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九年正月十五,天上飘下一点雪花,即便安庆没有遭遇兵灾,今年的元宵节也比往年冷清了许多,只有少数人家准备了灯笼,城周只有零落的鞭炮声,行人也无精打采。

    由于传来了潜山出现流寇的消息,安庆府城再次戒严,各坊的社兵轮流上城,也包括漕帮的帮众,因为冬天原本就活少,帮中又每日给两分银子,所以这些挑工纤夫反而比社兵更兴高采烈。

    盛唐门的城梯下,谭癞子把围脖拉高了一点,又把瓜拉帽压低,将手拢在袖子中,匆匆经过一群要上城的漕帮身边。

    “谭癞子!你个狗东西临走欠下的酒钱几时还来。”

    “再不还来明日还打你一顿。”

    不知是谁认出了他,漕帮众人纷纷笑骂起来,若是在平时,这么一帮干力气活的下人胆敢嘲笑自己,谭牙是一定要骂他们个狗血淋头的,但谭癞子最近失了气势,只顾闷头急走,并不打算理会那些下人。

    街的另外一边传来个声音,“听说你在和州娶媳妇了,带回来了没?”

    城梯处一片哄笑,谭癞子听得是对街传来的,当不是漕帮的人,当下一把扯了瓜拉帽,转过身去待要去扭打那人,回头却见是钱掌柜,当日在他客栈门口拉过江的客人,被这掌柜带着伙计痛打一顿,原本入了漕帮是不怕他的,但今日这些漕帮肯定不会帮忙,所以肯定不是钱掌柜的对手。

    谭癞子朝地上呸了一口,狠狠朝着街上人骂道,“告诉你们说,老子在和州杀的流贼堆起来比屋顶还高,满和州问问去,谁听到谭牙不说一声仗义。

    庞大人可是在当涂亲自见过我谭牙的,回来就要重用,一群没眼力的狗才,届时看你们谁惹得起谭牙。”

    这一番声色俱厉,却没吓住那些人,反而骂得更大声,谭癞子不敢恋战,在一片嘲讽声中匆匆往东走了,直走了好一段到了康济门,街边没有人留意了,谭癞子才减缓脚步。

    沿街蹲满了乞丐,还有各处逃来的百姓,谭癞子埋着头,一边走一边偷偷去瞄其中的女子。

    “倒有几个水灵的。”

    谭癞子摸了摸怀里,庞大人在当涂赏的那二两,回来这几日被几个债主逼着,还了将近一两,吃饭之后只剩下九钱的样子,虽然人口价格暴跌,但也没到九钱银子能买的地步。

    “要是和州银子没掉就好了。”

    谭癞子抬头看看阴沉的天空,口中低声骂道,“狗日的贼子,偷谭爷的银子怎地,还不是在和州被流贼砍成肉酱喂马,剩下的骨头渣子都倒江里了,收尸都没处收去。”

    脑中浮现出贼子的惨状,谭癞子心情好了些,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一路走到康济门右侧的城根街,谭癞子在一条巷子前停住,小巷里炊烟飘动,传来阵阵的饭菜香味,他踌躇了片刻后缓缓走了进去,敲响了第二家的院门。

    门开了,一个男人端着饭碗出现在门前,碗里还在腾腾的冒着热气,最上面放着一块刚夹的肉,他面目间和谭癞子有几分相似,但见到谭癞子后神色颇为不善。

    谭癞子闻到肉香,暗自吞了一口口水,闷头就要往里面走,那男子把手撑在门上,挡住进门的道路,一脸不耐的看着他道,“你过来作甚。”

    谭癞子也不去看他,昂着脑袋偏在一边道,“今日元宵节了,自然是来陪爹娘的。”

    “空手来陪爹娘怎地。”

    男子收回手把碗端好,“听码头上的人说,你好好的牙行不做,反而去入了漕帮,你是能挑还是能拉?”

    “那是庞大人非要我去的。”

    男子撇撇嘴道,“庞大人看上你啥了,少跟我说这些虚的。

    过节想起来我家了,今年又在外边欠了多少银子?

