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瑶公主霍然站起身来:“咳血了?”

    在玉瑶公主心里,咳血是多么严重的症候啊,人如果一咳血,只怕就是将要辞世的征兆了。

    大皇子默然不语。

    “太医去看过了吗?怎么说的?”

    “我来得早,得明天才能宣太医来问清楚。”

    玉瑶公主在屋里转了个来:“明儿太医来的时候,皇兄你记得叫我一声,我好细问问。”

    “好。”

    大皇子本来觉浅,夜里时常惊醒。李署令还格外叮嘱让他万事要放宽心,不要忧思过重。皇上安排王默言教导他们兄妹两个音律,未尝没有想教他们平心静心的意思。大皇子平时倘若睡不着时,就躺在那儿闭上眼,默念一篇庄子,又或是念一段经文,驱除心中杂念,可是今天这法子都不管用。不管念什么,最后眼前都会浮现出王默言黝黑的带着无言恳求的眼睛,然后又换成那个叫小念的孩子的脸庞。那么瘦的一个孩子,大皇子现在想起来了,那孩子端茶的时候,生上生了冻疮,红红紫紫的,有的地方已经溃烂了。

    他睡不着,怎么都睡不着。

    上夜的宫女缘衣也发愁,殿下身子骨不好,太医早叮嘱过,吃什么好东西都不及夜里美美睡一觉来得养人。可现在殿下听着一直没睡着,这可如何是好?眼下正是入冬的时节,殿下可千万别病倒了。

    缘衣不敢躺着不动,起身到大皇子榻前,轻声问:“殿下要用茶水吗?”

    “不用了。”大皇子轻声应:“你去歇着吧。”

    她哪里歇得着。

    “奴婢给殿下念一段经吧?”

    缘衣是识字的,未进宫前她父亲就是个读人,可惜念了半辈子还是个老童生。她不比别人漂亮,手也不比别人灵巧,能被挑中伺候大皇子和她识字也不无关系。

    虽然大皇子还是说不必念,缘衣却不能抛下殿下一个人躺着。

    “奴婢也睡不着,正好同殿下作伴。”她净了手,从架子上取了一本佛经翻开,轻声诵读起来。

    缘衣虽然识字,但是佛经上的字都不是常见的字,有的她甚至不认识,读的有些磕磕巴巴的。

    大皇子却觉得自己感觉比刚才好多了。

    一个人的时候难免想的更多更细,但是身边有光亮,有人陪伴的时候,自然会觉得安定许多。

    殿内的两人都没发觉,白洪齐已经悄悄来过一趟又离去了。

    自然,大皇子这儿的动静他是一五一十向皇上详细禀告了,等说完了这些,白洪齐轻声问:“皇上,真不用劝一劝殿下吗?”

    “不用劝他,他自己总是能想通的。”

    生老病死是每一个人都会遇到,每一个人都会亲身经历的事。应汿心地柔软纯善,但他一天一天在长大,这些事情他总会遇到。

    玉瑶就已经经历了一丧母,在这件事情上头,她表现的远比大皇子豁达从容,去洗漱过已经歇下了,而大皇子却无法象妹妹一样将生死之事看淡。

    有些事总是要经历一才知道是个什么体会,将来再遇到时才不会惊惶无措。

    有些消息,皇上这里当然比大皇子要灵通。

    王默言的腿是被掳走并囚禁他的人硬是用粗棍压断的。那些人早早在筹备,以赌债引赵家人入彀,欠了钱的赵苓的兄长虽然明知道那些人不怀好意,还是把王默言骗了去,这一去自然是羊入虎口。一个大活人没了,宫里的差事倘若没人去应卯,一寻起来就会露馅,赵苓那个没用的哥哥把王默言骗出去,已经算是上了贼船,他和他老娘、老婆,一起央求妹妹。

    赵苓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一家老小都在人家掌握之中,既欠债,又已经上了船,她只好咬牙去替王默言请了几日的假。因为两人关系好,代请假的事情以前就有,所以才能遮掩过去。

    清风台事发赵苓撞死之后,王默言被巡城司的人发现时已经只剩一口气了,他八成是曾经想要逃跑,所以再次被抓后就被打断了腿,肺腑五脏也受了伤。那些人只要看着他不死,医药饭食一概没有,这么些天大概也只想起来给点水喝,难为他还能撑下来。

    若不是他已经伤成这样,只怕还要进一次牢狱受一刑审。眼看他这样,说他与贼人也有勾连那是万万不会的。

    白洪齐出去一趟又进来,轻声禀告:“皇上,太医署蒋科钰话,说今夜戌时三刻王默言咽气,他想讨个示下,明儿要是殿下问起来,他该如何话?”

    皇上提笔的手微微一顿:“如实话吧,王默言留下什么话没有?”

