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平八稳的八仙桌旁摆着四个蜀锦扎出来的锦墩,桌子上紫檀木的托盘里放着的茶碗,泡着的是今年的雨前龙井芽,屋角的兽头吞口熏香小炉子里袅袅婷婷地飘着竹叶香,再加上满屋子的精细物件摆设,这要是猛不盯有个拿着团扇遮挡了半边面孔的清秀姑娘从门口走进来,都能让人觉得自己是身处哪位大家闺秀的闺阁当中。

    翻着眼皮子,端坐在锦绣牙床上的段爷敞胸露怀地四处打量着这间布置得花团锦簇的屋子,很是四海地朝着低眉顺眼站在自己身边的老鸨子叫道:“嗬你这满目春里,也还真算得上是舍得下本钱的!就这么一屋子的精致玩意,真要是拿到外边发卖了能有这个数儿了吧?”

    瞟了一眼段爷伸出来不断翻弄着的巴掌,已然面色发白的老鸨子强笑着接应上了段爷的话头:“段爷您圣明,我这小门户里哪有什么真精致的玩意?就这一屋子东西,一多半也都是从外边租借来的,一个月下来,光挑费就得”

    冷笑一声,抬着一条腿踩在个锦墩上的熊爷狠狠朝着铺着厚绒地毯的楼板上吐了口痰:“都这当口了,还跟段爷眼皮子底下玩花活儿不是?我看你真是个嘬死的主儿!人家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他**是见了棺材都不低头!”

    很有些心疼地看了看很值几个钱的地毯,老鸨子无可奈何地朝着段爷强笑道:“今儿当着两位爷出了这么档子事儿,旁的琐碎也不论,我这也就有话痛快说了——二位爷,赏咱满目春书寓一条路走?”

    嘿嘿怪笑着,段爷四仰八叉地靠在了牙床上堆着的被褥上:“想找路走,那就得拿出来个找路走的样子不是?!”

    把腰弯的都要贴了地皮,老鸨子一迭声地朝着段爷说到:“那段爷您吩咐?!”

    拿手指头轻轻敲打着牙床的床框子,段爷嘴里慢条斯理地哼起了一段西皮二黄,却是压根都不搭理那卑躬屈膝的老鸨子。

    端起桌子上的茶碗喝了口茶水,早对段爷的习惯做派了如指掌的熊爷顿时开口叫道:“就这点眼力见,也不知道你这满目春是怎么在四九城里面戳起来的?!麻溜儿的撂句实话——你这满目春书寓,都是谁帮你撑着场面的?”

    半侧过了身子,老鸨子丝毫不敢隐瞒地朝着熊爷应道:“每月十五,赛秦琼赛爷都会上门照看一回,也都是照着四九城里的老规矩,照着账本上的数儿,五抽一的份子!”

    “官面上呢?”

    “说句不怕二位爷见怪的话,这书寓胡同里,家家书寓嘴上都说着有人给撑腰,可那都是拿着这话吓唬些外路空子的!真到了书寓里出点啥事儿的时候,那些位平日里把胸脯子拍紫了的爷们可都是有着官身的,都怕招惹闲话,躲还躲不及呢,哪儿会真有人给咱们这下九流的行当撑腰?”

    “嚯,还真是一挑着大旗当虎皮的主儿!那该怎么孝敬段爷,你心里就得有数!”

    “您受累赏个示下?”

    “也甭跟我提你那记账本子,每月初一踏踏实实给段爷孝敬五百块大洋!平日里段爷要是上你这儿走动,自己多长几个心眼,当你亲祖宗招呼,好生伺候着!”

    “嘿哟这可是不成啊!我这小门小户的,一个月归了包堆、再去了挑费,可也就能挣几个棒子面钱”

    “嗬?还敢跟你熊爷侃价不是?!一个月六百!”

    “熊爷您抬抬手”

    “七百!”

    “成熊爷您说啥就是啥了”

    不屑地冷哼一声,熊爷抬腿走到了那哭丧着脸的老鸨子身边,一把拽着那老鸨子的衣领朝外走去:“那你还不赶紧的把姑娘给段爷送屋里来?还杵在这儿碍眼,是想找抽不是?!”

    迎着推门而出的熊爷,相有豹笑嘻嘻地朝着满脸得意神色的熊爷抱了抱拳,这才侧身走进了屋子里,翻手关上了房门。

    朝着依旧靠在被褥上哼哼着西皮二黄的熊爷抱了抱拳,相有豹嬉笑着朝段爷低声说道:“恭喜段爷,您财源广进,日进斗金!”

    撩着眼皮子瞄了相有豹一眼,段爷懒洋洋地坐直了身子,扎煞着双臂伸了个懒腰:“我说相爷,我姓段的好歹也是在四九城里混了多少年的老家雀了,什么花花肠子我没见过?可就自打认识了您,我还真得拍着心窝子说一句——要论坑人,您是祖宗辈儿的!”

    迎着段爷眯缝着眼睛望过来的眼神,相有豹嘿嘿坏笑着朝段爷应道:“这不还是得仗着段爷的威风,这才能把这事儿办成了不是?再说了,段爷您眼瞅着就得换张金交椅,这书寓胡同迟早也都是段爷您盘子里的菜,早吃个一两口的,这也不打紧不是?”

    嘿嘿怪笑着,段爷却是朝着房门口努了努嘴:“这事儿都办得差不离了,你也就别跟这儿待着了,该干嘛干嘛去吧?”

