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石门湖东岸,两声炮响震动两岸,两百步外的草人群里,沿着炮弹的通道呼啦啦倒下一条线,草屑四处飞溅,稍一停歇,炮声再次响起,连番炮击之后,密集的草人群逐渐稀落。
鼓声响起时,三个局的陆战兵向着残破的草人阵快步推进。
两门火炮仍留在原处,炮手正快速清膛降温,看到一群人往这边走来,炮长赶紧喝令,让士兵在炮身右侧站好。
张国维走在最前,左侧是皮应举,右侧则是庞雨等武官,史可法因要守卫桐城,并未来安庆迎接。
张国维是刚到安庆,带来了江南援剿官兵两千余人,加上之前已经调派的,整个江南的机动兵力都已经集结在安庆,甚至连地处江北的江浦、六合都已经极度空虚。
刚在盛唐渡口上岸,张国维连府衙也没去,便要求看守备营扩充之后操演,由于庞雨是安庆主兵,所以陪在张国维身边,后面是刚走不久又回来的许自强,再后面是加衔副总兵程龙,后面的十多名将官,庞雨只认识陈于王和蒋若来,这里面最熟悉的还是许自强,不过许自强心情不好,见面时勉强跟庞雨打了个招呼,后来就黑着脸一言不发,庞雨心中好笑,但也不便此时去劝说,见张国维在炮前停下,忙赶上两步。
“还要谢过军门推荐,薄钰到安庆以来,已制成大铜炮三门,此种陆营所用小铜炮十三门。”
庞雨殷勤的指着道,“下官就任以来与贼连番作战,也有一些思量,兵马交战不外杀伤,刀矛弓箭要杀伤,皆要等阵列相交,用炮却不同,从一里外便可杀伤,只是之前所用炮运送不便,加之数量过少,未曾伤及流贼根本,特意制此等堪用小炮。
此炮全重四百三十七斤,用弹二斤五两,炮身皆为青铜所制,炮手操练纯熟,只要有水散热,可连射数十发,守备营所属五个步兵司,一个骑兵司,各配属两门,由一里开始打击,若每门炮打五十发,十三门能打六百五十发……”张国维缓缓从炮后走过,一直在打量那门小炮,似乎对庞雨的话并未听进去,此时微微抬手打断道,“此前各地不乏自制红夷炮、西洋炮者,实乃守城利器也,然则无论与建奴战还是与贼战,鲜见浪战获胜,更遑论此等小炮,庞守备此炮过于短小,本官在京师所见送往辽东的红夷炮,皆厚重威武,若要决胜战阵,恐怕还需薄钰此前所制大铜铳,此乃用红夷炮十数年之要诀,庞将军勿要独辟蹊径,却走了岔路。”
“这……只是大炮运送困难,此前在官道运送,大铜铳多有损坏,下官听说那些红夷是将大炮装在船上的,不虞陆地运送之忧。”
庞雨偷眼看去,只见张国维脸色不佳,略一迟疑赶紧又道,“但大人点醒了下官,仍是要以上阵堪用方可,即便运送困难,还是要用大铜铳,下官记住了。”
张国维伸手在小炮上摸去,庞雨赶紧要提醒炮身烫手,张国维轻轻一碰,已经又收了回去,他缓和一下语气又道,“本官方才不是说此炮无用,乃是本官知道辽镇每与建奴战,皆有大量火炮火铳,皆比此等小炮威武,然则无一不大败于建奴之弓箭刀矛,可见战阵交锋,不可赖火器。
但庞守备这制器杀贼的心思,是忠勇可嘉的。”
“下官本分。”
庞雨口中谦虚,但实在没想到,张国维是一个实用的技术官僚,但他对于这种小炮似乎完全不看好。
旋即又想到,自己是知道火炮是一定会主宰战场的,但张国维他们不敢确定这一点,自然不会如自己一般毫不犹豫的投资炮兵。
此时战鼓声持续着,陆战兵已突破草人阵,解散阵型向前冲击,身边的程龙等十余名江南将官仰着头,都看得十分认真,张国维对许自强道,“许总镇可领各位将官去观阵。”
庞雨听得意思,是要让自己留下,当下就等在一侧。
那边的皮应举也领会到了,赶紧对张国维道,“下官陪许总镇同去。”
张国维对皮应举叮嘱道,“江南兵马调援,兵饷由应天支应,粮草由安庆支应。
若是流贼大举而来,说不得还要请总理发援兵,若是请到兵马应援,安庆府还要有所预备。”
皮应举恭敬的道,“下官理会得,早在万亿仓备下,若是有他处应援官兵,下官自个变卖身家,也要支应齐全。”
张国维点点头,许自强和皮应举领着一众文武官员往前方去了,剩下庞雨和马先生在身边,张国维暂时没说话,带着两人缓步往湖边走去,在岸边才停下,一直看着湖面。
庞雨不知道张国维在想什么,但总不会现在还在想水利,用眼色询问马先生,马先生只是轻轻摇头,一时不好开口。
待了片刻之后,张国缓缓道,“本官来安庆之前,应天衙门和南都城里,都有人举告你,听说还有京师的御史。”
庞雨小心的道,“举告小人何事。”
张国维没有回答,轻轻开口道,“虞山先生的事你知道了。”
庞雨并未过多考虑,他现在需要和张国维成为共同体,当下也不装糊涂,“小人听说了虞山先生的事,也知道有人想把小人牵连进去。”
庞雨并未解释如何被牵连,张国维说这几句话,就是告诉他形势,现在两人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不得大功是脱不了困的,要庞雨认真卖命。
钱庄与钱谦益的详细牵连,张国维应该也不会问。
他一直没有深究庞雨开设赌档和钱庄的事情,大江银庄在南京搞得声势浩大,张国维肯定知道,也必定知道是庞雨的产业,这对张国维不重要,他以前没问过,现在自然也不会问。
果然张国维没有细问,而是转头看着庞雨道,“江南援剿官兵已近四千余,庞将军守备营三千五百,尚有史道台标营、军勇营、新勇营,合共上万兵马,庞守备向与流贼交战,可敢言定能获一大胜?”