    “没有,下午见到殿下的时候怕是光返照,蒋科钰跟着马侍卫到的时候,王默言已经不醒人事,后来再没有只字片语留下。”

    皇上微微颔首,白洪齐又说:“王家别无亲故,就只有留下一个叫王念林的孩子,奴婢去传信话,先吩咐人照看一二吧?”

    皇上这没作声,白洪齐知道这就是默许的意思,悄悄躬身退下。

    玉瑶公主一早起来心里就惦记这事,但知道如果不去云光楼单等叫太医来话是不成的,总得去点个卯打个转才是。这一早上她心不在焉的,徐尚宫不敢管她,甘熙云却看出来不对,轻声问她:“殿下这是有心事?”

    “昨天皇兄去看了王供奉,说是病的很重。”

    甘熙云认得王默言,在进宫之前就认得,听了这话也吃了一惊。

    “可要紧吗?能不能请太医去看看?”

    玉瑶公主摇摇头没出声。

    甘熙云就知道这病的肯定不好。

    坐了小半个时辰玉瑶公主就说要去,徐尚宫都不用问一句缘由,直接就替玉瑶公主去传步辇去了。

    换做平时玉瑶公主倒愿意自己走几步去。但天时不好,今天又飘起了雪,天寒地滑,没谁敢让公主自己走。

    其实这个天儿坐在步辇上还冷,得多盖一张厚毡,还不及走动走动身上暖热舒坦。

    雪片被风吹的在空中打旋儿,即使戴上了风帽,也有雪片落在睫毛、鼻尖上。

    玉瑶公主伸出手来接了一片,洁白晶莹的雪花被她手掌心的暖意一烘,慢慢的融解消隐,化成了透明的水渍。

    玉瑶公主抬起头往上看,远处的宫殿都被雪遮掩,天空是一片阴沉沉的铅灰色,那些云就象压在人头顶一样。

    她想起在清璧堂时,王默言坐在绿竹丛间吹奏笛子。那时候她有些迷迷糊糊的,可是那些曲子她都听得清楚,许多也都记着。

    明明那么好的一个人。

    也许以后再也听不到那样曲子了。

    教坊司里当然还有许多会吹笛子的伶人,但是那些人的曲子都显得那样浮躁,污浊,而不象王供奉那样,他的曲子似乎总能吹到人的心里,干净,宁定。

    多可惜啊。

    她来的这样早,谢宁当然要问一声。

    “挂念皇兄昨天说的王供奉的事情,所以早些来了。”

    “哦,”谢宁将刚呈来的糕点往玉瑶公主面前移了移:“尝尝,我觉得甜了些,你可能喜欢。”

    “多谢娘娘。”

    玉瑶公主最近肚子饿的很快,不知道是象郭尚宫说的那样她近来在长身量,还是因为天气冷了,身上总爱发冷,所以总是用过膳没一会儿就肚子饿,身边随时随地都备着糕点。

    只是今天的糕点用着并没有往日那么香甜。

    谢宁神色平静,早起料理了几件要紧的宫务之后,还做了一会儿针线。她之前就想做的东西,因为有孕、生子耽误下来,现在入了冬还有些空暇就抽空做一做,不然等进了腊月,宫里要忙活过年的事情,那时候就难得有时间了。

    做针线的时候,她心里也会渐渐变得安定下来。

    玉瑶公主吃了两块点心,觉得点心外面沾的糖粉有点多,吃完了糕点还得洗一手,很不是不便。

    她默默凑到谢宁跟前,也找了一块布开始缝。这块布的大小只够缝半个巴掌大的小袋子,缝好后可以用来装墨条,也可以用来装块糖糕之类。

    大皇子来时头上、肩上都沾着雪,到了屋里热气一熏,那些雪花不等被拂下,就化成了亮晶晶的水珠,沾在他披着的那一领斗篷上头。

    因为谨妃才去不久,大皇子他们的裘衣都没有穿上。

    等大皇子请过安坐下之后,这才说:“赵福海已经去太医署了,召昨天去王家的太医来问话。”

    谢宁点了点头:“也好。问一问清楚,倘若有什么帮得的地方就伸手帮一把。”

    大皇子今天精神不怎么好,一看就知道他昨夜里又没睡实。

    这孩子就是这一点儿不好。

    太重情义了也不尽是好事,要换个没心没肺的人,昨天的事情就不会这样牵肠挂肚的。

    “你不要太担心了。倘若他家中缺医少药不好调养,有了太医照看,想必好转是有指望的。”

    大皇子也点了点头:“娘娘说得是。”

    只是话虽然这样说,他心里却真的没有抱太大指望。

    昨天王供奉的样子他看见了,那模样真让人惊心。

    夏月领着蒋太医已经走到了殿门外头,正等候通禀。

    内殿中大皇子正轻声说:“还要请娘娘费心,多赏些药材。”

    外头宫人说道:“娘娘,蒋太医求见。”

    谢宁说:“进来吧。”

    蒋科钰心中忐忑,迈步进了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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