行人道找有利位置,正要下令出发,突然想起刚才那赞画的话。
“做的左字旗……”吴达财眼睛一亮,想起上个月来过的左家军,“左良玉!拿他吓流贼的。”
吴达财转身又想去找那赞画,希望自己分一面旗帜,但随即又停下,然后调头疾步往城门方向走去,看到左侧的院子后径自走进去,院子里用床板搭了三个台子,七八个裁缝正在忙活。
他大咧咧的道,“旗帜做好没?”
一个裁缝回头看到是个军官,也未想及其他,马上就回道,“刚做好了一面,这位大人是……”吴达财怒道,“几面旗帜而已,怎么这么慢!”
“大人,实在是太过仓促,一时找不到红布,这还是用了几面百总旗拼的。”
“罢了,庞大人等着急用,做好的先拿给我。”
那裁缝不敢耽搁,马上双手奉上,“就是还没装上旗杆。”
吴达财一摆手,从桌子上抓了一把针线,取了旗帜大步出门而去,回到自己那个局的时候,吴达财往北面官道看了一眼,第二司的队列快要消失,马车队也开始陆续出发,宿松县城周围很快就只剩下自己这一个局。
回头时看到那赞画正往这边走来,吴达财赶紧挥挥手,“出发。”
三名旗总下达口令整队,一百三十多名步兵向着车马河行人道的方向快步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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