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带着一蓬水雾现出身形,竟是一名赤膊的健壮大汉,他大半个脸上都是络腮胡子,没有携带任何雨具,衣服揉成一团抓在手上,上身露出强健的疙瘩肉,任由风雨吹打在他身躯上,如同雨中的人形磐石。

    那湖丝长衫不顾雨势的走出食铺,对着来的赤膊男子拱手说着什么,由于雨声太大,庞雨根本听不清,但看那湖丝长衫的样子十分激动。

    两人在外边匆匆说了几句,便一起走入了店中,赤膊男子浑身滴水,随意把手中的衣衫呼的扔在桌上,双手在头脸上呼呼的搓了几把,把水珠都揉在手上,朝着周围一把撒出去,正好撒在两名户房帮闲的衣衫上。

    两名帮闲瞪眼看过去,那赤膊男子带着点不屑的笑着,丝毫没把衙门的人看在眼中,两名帮闲有点被他方才的气势所迫,但唐为民这上官在此,太窝囊的话面子又过不去,两人作势要过去时,唐为民哎了一声,对两人摇了摇头。

    帮闲心中也没底,见上官招呼,便就坡下驴退了回来。

    庞雨观察过那大汉,此人步伐沉稳,最重要的腰腹部力量很足,背部肌肉浑厚,既有爆发力又有耐力,绝不是追求肌肉好看的那种类型,应当是长期练习武术的人,很难对付,不过对方赤手空拳,就算练过武也敌不过人多,自己这方还是胜算居多。

    方才感觉唐为民受了对方轻视,庞雨一心想着在唐为民面前邀功,便躬身在唐为民耳边道,“唐大人,要不要在下带人拿了他。”

    唐为民偏头过来低声道,“方乡官赏识此人,拿了也白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庞雨愣了一下,感情唐为民认得此人,片刻反应过来大概又是谁的家奴之类。

    “方乡官是谁?

    乡长?”

    庞雨虽然没有听明白,但也不打算再问,总之是唐为民不愿招惹就是了。

    湖丝长衫不愿多事,拉了那赤膊大汉几次,那大汉才大马金刀的坐了,湖丝长衫叫过店家加了好几样肉菜,又点了两大壶酒,便与赤膊男子边喝酒边窃窃私语。

    赤膊大汉狠狠瞪了这边一眼,自顾自的端起酒碗仰头一饮而尽,酒水流得满脸皆是。

    “这么大雨还赶路,有病。”

    庞雨在心里给这人下了一个定义。

    角落两人边吃便低声说话,与唐为民一行互不理睬,好在暴雨持续得并不久,雨势渐渐变小,过了半刻钟便完全停歇下来,虽然地面上还积水严重,但唐为民急着要回家,庞雨一行只得继续赶路。

    赤膊大汉端碗喝着酒,眼睛从碗沿上冷冷注视庞雨等人的背影,待到他们远去后,才放下酒碗低声道,“这些衙狗怎地在此处,是不是消息走漏了?”

    湖丝长衫摇摇头,“该当不是,他们行李颇多,随行有马匹马夫,估摸着是去孔城镇或是北峡关勾摄公事的,方才某留意听了他们对话,大约是钱粮仓储之类,只是凑巧遇在此处。”

    “汪兄真是细致入微,说得有理,方才故意挑衅他们,若是来拿人的,便该忍不住了。”

    赤膊大汉低头沉吟片刻,盯着桌面冷冷道,“即便是知道,就六扇门里面的货色,也拿不住咱们兄弟,只要有把长刀,老子一人敢去挑了桐城县衙。”

    “文鼎兄货真价实的武举出身,岂是那些衙狗能挡。”

    湖丝长衫说罢,又站起对着赤膊大汉一躬身道,“前次众位兄弟约在今日,于吕亭驿复申前盟,未成想恰遇骤雨,汪某想着今日定然无一人能来,未想汪兄无惧风雨慨然赴会,此乃古人一诺千金之风,我辈立信当如是!”

    赤膊大汉一摆手,“我辈练武之人,信在艺前。

    只要汪兄召集,黄某定然要来,否则定这盟主作甚,我等既奉汪兄为盟主,便要齐心听从号令,放能做得大事。”

    湖丝长衫敬佩的道,“但今日汪某愿奉文鼎兄为盟主,亦只有黄兄此等豪杰,方能带领我们一众兄弟成就大事,此意已决,请汪兄万勿推辞。”

    赤膊的黄文鼎站起来,本来还想推辞,但那汪兄态度十分诚恳,黄文鼎也懒得再推,端起酒碗和那汪兄一碰,便应了下来。

    “那咱便领这个头,左右这日子无甚趣味,日他娘的郑老、吴丙、殷登一帮球本事没有的鼠辈,仗着家主的势大,夺了户房便宜营生便罢了,还要骑在咱们头上拉屎拉尿,我等兄弟岂能甘居于此等人之下,此事势在必行!然则指挥运筹非我所长,还得仰仗汪兄细细谋划。”

