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地惊雷,传遍了长安城每个角落,天师道自然也不会免俗。

    裴宗之起身,为对面的张解倒了杯茶,道:“你先喝口茶,我去给你拿些东西!”

    杯子里的茶水早已凉透了,入口苦涩醒神,张解看向转身入屋的裴宗之:“你要做什么?”

    这个人贪食又挑食,方才就觉得他有些心不在焉的,不知道在干什么,眼下这一杯凉茶更是坐实了自己的猜测。

    裴宗之在等,等雷声响起。

    他进去不过片刻,便抱着一大堆东西走了出来。张解扫了一眼,朱砂、香鼎、符纸应有尽有,眉心一跳:“做什么?”他有种不妙的感觉。

    裴宗之指向裴园中的锁魂大阵道:“超渡你的先人。”

    “今天么?”张解怔了一怔,觉得有些突然,看着他道,“我还以为会是卫姐姐来,没想到却是你。那要我做什么?”

    “你来。”裴宗之将东西堆在石桌上,道。

    他?张解只觉心跳如鼓,说不出是紧张还是害怕或者别的情绪,只是本能的后退了一步,手却一伸,抓住了他的衣裳,道:“为什么你不来?是考验我么?”

    “不是考验,我不会,所以只能你来。”裴宗之道,“听说济南府就是你救的一城百姓,这次你再救一次吧!”

    “那不一样!”张解脸色微变,张口听到自己辩解,“不是我救的,是张家先祖救的!”他只是找出了祖宅中的机关罢了。没有那个能力又怎敢担下这等责任?

    “这次也没有让你救!”裴宗之说着看向锁魂大阵,“是他们!”

    “他们怎么救?”张解问道。

    裴宗之斜睨了他一眼,抱怨道:“你话真多!”

    虽是抱怨了一句,但还是解释了起来:“长安不雨是因皇陵吉变大凶地,煞气太过以致阴阳失衡。张家历代点煞除恶,以煞镇煞。”

    “这样可以么?”张解更是不解:“书上……”他想说书上没写,但才说了两个字就闭了嘴,书是前人的经验总结,经验总是不断完善的,不是书上没写就不可以的。

    “大概吧!”裴宗之回了他一句语焉不详的话,手里提着一只巴掌大小的铜钟,“我去撤阵,你准备超渡……”

    “我没有做过。”张解有些迟疑,不自然的将手背到身后,他的手心已经出汗了,是紧张,“此前只是纸上谈兵。”

    “什么都有第一次。”裴宗之却不以为意,“第一次对上自己人,总会对你宽容一些,去吧!”

    语气平静却不容推辞。

    张解深吸了一口气,听到自己回答:“好!”

    ……

    锁魂大阵撤下的那一刹那,裴园上空随即风云变色,不过因着整个长安城中响声不断的惊雷,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这一幕。

    眼下整个长安城中但凡能腾的开手的都往皇城的方向去了,这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了,就是有,也正忙的焦头烂额,脱不开身。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顺道而行,有人逆着人群的方向正往这边而来。

    凡事都有第一次,有什么可怕的?张解站定。

    安抚神魂、除去怨煞,一世终结,一世开始,轮回的终点也是起点。

    人生有七魂六魄,留在最后的怨与煞有多有少,有些人怨煞太过便会滋生他念,由此生出颠倒阴阳平衡之物,也就是常见的鬼煞,这些鬼煞,初时还对为人时的经过有所记忆,往后便会渐渐遗忘,只剩下掠夺生气、阳气的本能。

    张家神魂的怨煞并不是来自于怨而是来自于煞,点煞除恶,本就是一件以煞镇煞的事。是以张氏族人死后通常都需借用阴阳术手段超渡终结轮回。

    这一次……张解一个恍神,铺天盖地的煞气自四周涌来。

    天地变色,入目所见一片赤红,好像有什么东西从眼角、唇齿、鼻间还有耳朵里流了出来。双腿一麻,他一下子跪了下来。

    流的是血吧!看来,他果然还是不行啊!不过所幸这也算是输给了张家自己人,不算辱了这个姓氏。张解晃了晃,即将昏倒的前夕一道温润的力量自身后涌入游走全身,裴宗之带着几分嫌弃的声音自身后响了起来:“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弱,你姐姐在你这个年纪……”