    听着段爷催驾的话音,相有豹却是没挪动脚步,只是朝着段爷低声说道:“这不是还差了个手尾不是?”

    乜斜着一双眼睛,段爷很有些诧异地看向了相有豹:“今儿晚上这一出,人证、物证都是齐全的,满目春里的人也都叫写了伏辩,签字画押、按了手印。日后就算是有人想找后账,只要把这玩意朝着桌子上一放,还有谁敢朝着这屎盆子里凑合?!还差了什么手尾?!”

    朝前凑了半步,相有豹压低了嗓门朝着段爷说道:“还有那位会配药的主儿,段爷您打算怎么处置?”

    不屑地哼了半声,段爷仰身再次靠到了柔软的被褥上:“私配禁药、图财害命,这罪过说轻了也得在大狱里蹲个三年五载。要是朝着重了说崩了也不为过!怎么着,你有话要说?!”

    微微皱着眉头,相有豹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事儿似的沉吟着说道:“可我听说配药的这位爷,手里头还真有些旁人不知道的活儿!听说这满目春里有过个管采买的,就因为没照着这位爷的吩咐去买药,七天后可就口吐鲜血,搭回家就成了个疯子,没几天就跳了永定河!”

    猛地睁开了半闭着的眼睛,熊爷微微欠起了身子:“有这事儿?”

    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相有豹的话音里多多少少地带上了几分诡谲的味道:“就这么位能记仇、还有本事暗地里下死手的主儿,真要是叫他得了翻身的机会,那可真指不定这位爷能做出来些什么事儿!?人都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暗地里下药害人的本事,那可比暗箭还难防备!段爷,您可是见天儿在场面上走着的人物,有句老话您指定知道——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

    脸上蓦然闪过了一丝青气,段爷慢条斯理地坐直了身子,嘬着牙花子冷哼着说道:“我说相爷,自打你变着法子把我勾连到这事儿里边来,你奔着的就是要弄死这配药的主儿吧?!按理说,你一个刚打关外来四九城里的爷们,怎么也不能跟他有这么大仇不是?”

    也不回答段爷的问话,相有豹倒是一脸坦然地朝着段爷应道:“这满目春书寓后院屋子里有些什么,估摸着段爷您手下的弟兄也都跟你说了!就这么一位配药害人的主儿,段爷您就算是亲手崩了他,也都是积德行善的大好事!”

    耳听着门外面传来的隐约脚步声,段爷抬手指了指房门:“去找我那些个弟兄,就说今儿我乏了,就歇在满目春了!叫他们把旁人都放了,就把那配药的主儿好好的押回巡警局去!可记住吩咐他们,这晚上道黑,可千万别叫人跑了!明儿一早上我醒过来,甭管怎么着,我都要见着这位懂配药的主儿!站着的见不着,躺着的也凑合!”

    答应一声,相有豹转身拉开了房门,与正把姑娘送到了房门口的老鸨子擦身而过,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了那些正看押着满目春里一干人等的巡警面前。

    凑到了常跟在段爷身边的一名巡警耳边,相有豹一字不漏地把段爷的话重复了一遍。看着那巡警眼睛里蓦然闪过的一丝凶光,相有豹不着痕迹地将早已经备好的一封大洋轻轻放到了那巡警的口袋里。

    感受着口袋里骤然增加的分量,那得了段爷吩咐的巡警很是满意地朝着相有豹点了点头,这才吆五喝六地朝着另外几个巡警叫道:“段爷吩咐了,旁人勿论,就把那配药的主儿带回巡警局去仔细审查!我说兄弟们,这可都快后半夜的光景了,腿脚上都麻利着些,早早的把人弄到家了省心!”

    似乎是做惯了些得钱买放、收钱害命的勾当,只一听那话音里着重了语气说出的‘麻利’、‘到家’的字眼,几名巡警顿时乱糟糟地答应了,也不管其他那些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满目春内一干人等,只是押着那依旧被反绑了双手的中年汉子出了满目春书寓的大门。

    都还没等相有豹与站在院子里的熊爷说上一句话,从满目春书寓门外,已然传来了那些刚刚走出门的巡警乱糟糟的吆喝声:“嘿跑了!人犯跑了啊”

    “站住!麻溜儿的给爷站住,爷开枪了啊”

    “还敢跑开枪!”

    伴随着那杂乱的吆喝声,几声差不离响在了一个点儿上的枪声,顿时把满目春里刚刚站起了身子的一干人等吓得惊叫着捂着耳朵蹲了下去。

    而在满目春书寓的大门口,方才得了相有豹一封大洋的巡警却是吊儿郎当地晃悠着走了进来,吊着嗓门朝着刚刚闻声从楼上冲下来的老鸨子叫嚷道:“刚刚在满目春里抓捕的人犯一名妄图逃脱,已被当场正法!我说这满目春里管事的,懂规矩不懂?”

    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脸色苍白的老鸨子带着哭腔朝着站在一旁的白癞子、邢老八叫嚷道:“你们两个是死人不是?还不赶紧的照着规矩给几位爷们拿个洗衣裳的红包儿来?”

    傻愣愣地答应一声,邢老八却又朝着那脸色苍白的老鸨子问道:“这拿多少合适啊?”

    嘿嘿怪笑着,那重新走进院子的巡警把手里头兀自冒烟的手枪耍了个枪花:“这就得看您的意思了!反正您可千万别把这点意思,给弄成了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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