“任一流贼营头,下官敢言必胜,只怕流贼齐聚,若是如滁州般三四十万众,马兵上万人,在下便不敢大言。”
张国维缓缓舒一口气,“本官亦是如此以为,是以调齐江南兵马尚不足以制胜,还需请兵援剿。”
“大人的意思……”“本官已给左帅写去亲笔信,请左帅所部援剿安庆。”
庞雨听到左帅二字还迷糊了一下,旋即醒悟过来是左良玉,他早听过左良玉的名字,这位左总兵目前已经从河南移动到了六安州,驱逐了张胖子之后,主力就一直驻扎在舒城,与桐城一山之隔。
庞雨也习惯了文官的轻视,左良玉不过是总兵,能称呼一声总镇都算客气,没想到贵为江南巡抚的张国维会称呼左帅。
张国维转头对马先生道,“马先生再拟一封移文给左帅,言辞要客气恳切些,请他务必提兵南下,行途钱粮由安庆一力承担。”
庞雨在侧听着,显然现在张国维的心目中,就算应天兵马齐集安庆,仍然不敢说稳胜流寇,迫切希望求到援兵,张国维目前的境况,与庞雨几乎一样,不但军事上面临巨大压力,政治上也同样如此。
在这种时候对于援军就特别迫切。
在打流贼这件事情上,左良玉还是颇有点名声的,他在中原多次大败巨贼,这是好名声,但军纪涣散,平时百姓所言的贼来苦贼兵来苦兵,也有他不小的功劳。
而离得最近的,就是左良玉了,也几乎是唯一有希望要来的军队。
附近的刘良佐、牟文绶是漕督下属军队,朱大典和张国维都是南直隶的巡抚,直接的竞争关系,不太可能削弱自己,反而给张国维援助,湖广那边自顾不暇,麻城、黄梅、广济都有大批流寇活动,更调不出来援兵。
有援兵自然增加取胜的概率,但在庞雨想来,最好的援兵还是辽镇,虽然去年跟他们闹得不愉快,但真要一起上阵的话,庞雨还是宁愿选择相对熟悉的辽镇,因为他在清流河边亲眼看过他们的骑兵,就是比江南骑兵厉害,包括陈于王的家丁在内,而安庆最缺的就是骑兵,现在庞雨的骑兵营也只有四百多人,操练得还很不熟练。
而左良玉这边,庞雨根本没见过,自然觉得辽镇更好。
当下试探着问道,“祖宽那些辽镇,也是五省总理属下,大人亦不妨一试。”
“辽镇的兵马已大部调回辽东。
建奴入寇之时,祖大乐所部及李重镇大部,已调回勤王,之后便回守辽镇,只有祖宽所部还在河南,洪总督还在与总理部院争调,绝无可能调援安庆。”
张国维停顿一下道,“所谓内忧外患,朝廷可战之兵仅有此数,建奴兵力日渐强盛,己巳年勤王,尚有宣大、辽镇兵马于阵上迎敌,再观去岁入寇,无一支兵马敢于阵战,甚至无人敢尾随,张凤翼、梁廷栋死于畏战否?
实死于无可用之兵。”
庞雨听了也无话可说,现在辽镇指望不上,能指望的只剩下左良玉,左良玉所部本归属河南巡抚麾下,现在河南巡抚王家祯就是五省总理,支援江北任何地方都是可以的。
但同时也意味着,他不支援任何地方也都可以,左良玉只要不进入安庆地界,就不归属于张国维指挥,也就是说只要总理部院不给命令,左良玉不应援安庆,也是完全说得过去的。
如果通过总理部院,现在王家祯在开封,往来费时不说,左良玉目前将在外,驻扎在朱大典的辖区,就算总理部院下了命令也未必好使。
左良玉不想来的话,可以找朱大典也求援,朱大典自然是求之不得,到时候就成了扯皮官司,即便在体制的规范内,左良玉也有很大自主权,更何况左良玉一向就有违抗军令的事迹,连庞雨也早有耳闻。
所以张国维才要写亲笔信,这边又要写官方的移文,特别强调要客气,放低姿态按平级请求左良玉应援,更像是哀求,也是迫不得已,因为左良玉现在太吃香了。
庞雨听出张国维话语中也颇有些落寞,恐怕是因张凤翼和梁廷栋的结局,他自己的现在的处境与那两人颇为相似,只不过流寇没有建奴那么强大,而且手下不像边镇那些军头那么难制,至少庞雨、许自强、程龙这些军官都还是听令的,张国维还可以挣扎一下,能请到左良玉的话,无疑将大大增加张国维的砝码。
庞雨赶紧道,“小人不敢自诩勇武,但只要军门有令,无论建奴还是流贼,下官义无反顾。”
张国维脸色稍霁,缓了片刻之后道,“所谓大胜,若巨贼人头,若斩首数千,若破贼连营,此番本官便是为大胜而来,若无援兵就要靠庞将军和江南兵马,即便有了援兵,那难打的仗还是得靠自个。”
“下官谨遵大人将令。”
张国维似乎给自己提起了气来,挥挥手道,“本官带你认识一下此番应援的将官,互相熟识了才好一起上阵,勿要让左帅小瞧了我应天兵马。”
他说罢大步往前走去,远处鸣金声响起,陆战兵正在集结收队。
庞雨在原地呆了片刻,看着张国维背影疑惑的道,“左良玉,左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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