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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府,番禹港,官船专用的码头前。

    “这些是什么东西,”

    看着大堆大堆的箱笼,和精心包裹过的家什,在码头木制吊架的吊装下,被人一一装船。

    一名年轻的吏员,不禁出声问道

    “此乃输前的军淄……”

    更加老成的吏目应声道

    “军淄?这明明是”

    “不要多嘴……”

    老吏目加重了语气。

    “既然上官说这是军淄,这就一定是军淄……”

    “除非你不想要这身皮和前程了……”

    然后,他笑容可掬在出港的官防和引子上,戳上朱砂印子,算是完成手续齐备。

    至于,还有一些脂粉味甚重的女人,拿着包裹在一一登船,也被熟视无睹了。

    而在不远处的酒楼上,也在进行着某场饯行宴,最引人注目的是靠正东窗口坐席,杯盘交错,高谈阔论而旁若无人的一大群人。

    他们头戴方巾,身穿青色褥衫,表明他们都是文院学生的身分。相比少而精练也不常出现在市井中的政经两院;号称数量第一的文院学生,素来是广府社会的招牌和风景之一。

    堪称是拿得稳的候补进士,清流奠基的大众良心,有很大把握的未来大小九卿上座的选材之备。

    当然,因为良莠不齐的缘故,他们更多时候则是一群摇唇鼓舌的酸才,有的甚至还有用诗礼易书文过身的街混儿,他们属于庠序之地的两学,与高度都市化了的广府市井,长久杂交而生的混血产物。

    既有混迹市井的世俗亲民,亦有国学官家的骄傲与自矜。用后世流行的用词说,就是一群体制外感觉良好的自于赵。

    因此,他们总是喜欢议论和思辨了。生张熟魏,碰在一起,就要议长论短、道黑说白。还有一股怪脾气,遇到什么事儿,都要分出两派、三派、四派,是与非,黑与白,骑墙的、和稀泥的,东源西撤的相互争辩成一团,不闹到面红耳赤,揎臂掳袖,决不罢休。

    当然了,他们常常是为议论而议论。思辨议政是这些文学生的政治生活中头等大事,而文学生的议论,又很容易成为广府政治生活中的一个重要项目,为上位者吹风和试水的先行。

    且不要小看了他们,他们常常会真不自觉就成为舆论从众的推动者,有时朝廷大臣也会象征性的听听他们的意见,才好做出于公无私的行事姿态来。

    因此,哪怕是在这辞别践宴上,也依旧不免要争论起来,只是话题就不那么恭敬和客气了。

    “秦学正非礼勿动,非礼勿视,可谓是个端方君子了。”

    “哪里的话o他是钻了李浪子的道路,才进太学来的。岂有君子肯钻浪子的门路o”

    “这话说得是。俺看他是内心有所不足,面子上格外装出道学气。信不得他。”

    “你怎见得他的内心有所不足o这分明是深文周内,罗织锻炼‘之词了。”

    “有朝一日,你老兄要吃了他的深文周内、罗织锻炼‘亏,方信余言之不谬。”

    “子非亲学正,安知亲学正之心事o”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秦学正之心事o”

    而居于楼上之席上首,隐约听着这些新旧同年,分作拥护派、反对派和中立派各种陈词慷慨激昂。作为今日践行宴会的主角,即将赴任远地的秦学正,也有些酒不醉人人自醉的醺醺然。

    不被人所妒的都是庸才,特别是对于一群喜欢夸夸其谈的文学生来说,所谓的清望名声,还不都是靠相互之间鼓吹起来的。

    但至少曾经身为其中一员的他,终于混出头了,虽然这个机会,来得有些茫然和仓促。

    秦学正是乃是静江府古县人士(今广西永福县境),以当过附郭县令的父辈余泽,而荫补入学京大。

    最终,以文学院出身,在正元年的京中恩科会试,考了个二榜末位,遂被畿内的某家大海商给榜下捉婿,而一夜之间成了东床快婿,总算摆脱了清贫寒苦的生活日常。

    光是娘家的陪嫁,就让父母双亡的他,自此过上了有车马有宅院,奴婢成群的好日子。

    虽然新婚之夜的见红有些可疑,初经人事的娘子对床地之事,也过于热衷和熟稔了,但至少平日里还算和睦敦亲,鲽隽恋热。

    有了娘家的财力做支持,好容易结束了出身资历的堪磨,又通过审官院的考揭式,却又被放了一个太学博士,这种无关紧要的冷衙闲职,

    依照历朝例制,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分别面向三品、五品、七品以上官僚子弟,律学、书学、算学则面向八品以下子弟及庶人。原本应该是交游广泛,而颇得潜力的差事