    汪兄阴阴的道,“郑老、吴丙这些人,咋看是仗了家主的势,实则仗的是衙门的势,每有冲突,衙狗便站在他们一方,我等犹如束手相博,岂能占得上风。

    唯有破了衙门的势,才能胜得他们。

    若非如此,我等何须行此险招。

    但靠我等数十兄弟又远远不足,古今要成事者,首要以声势慑人心,次者以重利聚人心,我等应双管齐下,九月正是征收秋粮之际,每年此时民怨沸腾,今年由那杨芳蚤代理知县,他于桐城人地生疏,正是我等起事良机。”

    黄文鼎咬牙道,“首要先报仇杀了那几个仇家,第一个就杀吴丙,他奶奶的,许他放高利贷,就不许咱们放,还强抢张孺的小妾,如今桐城还有谁看得起我们兄弟。

    该当放手博他娘的一回,即便不成也大不了去投那陕西好汉,人家纵横天下也数载,得快活数年是数年的福分,便是末了官府杀头,总比如此窝囊过活一世要强”“流寇总归是流寇,名声需不好听,总还是朝廷更体面。

    要是顺风顺水,咱就往大了干,要那安庆府招安给个官位,也尝尝衙门老爷的味道。”

    黄文鼎点头道,“这运筹之事都听汪兄的,起事如何个起法,汪兄要有个预计,我等也好早作准备。”

    汪兄长长出口气,沉静的说道,“咱几人分头打理,张孺要给些银子,咱们总要打造些兵刃器械,有些人有家室的,要给些安家银子留好后路。

    我负责往来联络各乡有心的兄弟,请文鼎兄带他们在城外僻静处练习兵刃。

    起事时间暂定在九月,到时动手先干了吴家、叶家、方秀才这几家有仇的,若是行事顺遂,再拿下县衙、县丞衙署…”……“哒哒哒。”

    夜幕降临之时,庞雨带着一个沉重的包袱,轻轻扣响县丞衙署侧门的门环。

    明代对官员十分体贴,所有衙门的后面都有给坐堂官提供的住宅,但大门都在二堂之后,如果有私人要拜访,就得从大门、仪门、大堂、退思堂一路进去,门禁森严人多眼杂,十分不利于知县有些私下交易。

    后来便开始有人在后院墙上打侧门,朝廷虽然也曾严令制止,但最终败给了现实,很多县衙都开了侧门,也称为后门,后来的“走后门”一词便大致来源于此。

    也因为不合规制,县丞衙署这后门做得并不豪华,就与普通人家的两扇院门一般。

    扣响门环之后,门上的小窗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了一张长着老鼠须的瘦脸。

    “在下皂班庞雨求见县丞大人。”

    那门子冷冷看着庞雨,既不动作也不说话,庞雨摸出个两三钱的银块奉到窗口前,“大半夜的扰了大哥清净,烦请大哥帮忙通传一声。”

    门子伸手接了,依然愣愣的看着庞雨不说话,好像啥事都没发生一样,庞雨心里暗骂几句,又奉上一两的水丝银锭。

    门子的神色这才有点变化,他声音低沉的道:“原来是皂班的庞皂隶,这些日都听人说你能言会道,懂的体谅大人苦心,是个知恩的人。

    看在这份上,那某便给你通报一声,在这儿等着。”

    “劳烦大哥跑一…”还没等庞雨说完,小窗啪一声又关上了,庞雨在门前呆了片刻,人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这八品官门前不知是几品,现在看来,至少比一个皂隶的等级高。

    不过庞雨在社会上混的时间不短,受人白眼的时候不少,已过了动气的年龄,遇到这种事便会用乐观的态度自我调节。

    摇头笑笑后,便在门前耐心等候,此时已在宵禁,夜色下的桐城万籁俱寂,侧门上的小灯笼轻轻摇晃,庞雨看着投射在地上的影子,更夫的梆子声远远传来,庞雨突然看入了神,仿佛自己还在前世的某个门前,那梆子声只是穿过时空传到他耳中。

    叽叽嘎嘎一阵响,将庞雨拉回了明朝的现实中,门页打开了半边,出来的却不是门子,庞雨借着灯笼光一看,竟然是余先生亲自来了。

    庞雨连忙跟余先生见礼,“怎敢劳动先生亲自前来,罪过罪过。”

    余先生把门推开一些,请庞雨进门后问道,“庞小友午后方归,一路辛苦了,怎地晚间未在家中歇息。”

    庞雨听幕友对自己行程如此清楚,庆幸自己来得及时,“在下奉县丞大人之命巡查各仓,因仓储是县里大事,怕大人挂怀,特意早些向大人禀报一下相关情形。”