    “在他这个年纪也未必抵抗的了如此大的煞气。”一道说笑声自一旁响起。

    裴宗之看向走过来,自顾自坐下一手搭在张解肩头的刘凡道:“你来我们这里是想做什么?”顿了顿似乎猜到张解想问什么,跟着解释了一句,“他叫刘凡。”

    原来这就是那个刘家人!张解身体一僵。

    手搭在张解肩头感受到掌下变化的刘凡不由失笑:“不必紧张,我与卫天师一见如故,相交甚好,是好朋友。”

    “他骗人的。”裴宗之想也不想便戳破了刘凡的谎话,再次问刘凡,“你来是想做什么的?”

    “我的手下去皇城门口看卫天师‘表演’了,我觉得比起卫天师那边的动静,你们这里要做的事情或许更重要,所以原本是打算来看看你们这里能不能捣个乱什么的。”刘凡倒是“诚实”的说出了自己的打算,看到张解如临大敌的不由又笑了,道,“不过,现在我改主意了。”

    “你们两个:一个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会还是装的,另一个看上去像个新手,想要超渡张家怕是有些困难了。”刘凡叹道,“我不插手,你们两个都未必会成功,所以我想了想,改主意了。”

    他说着伸手握住了张解的手,高高举起,张家的怨煞一瞬间便经由那只手导向云层深处。

    “你干什么?”到底年纪还小,张解率先按捺不住了,叫了出来,“放开我!”

    他便是没有做好却也知道他们在超渡,这刘家的人一来便将这些怨煞导向云层深处,这叫哪门子的超渡?

    “没事!”另一边肩头裴宗之的手将他压了下来,道,“你卫姐姐要的就是这个,你只要做到这样就好了。”

    怎么可能真将超渡如此多怨煞之力的事情交给张解?且不说他年纪小,从未真正使过几次阴阳术,书上所讲与自己动手的区别他再清楚不过了,如此大任怎么可能真的交给他?更遑论一旦反噬,后果非同小可,她怎么也不会拿张解的性命来开玩笑。

    所以他们要做的始终只是将张家的怨煞导向长安城罢了,点名让张解来做也是她要求的。姐弟情深,她不多说什么,却始终注意着张解的动向,张解读书好,记东西学东西也快,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缺少真真实实练手的机会。练手的机会有多重要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所以她五岁离家,放任山野之间,看的再多,懂的再多都不如试一次来的重要。

    “我在济南城险些赢了,最后却因张家功败垂成;这一次,我本也做好了一切准备,谁晓得卫天师更狠,居然提前了,也是!一个女子不用讲究什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的话,提前便提前了。”刘凡手里忙碌着,口中却啰啰嗦嗦个不停,“早听闻卫天师斤斤计较,一定是准备好了要给我好看!我想了想,就算要阻止你二人,裴先生在这里,我这般柔弱可能会直接死在你手里也说不定,与其想尽办法破坏卫天师这场祈雨,破了百姓的念想,致无数生灵枉死而犯下劫数,将来没准还会为族人带来恶果,不若反其道而行!我这一次非但不会破坏你们的局,还要帮你们,让你们承我刘家的一份情。让卫天师赢也赢得不舒坦!”

    他说话时语气有些得意,张解看向他,不得不承认,这刘家的人这般做确实让人赢得不痛快了。正想说两句话反驳一二,便听身后的裴宗之开口了:“你得意什么?这件事我们若是不告诉她,她也不会知道的。”

    刘凡:“……”

    天色越来越暗,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嘈杂声络绎不绝,不过这些却好似与祭台上那个站着的女孩子却没有什么关系。

    再闹也只敢再台下闹,台上自始至终只有她一个人。

    “祖父,您怎么来了?”王栩被身边的小厮拉了拉袖子,一回头看到了被几个护卫簇拥着走近的王老太爷,连忙迎了上去,担忧的看向拥挤的人群,“从方才起一直都在打雷!”他手里的折扇一收指向祭台上的几个窟窿,“尽管是劈向天上的,但还是有溅到下头的,危险得很!”