    欠着银子就不要上我家的门,你想把那些债主引到我门上来怎地,休说我这当兄长的狠心,想想前些年我帮你还了多少烂账,如今你是休想再从我处拿钱。”

    谭癞子愤愤的抬头道,“你去码头打听去,光庞大人就赏了我十两银子,那和州我杀了多少流贼,若不是那贼子可恶,谁稀罕你的……”里面传出一个老年男人声音打断,“空手来的就让他走了吧,省得看了糟心。”

    谭癞子埋着头,呼呼的喘着气。

    “听到没,叫你走,既是分家了,你平日又从不给银钱,过年也就不必来了。”

    谭癞子的脑袋耷拉下去,如同泄气的皮球,看了一眼那碗上的肉,拖着脚步朝着巷口外走去,身后的院门啪一声关上了。

    要到巷口的时候,院门又响了一声,谭癞子赶紧转过头,却是一个老妇跟了出来,她走路很小步,谭癞子连忙迎了两步过去。

    “娘你走慢点。”

    老妇一脸愁容,拉着谭癞子的袖子关切的道,“你知道你你哥你爹都不喜你来,这过年何苦来不自在,是不是没银子用了?”

    “有呢。”

    谭癞子赶紧从怀里摸出那剩下的九钱银子,“我给你带银子来的,要不是和州那天杀的贼子,我现在可有钱呢。”

    谭妈也没看,推回去的,“你自己留着用吧,娘这里有吃有喝,你就别惦记了。”

    她上下打量片刻又道,“现在怎地入了漕帮了,跟那些下力气的人有啥好厮混的,是不是牙贴没钱换,娘这里还有两个首饰,明儿你午后来,拿去典了吧,好歹也要把那牙贴保着。”

    “牙贴要后年才换,我有钱着呢,庞大人真的赏识我,我可是漕帮里面的棍头,不是下力气活的。

    娘你满城问问去,如今盛唐渡上谁惹得起谭牙,你拿着银子,看上啥贴心的物件就买下用着,你儿子有钱着呢。”

    谭癞子说罢将银子塞在谭妈手里,谭妈听他说得认真,将信将疑的看了看手中的银子。

    谭妈伸手拍拍谭癞子肩上的雪花。

    “哎,二十多了也没成个家,你哥比你大两岁,大娃都五岁了。”

    “娘,我成亲了,媳妇是和州的。”

    “那快带回来娘看看。”

    “过江时又走散了。”

    谭妈低声叹口气,谭癞子赶紧道,“总是找得回来的。”

    “这兵荒马乱的哪去找,你啊总也是要有个后的……”谭癞子不等她说完就打断道,“娘你回去吃饭去,等庞大人回来了要重用我的,到时那都是可劲的挑。”

    说罢他也不等老妈说话,径自出了巷口仍往康济门回去。

    今日是上元节,好些人家都要多吃一顿,午饭都还有肉,街上处处都是肉香。

    谭癞子口中涌出唾液,肚子里面咕咕的叫,怀中却只有两个铜板,确定是买不起肉的。

    忍着饥饿的感觉,谭癞子昂着头走到康济门内,那里有不少插标卖身的女子,看样子都是最近逃难来的。

    谭癞子在街中停下,左右看了看,没有认得的人,便大摇大摆走到街边。

    那些难民和女子看他气度,以为是个大户家的,纷纷打起精神来。

    谭癞子不由分说,伸手捏着一个女子的脸,手中顿时滑滑的感觉。

    谭癞子嗯了一声,似乎没看上,又往下摸去,这么一路把女子捏了个遍。

    谭癞子心满意足的摇摇头,身后一串卖身的人都失望的看着他,为失去进入大户的机会惋惜。

    此时已到了康济门的门洞,这里是安庆的小码头,门口是人流最多的地方,虽然戒严关了城门,但还能躲躲寒风,所以都被本地乞丐占据着。

    面前就有个乞丐,他端着个破碗,里面已有了五六个铜板,看到谭癞子停下,连忙把碗举起送到谭癞子面前,等着他施舍。

    谭癞子在怀中摸了一下,做出摸钱的样子,旁边一个乞丐见状也立刻凑过来,把碗并排在一起。

    谭癞子手伸出来放到碗上,两个乞丐都期待的看着谭癞子的手,等待着里面掉下一串铜板来。

    突然谭癞子两手齐出,在两个破碗中抓起铜钱,朝着康济门内街绝尘而去,留下两个目瞪口呆的花子。

    ……“花子招来作甚,便宜也不要。”