    幕友拈拈胡子笑道:“难得庞小友做事如此用心。”

    庞雨先奉上礼单道:“在下有亲友在乡下,带了些土产过来,在下也带来送与县丞大人品尝,还请大人不嫌弃。”

    幕友接过礼单一看,写的是小咸鱼一百五十条,便知道是白银一百五十两,如果是黄金就该是小黄鱼了。

    一百五十两白银已经不是一个小数目,此时的十两银子足够一家人一年生活之需,明朝衙门是名利场,这笔银子不算多,但这毕竟是前任知县收刮之后,有这个数目是可以接受的。

    幕友点头赞许道:“庞小友有心,余某一定转交大人。”

    便叫那门子接了庞雨手中的大包袱,门子接过之时里面发出银块碰撞的叮叮声,绝非小咸鱼能发出来的,庞雨偷眼看了那二人,都是神态自若,就好像小咸鱼确实会如此。

    乘着门子去放银子的功夫,庞雨赶上两步到幕友身边低声道,“先生跟着大人在桐城三年,把桐城治理的蒸蒸日上,听闻先生十分清苦,在下代桐城百姓表示些许心意,明日请周姑娘带到府上,请先生万勿推辞。”

    余先生微微点头,没有其他任何表示,庞雨知道是防着那门子偷听,此次在出差途中庞雨在唐为民那里学到不少东西。

    门子这个岗位看着不起眼,实际上要经手和过眼官吏最隐秘的交易,所以都是官员最亲近的亲戚担任。

    官员对他们的信任往往超过幕友,府邸中这些亲戚和幕友是互相监视状态,所以庞雨不敢此时给余先生打点,果然那门子关门后又靠近过来。

    庞雨连忙离余先生远一点,原本还待余先生领着进去见县丞,却听余先生道:“县丞大人今日有些劳累,已经安歇了,各仓是何情形,由余某转告便可。”

    庞雨一听,果然如何仙崖所说,自己还没有资格进县丞的正堂,幕友能出来和和气气说几句话,已经是给了面子了。

    好在庞雨前世已历遍人情冷暖,如果这就是世道,那他就会适应这个世道,连委屈也不会有,当下也不争取,只拿出两张呈文纸递给幕友。

    “那便烦劳余先生,小人已将相关情形写在此牒呈之中。

    大体而言,桐城各仓进出记录清晰,损毁有人证可查,仓储损失皆因地震所致,乃人力难以挽回。

    各仓防潮、防鼠、防盗措施完备,可见户房赵大人、唐大人平日间督导得力,然则人无完人,各仓仍存在修缮不力、新粮旧粮混放、仓廒老化等瑕疵…”余先生惊讶的接过文牒,借着灯笼昏黄的光亮粗粗扫过,只见纸上抬头写着“巡仓备览牒呈”。

    明代县衙公文跟现代一样,区分上下和平级行文,用得最多的是“牒”,庞雨这样的下级向上行文称为“牒呈”。

    但庞雨粗略从唐为民那里学习了一下,显然并未完全弄明白,牒呈多用于请示,这样的汇报应该叫“申详”。

    但余先生也没有太在意。

    因为按庞雨皂班衙役的身份,轮不到他来写正式的公文,唐为民自然会给县丞提交牒呈。

    所以这份呈文只能算给县丞的个人汇报,余先生不打算纠正其中的格式问题。

    但他越看越惊讶,衙役大多粗鄙不通文墨,好多人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而庞雨写的此文条理清晰,在文牒中将各仓分类罗列。

    余先生久在官衙,大概看看就知道里面的内容都是胡编乱造,但一个皂隶能把呈文写得如此清晰明白,确实余先生在公门中首见。

    整个行文四平八稳,捧了县丞的英明,奉承了户房的管理,把带队的唐为民吹得天花乱坠,末了还留了对隐患的分析,还一一提出改进意见。

    显得庞雨很有见解。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那毛笔字构型确实不佳。

    庞雨将呈文内容大致说明一番,余先生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这效果就是庞雨要的,不论做什么事情,想要做到出人头地,做人只是一个必要条件,做事本身才是充分条件。

    就以此次巡仓而论,巡仓只是经过,最后出来向安庆府的申详,才是巡仓工作的结果,而有了庞雨这份文牒,就会减少幕友很大的工作量,幕友以后便会需要庞雨这个人,愿意给他安排更多差事,在与余先生的交易中,庞雨的价值便增加了。

    “夜深了,不敢再扰先生,请先生早些休息,晚辈先行告退。”

    庞雨故意用了晚辈自称,以拉近和余先生的距离,这次余先生果然没有再纠正他,显然他在心理上对庞雨的才能有更多认可,而不只是把庞雨当做一个投机的二傻子。

    略微寒暄几句后,庞雨便告辞出门,余先生仍在原地,接着微弱的灯笼光,看了手中的呈文纸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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