    尤其这样的天色……正这般想着,眼前突然一黑,顾不得耳畔的惊叫声,王栩拉紧了王老太爷,正想说话,周围便掀起了轩然大波。

    一个人一惊一乍还管得,这么多人一惊一乍,倒似排练唱戏似的!王栩腹诽了一句,而后便觉拉着自己胳膊的手一紧,祖父惊讶中带着颤颤的声音响了起来:“快看!”

    他抬头,但见那通身素白也只有腰带、袖口、衣边绘符的阴阳司官袍不知何时竟成了朱砂般的正红色,两条长及脚踝的冠帽上绘着经文的飘带随风而起,她看向前方,一双眸子如星辰一般照亮了黑夜。

    羽化登仙!这一刹那在场所有人都想到了这个词,嘈杂的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间或有一两声无意识的呢喃也被消散在呼啸的风声里了。

    “古往今来,绘本名画里的仙人总是一身素白、清丽脱俗,我也曾以为羽化登仙必是一身白袍偏偏而起,此时却觉得原来这羽化登仙与衣袍无关,只与人有关!”有书生喃喃望着台上的一幕,“这位天师也委实太有仙人风范了!”

    第一眼瞧着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孩子,她身上的衣袍甚至大了些,看起来不太合身,再仔细一瞧,这女孩子生的还不错,是个清丽的美人,再望去时却再难以挪开眼了,与皮囊无关,只与她这一刻展露的气势有关:让人不敢接近!

    与以前所见过的与想象中的巫舞都截然不同,她手里执着一柄剑,抬手指向天际,有人本能的伸手捂住了耳朵,那样的雷声,太吓人了。

    只是这一次,不再是那响彻天际的惊雷,而是云层散开,有金光自云层外照了进来。

    她整个人沐浴在金光之中,好像有女子低沉、怪异的吟唱声在耳边响起,这声音不知从何处而来,低到微不可闻,却又让人无法忽视。

    谁在说话?

    众人看向台上双唇微动的女子:是她吧!

    金光中,她清丽的五官淡去,这一刻没有人注意她生的何等模样,只觉得这张脸看起来是如此的圣洁、祥和。

    “慈眉善目。”人群外二楼临街栈中举着千里眼朝这边望来的人感慨了一声,看向身旁两个人,道,“卫天师是个善人。”

    张解应了一声。

    裴宗之看向说话的刘凡,没有反驳。

    刘凡再次拿起千里眼望了过去:“裴先生真是这长安城的活地图,这个地方位置好又不用同人挤便能看清卫天师,真是了不得。”

    裴宗之没有理会他,继续拿起千里眼看了过去。

    “咦?这金光……”刘凡一声轻呼很快便消散在喉口之中,这种时候,说话什么可以忘却了,看才是最要紧的。

    “金光里好似有人影!”祭台附近有人眼尖有人眼拙,眼尖之人率先发现了异常。

    这一声惊呼过后,便响起了一阵零乱的惊呼声。

    “咋咋呼呼的!”王老太爷骂了一句,皱眉看着,“不对,这人影……”

    人影愈发清晰、衣袂翩翩、鹤发童颜、目中慈悲的看向众人。

    “是张大天师!”张家已经平反了,张大天师的名字也不是叫不得的禁忌了。

    老天师张昌明这张脸在长安城中可说眼熟:他在时长安城没有妖魔鬼怪一城太平,受过他恩惠的百姓不知凡几,惊呼声一声高过一声。

    不止张昌明、还有不少人,他们或着阴阳司官袍或着常服站立在侧看向众人。

    “那个……那个好像是张家三老爷,好像算命也算的极其厉害!”

    “那个是张五爷,据说擅长巫呢,求雨问神不在话下。”

    ……

    “张家”两个字被不断提起,众人的目光转向这些虚无缥缈的人影,没有多少人注意到招来这些人影的女子眼前雾蒙蒙的一片,她闭眼,眼泪滑落脸庞涌入衣领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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