    但是实际上,大梁立国以来,太学和国子监的大部分功能,早已经被京大、京武这两学三附,以及各分院所取代了,而变成纯粹的编纂教材和安置学官的闲散机构。

    因此,除了每月十几缗钱和五石米之外,只能使劲喝着免费的茶水,与一群不得志的微品清流混在一起,甩甩嘴皮子,指点纵横,指望着靠有朝一日,耸人听闻之言,而上达天听。

    然后,他终于引起上头重视了,却也得罪了上官,几句“语多悖逆,素有怨望”,就让他的前程和人生,变得灰暗一片。

    若不是妻子娘家为了投资不落空,额外花了大价钱打点,只怕要被“谤言国是”的罪名,而革除功名追回出身以来文字,甚至流配外洲。

    尽管如此,他的前程依旧灰暗,职事也丢了,连每月十几缗的出息也没有了,而只能在家反省而坐吃山空。

    但是只要他还生活在广府,就无法回避社交上的应酬往来,和相应的花销,而这一切,就只能从娘子的私囊里讨要了,这么一来二去的日子长了。

    这也让他在家中地位一落千丈,逐渐被妻子所嫌弃,也在娘家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因为在娘子面前唯唯诺诺,毫无身段和主见的风闻,以至于让他传出了“赘博士”绰号。

    因为他被娘子管束甚严,而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作风,也得了一个“长脚相公”的别号。

    甚至一度在下人中,都传出既然毫无子嗣,那也没有必要继续耽误下去,于脆和离再嫁的风闻。

    然后娘子回娘家的频率也越来越多,以至于很多时候,他只能独守空房,连借酒浇愁的钱,都不知道如何着落。

    好在这个风闻,终究是没有变成现实,他的转机却又来了,却是一位旧日的师长,如今的文院副座,在巡视太学时突然提到了他的名字,于是,他恢复了学正的职衔和收入。

    腰身变得有些发福的妻子,也终于回心转意的从娘家给搬了回来,不但还清了他的赊欠,还重新给了一笔日常交际的花费。

    接下来,娘家人乘机再以捐国为名舍了一大笔钱,故而将他有幸列入了北选的候补官中,又额外打点了北面选人司,终于谋的一个现放的职事。

    虽然不是亲民的正印官,或是比较有油水的佐副,但至少保证是道下职事的分巡官。

    因此,在他的践行宴,将那些故旧不论亲疏与否,全部邀了过来算是某种排场,对方也大多表现出识趣和赏脸的态度。

    当然是指望着有这分脸熟的缘故在,日过可以在落第之后,多一条僚属资历的路子。

    而他心情开悦治下,一口气吃了十五个软羊荷包,又满饮了十几钟酒,只觉得饱胀异常。

    “娘子,某一定会好生珍惜这个机会……”

    “给你挣上一副体面的诰身出来……”

    秦学正如此暗自期许和发誓到。

    这时候,他却沿着船外,看到港口正在装船的那一幕,不由若有所思的皱起眉头来。

    “广府有新科御史奏,”

    “有淮东置制罗氏家人,假以输前而公器私用,”

    “滥用官船发运私家之物,又随船偕行女伎……是为……”

    “依例留中吧,都是些小题大做之流……”

    相比广府码头上出现的这些许小插曲,江宁行在里的某些人,则更关心另一个消息。

    “最近有灵璧候的家人来报官……”

    通政司中值守一名的承制低声道,

    “说是灵璧候已经在天南当地,失联多日了……”

    “当地的避暑田庄遭了大火,烧的只剩下十数具身份不明的尸骸……”

    “连同当地的数百名庄户,都一起不见了踪迹……”

    “那朝中又是怎么处置的……”

    值领右都承旨陈观泰,皱了皱眉头到。

    “是以已经呈报到了内厅,请求大府为他做主……”

    “做主,为什么要替他家做主……”

    听到这句话,都承旨陈观泰不由笑了起来。

    “灵璧候等人,私下脱离监管,潜逃出广府的罪名,还没人着落呢”

    “那大府的意思呢……”

    随即他又问道

    “毕竟是国朝的勋门,勿可使其寒心,物伤其类……”

    那名承制官应声道。

    “口喻是如此”

    “那就是说只要责成有司,做出足够严加追拿的姿态就够了……”

    陈观泰却是再次笑了起来

    “至于其他的就算了,追责起来大家都不好看的”

    “侯府中人,似有所指啊……”

    那名承制官似乎还不肯放弃。

    “什么,你说的那个嫌疑对象,那有证据么……”

    陈观泰突然正色道

    “没有的话,就是肆意攀污国朝重臣,前澄海世子可还在宗正寺里圈禁待罪呢……”

    “就算是有证据,也得依照有司法度,哪怕是是灵璧侯府也不能肆意妄为,”

    “更何况是在监管中,私下出走失联的……谁知道这不是掩人耳目的苦肉计?”

    “故而真要牵扯起来,最该惶急的不是我们,而是那些出奔时提供协力的人家才是……”

    “毕竟,平白没掉一个大活人,这身后的爵位和产业,只怕也是一笔烂账了……”

    “若是朝中有所追问起来,就这么说好了”

    “我等也须得顾全大局,断然不能光靠某家人的一面之词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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