    南京城南繁华的聚宝门外锣鼓喧天,街边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两队马车排列在街道两旁,车厢两侧都挂着大江银庄的广告牌,上面一个显眼的元宝,蜿蜒的河道形状环绕在下,上面写着大江银庄四个大字。

    刘若谷大声对着几个手下道,“咱们这银庄可是世家大户用的,用乞丐热闹归热闹,但与咱们这银庄不相称,一人发几个铜钱打发走。

    叫乐队和马车队出发,让他们嗓门大点,老子要是听到声音不大,就扣他们工钱。”

    其中一个手下大声道,“就怕那中兵马司万一不准穿城。”

    刘若谷挥挥手,“方才都说好了,他们银子都收了,就往太平门走,只要不去北兵马司的地方就成。”

    片刻之后,两个车队在锣鼓声中出发,一队往报恩寺方向,一队则向城外走去。

    马车上坐的人一边洒传单,一边大声叫喊,“大江钱庄开张大吉,三山街淮清桥头,存银还有利钱,三百两起存。

    和州复社秀才可为证啊,大江钱庄信用有保……”人群闹哄哄的,跟着马车队看热闹去了,刘若谷舒了一口气。

    江北寇乱已经远去,与浦子口一江之隔的南京仍是惊魂未定,但出逃的人在陆续返回,而江北过江来的世家大户仍是将南京作为首选,就连很多扬州人也渡江前来,经历了流寇临城的恐惧之后,他们迫切需要一个江南的安身立命之处,所以流寇离去虽然不久,但南京的房产市场已经开始复苏,市面也跟随着热闹起来。

    庞雨要在南京同时开展银庄和赌场,但催促的最急的就是大江银庄,赌场还在其次。

    乘着前些时日市场混乱的时机,刘若谷在淮清桥头买了一个三层楼的宽大门市,是南京最繁华的地段之一,用了四千两银子,比市场价低了三成,算是少有的沾了流寇的光。

    买下之后一边改造,一边就搞宣传工作,庞雨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除了报纸之外还要在码头和城内搞地推,刘若谷从来没这么干过,今日终于勉强开展起来。

    他匆匆回到城门处一个粥棚下,见到了今日刚到的庞雨,他刚去句容见了张国维,事情大约比较顺利,回到南京之时神情十分轻松。

    流寇临江之时,江南时报发行量大增,每日不停的鼓吹下,这位庞大人如今名动南京,很多人几乎以为就是安庆庞守备独力救下了整个江南。

    在舆论汹涌之下,南京官场也在留意这个小守备。

    刘若谷虽然知道实情,但面对庞雨时还是更加小心了。

    “大人,车队都出发了,今日还要在下新河码头挂广告,大人要不要去看看。”

    庞雨背着手道,“什么价?”

    “联系了几家位置最好的,每家给二两银子,让咱们挂一个月。”

    “很便宜,他们还不懂行情。”

    庞雨笑罢又出来指着粥棚道,“粥棚上面也要挂银庄的牌子。”

    “可此处都是乞丐在吃,他们又不识字,大人方才说乞丐不适合咱们银庄的形象。”

    “自然不是给乞丐看的,所有广告都是给客户看的,做善事和找乞丐宣传又不同,这些有钱人都以文人自居,更以为善为荣,不管是真善伪善。

    咱们银庄现在只接受三百两以上的存银,面对的就是这些有文化的富人,不能光做生意,还得有个形象,要投目标客户所好。”

    刘若谷只得点头答应,他目前对庞雨的套路还不太明白,即便有不明白的还是不敢违逆。

    庞雨闭眼念叨片刻又看着刘若谷道,“城门人流大,十三个城门,热闹的多在南边,南边的六个门都要有粥棚,北边凤仪门是好地方,也要设粥棚,都挂上牌子,这样城门广告就够了,城内的石城门至洪武门七座桥,清溪上五座桥,秦淮河六座桥,桥头都要有牌子。”

    刘若谷连忙记住,庞雨说话很快,刘若谷一边要跟上新的内容,一边还得回忆方才的,所以每次跟庞雨说话都很紧张。

    但这次庞雨没有继续,好像也在思索。

    “大人还有没有吩咐?”

    庞雨举起右手,“港口、城门、桥梁都有了,我还想到一类地方要广告,投放目标更精准,咱们去不好说,得找方以智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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